牛良的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大概都在九、十岁的那两年，往前的他没什么记忆，往后则是无奈挣扎。他说贫穷或者无家可归对于没有见识的小孩不算什么，实际上饿肚子也不难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一直饿肚子。

饿着肚子的牛良会躲在活动室画画，起初画食物，麻花、豆饼和面条，画出来一团不成形的松垮的铅笔线条，转到脑子里再加工，给一筐麻花上撒芝麻，给层层码好的豆饼刷厚厚的油光，他最喜欢吃面条，拌上卤子秃噜一碗最是顶饿，一边想象着一边等着福利院开餐的铃声。饭是不够吃的，所以没过几小时他又回去接着画，画从别人那听说的食物，天马行空起来。福利院的阿姨们不太管他，放在角落静悄悄的，她们省着工夫要管教那群吵闹的脑瘫儿，吓唬一通不管用就掐几把，然后三两个地凑在窗台边晒太阳，扯些家长里短。

他喜欢上画画是因为能忘掉饥饿，光动动笔的话肚子里的食儿能挺得久一些，又没人跟他抢笔纸，总好过去旁边游戏室玩玩具，何况那么几件玩具车和人偶他费尽气力也抢不到，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玩。

他也常画玩具，每当夏天福利院会新到一批玩具，运气好的情况能入手一两件。不过牛良玩过、没玩过的玩具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他看上的玩具可能第二天后就再不见踪影，不论怎么掘地三尺，一有机会就翻箱倒柜地找寻。所以他总是珍贵地把手里的玩具画下来，每一件独占一张纸，画好后工工整整地折好收藏在自己的柜子夹层里，三不五时地找出来回味一番。但那体验大多一般，他画得不很像还是要转到脑子里再加工。

九岁的牛良长了个子，他得了第一件宝贝。十一月的某一天牛良被叫去整理房间，既不是教室也不是宿舍，他整理的是一间他从没去过的房间，不大，防盗门对着窗户拉着窗帘，剩下两面墙立着顶棚的大木柜又从门顶到窗，透过玻璃柜门望进去里面摆满了书。不及细瞧，他被命令要清空房间过道上堆得满满的纸箱、瓦楞纸板和尼龙扎带还有杂物。几趟搬运往返在这个陌生的房间和楼下垃圾点，他故意做得很磨蹭，心思都在那两排柜子上，一边收拾一边偷瞄里面的书。当年牛良识字又少，匆匆数眼根本瞅不出线索，不过那些书都裹着非常好看的包装，花花绿绿的彩色封皮，异常崭新，被摆放得错落有致几乎占满了两排柜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新书，他难再挪开步子了，不明不白的一阵酸麻瘙痒从脚跟处窜上来，沿着双腿和后背脊椎到后脑勺，头发根根立起。他想站定了挨个地认清书脊上写的书名，他想拉开柜门，每本书都拿下来仔细地翻看。但是活儿总有干完的时候，接着扫灰拖地他也干完了……

打那时起他整整地恍惚了半月有余，饭口上福利院阿姨给分的饭菜他也不盼了，画画搁下了，醒了就呆坐着，不得已的时候就蒙蒙地跟上别人后面，一点声儿都没有。

三年后，十二岁的牛良已经是院里最有名气的小孩了，福利院准备推举他去参加市里的儿童节联欢活动，为他办一个个人画展。牛良从春节后就开始准备画作，大部分是他拿手的蜡笔画，题材是他最喜欢的鸟。当时的他喜欢画鸟，专门画各种飞鸟不一而足，连孔雀也需是起飞于枝头的形态，还有滑翔的猫头鹰，密林间悬停的翠鸟和尽展双翅的羽毛华丽的鹦鹉。

他觉得鸟是最自由的，飞着去任何地方不受什么栅栏高墙的限制。

活动室已然成了牛良的专属画室，福利院老师会给他送饭进来，别的小孩则不被允许进来的。偶尔院长也在一旁观摩，牛良在纸上起型然后勾线，补充好细节就画下一张，待最后给画面上色。上色的蜡笔是新的，福利院着实花费不少，新添的蜡笔一套足足有三十六种颜色，都是牛良出生以来用过的最好的画材。福利院的院长和老师们很重视这次活动，也很重视牛良这棵独苗，指望着他争光，院长说他的画展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而且画展作为首个项目被布置在活动场地入口的两侧。

牛良干劲十足地准备了一百张画，其中虽有旧作，他也是到了五月才堪堪完成，院长让他再画一张福利院的风景画，其中应该画上院长老师们和几个学生。“牛良啊，你的鸟画得很漂亮很形象，但是也不能只有鸟。照顾你帮助你生活学习的福利院该要画一张吧！”牛良于是借机要了一支钢笔，他表示可以画一幅大尺寸的钢笔画描绘福利院的景色，填上草木的细节和天空的云彩，非一幅钢笔画而不足以显示这些细节。院长并不知道牛良有这般能耐，从来没听说他会钢笔画，不过还是将自己签字的钢笔借给牛良，嘱咐他好好画，画幅最好尽量的大。

牛良确实没画过钢笔画，也是第一次摸到钢笔。院长的这支钢笔通体黑色，短粗而非细长，笔帽的圈口是环状金色的装饰条，笔夹末端镶嵌一颗长方形的红色水晶，平面的顶端镶嵌一颗白色的圆角六角形图案，笔杆尾部的旋转机关可以伸缩笔尖，他充满兴味地把玩，钢笔的笔尖是箭头形状的裸尖，金银双色的表面雕刻着丰富弧线的花纹，他不断地控制笔尖的伸缩机构，研究这只优雅的钢笔巧妙的结构爱不释手。

他终归是第一次用钢笔画，十分艰难，足不出室的近一个月时间画废了几十张草稿，最终也只是完成了福利院的风景部分，院长的希望落空了，牛良并没有把院长画上去。人像画对于那时候的牛良太难了，他也不喜欢画人。

那年的儿童节联欢会举办了两天时间，画展如期在举办地少年宫的门口大厅展出，有不少人驻足围观，反响谈不上热烈，牛良再用心准备也无外乎是小孩子的蜡笔画而已。

第一天上午他站在自己画作边有所期待，似乎并没有人想要跟他交流。牛良手里拿着一个小开的便签本在大厅站了许久，随后他也察觉到了这次活动的重点不在他这里，真正的重头戏是文艺汇演。

文艺汇演在少年宫的剧场上演，阶梯式的观众座席尽头是一个宽阔的下沉式舞台。

牛良找到了一个靠近舞台的空座坐下，不一会儿一个举着学校铭牌的学生上前问他：“你是哪个学校的哪个年级？这里有人的，你怎么坐下了！”

牛良不知所云，眼睛怔怔地看向问话人没有回应，又被问了一遍后才掏出自己福利院的胸牌给对方看。

“这是我们学校的专座，你不能坐这，起来去别的地方，”对方语气很不耐烦，站直身体比牛良高出一头。

后来牛良站去了舞台右侧的一个角落里，视角偏斜。好在下午的节目他都不喜欢，看看热闹无甚影响。首先是诗词和古文、国学朗诵，一群小学生排好队形和着配乐背诵。他听不懂觉得非常无聊，装腔作势的气氛又让人浑身不自在；接着是鼠来宝、三句半，还有人演了双簧，内容他听懂了，但讲的都是别人的生活，像看电视剧一样，既不真实又不真诚；后面还有学生演小品，一个接一个的很多场下来，牛良只是跟着观众笑，笑过了觉得并不幽默，那些表演的底色都是媚俗与矫情。所以要不是第二天院长亲自带他去的少年宫，他自己是不会再去。

院长说必须去，联欢会结束后牛良要上台领奖，又问了他之前准备的稿子有没有背下来，院长一再地强调千万不能出错。

院长给的压力随着第二天的演出渐渐被牛良抛诸脑后。可能市里几所学校进行着合唱比赛的时候，他还想着背稿子，不过等轮到舞蹈表演了，牛良的注意力就全都集中去了舞台上。

第一次现场看别人跳舞，牛良觉得舞蹈真是太美了。他那天跟院长坐在前排，离舞台只有三四米远，能看清舞者脸上的化妆。

舞台上女孩子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舞蹈服，牛良观察她们的动作互相配合走位的脚步，像飞旋的鸟儿灵活轻快。

随后牛良第一次现场听到钢琴演奏，真正的钢琴个头比电视中看到的还要大，声音洪亮震着台下他的耳朵嗡嗡响。

院长告诉他演出快结束了去好厕所，免得等上台内急，牛良于是跑着来回，看见此时一个女孩子独自怀抱着乐器正坐在台上弹奏着。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吉他的声音，时而清脆如真正的银铃一般，时而细腻莹润像涓涓的水流淌进耳朵。而女孩子美过吉他的声音，头上的盘发衬着她圆润的鹅蛋脸庞，大大的眼睛垂着注视怀中的吉他，直挺琼鼻下的双唇轻轻地抿着，脸上那副认真严肃的表情让牛良觉得和自己很像，他画画时也许与她那般一无二致。

她浑身上下满是柔顺的曲线，柔顺的肩头和手臂在灯光下白得耀眼。她穿着洋装裙礼服，上半身是群青色泛着珠光的缎面抹胸，下身白色的纱裙蓬松顺滑。吉他被架在裙子中的双腿间，而陷在女孩的怀里。

她虽然坐在那里，不过牛良有种鲜明的感觉，她的心思已经随着双手的动作游到了别的什么地方。那是怎样的一方天地不得而知，牛良听不出，只是想象着也许似是他画中的世界，女孩子弹琴的身影周围环绕着飞鸟。

牛良痴痴地看着，被定在了座位上。

观众席上的嘈杂声与主持人的话筒声相互争抢着剧场的空间，而牛良的眼睛盯着站在他前面的那个弹吉他的女孩。

这会儿上台领奖环节，她在刚才的连衣裙外罩了一件校服，背后印着“市第一实验学校”，雪白后颈处飘着散碎的几缕发丝。牛良目测她比自己高一些，旁边站着似乎是她老师的男人身材十分高大，宽肩平背穿一身黑色西服。

女孩双手捧着当天‘最佳器乐表演’奖杯侧过脸来看着身边的那个男人，立式麦克风中传出她柔软的嗓音：“我特别感谢我的吉他老师！李老师不只教会我弹吉他，也让我体会到演奏音乐的快乐！”

她仰头微笑，眼里溢出崇拜之色。

“好的接下来，我们颁出今天最后一项—— ‘正能量儿童奖’，获奖的是我市福利院的牛良小朋友。他用一百零一幅精美的原创画作妆点会场，为本届全市儿童文艺联欢会增添了一抹独特的亮色。相信大家通过布置在大厅的画展都能感受到他的绘画天赋，并且难能可贵的，牛良同学身为聋哑人始终坚持作画，磨练技巧，用画笔描绘出他眼中的美丽世界。这里我要代表市委共青团特别感谢我市福利院在公益事业与特殊青少年教育事业上兢兢业业的耕耘，为他们取得的成绩而内心鼓舞，是他们的培养才让我们认识到这么一位天赋卓越的小画家。那么请牛良同学用手语发表感言，请福利院曹院长代为大家翻译，让我们听听他此时的心里话。掌声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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