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藏把刀收回刀鞘，微微眯了眯眼。

身后已经没什么动静了，如果不是能察觉到有呼吸，他都觉得身后的人是被吓得跑路了。

藤藏轻咳两声，回头关心这个疑似被吓得不轻的小鬼：“喂、我说你，这么傻看着我，没事吧？”唉…怎么感觉听起来不像是关心啊。

那少女还是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不会真吓傻了吧？

虚着眼，藤藏再次咳嗽两声，这回是重重地咳。瘫坐在地上的少女身体一抖，注意力终于回归了。

并没有发生什么钞票撒地、以身相许的情节，少女只是从地上站起来，低着眼拧了拧衣袖，从中渗出的雨水混合在雨中、洒向地面。

藤藏当然也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过那种剧情，只是捏了捏斗笠的边沿，抖下沾在斗笠的雨水：“你有家人或者什么亲人朋友吗？记得家在哪不？”

看着少女轻轻摇了摇头，藤藏叹了口气。

虽然不能排除是小孩偷偷跑出来的情况，不过一般遇到这种场面就吓个半死不活了，哪还有心思隐藏这些那些的。

又是孤儿么。这年头，真是……

真佐子抬头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怯懦。

“武士大人，我、我叫真佐子。”

武士大人啊…“咳咳，叫我前辈就行了。没地方去么…先跟着我吧。介意吗？”

“不介意，前辈大人……”

喂喂，这么叫也太奇怪了吧。

“…还是叫回原来的那个吧。”藤藏揉了揉太阳穴。

“是……”

抬头看向被雨雾笼罩的天空，藤藏不由皱了皱眉，啧了一声。好在那层灰色并未完全遮挡住视野，勉强得以辨别出树木的高度，到处奔波以至于对这些规律再熟悉不过的武士很快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此刻前行的方向正是向着树林的外围，而不是通往迷失的树林深处。

无言。只有雨沙沙打在地面与落叶上的声音。

他瞥了一眼对着手指跟在后面的少女，随即又收回目光。烦躁的心情让他习惯性地要去揉头发，可动作却顿住了，手刚刚挪开就又搭回刀柄上。

毕竟是个胆小的女孩子…吓到就不好了吧。

真麻烦啊。藤藏由衷地叹气，脚步不减。

空气一时陷入了安静，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就让藤藏找到了能够歇脚的地方。

——当然，不是对他来说，是对于那小鬼来说。

“……”

“看我干嘛？赶紧休息会吧，有我在出不了事。”

废弃的屋户、漏雨的天井…如果有的选择，藤藏想她肯定不愿意住在这种破地方。尽管这条件已经比他平常到处奔波的时候好上无数倍了。

不过受潮的木板上当然不会出现灰尘什么的，某种意义上也算免去了打扫的工夫。

真佐子缩在刚刚被蒸干的那依旧有发潮霉味的被子里，样子有点可怜。藤藏揉了揉太阳穴，尽管如此，费劲生火把被单烤干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论起照顾人，他可没什么经验，常年的四处漂泊很显然并不能让人凭空增长这方面的技能。

“…嗯。”

少女垂下眼盯着被子，半晌才结巴地添了一句话：“不过，武士大人，您不用休息吗？”

“还用那些生分的称呼干嘛。”

藤藏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从身侧的地板上看到屋内的火光在经历雨水湿润的木板上映出的光亮，随后陷入了沉默。雨声和生苔的石炉内木头燃烧的噼啪和声作响，武士打哈哈的声音淹没在其中有些邈远，“搞反了吧？还轮不到你这小鬼操心我的事呢。”

“…啊、哦。”

抬眼看向门口，极力掩起的门依旧留下一道门缝，似乎是破旧腐朽的证明。

依稀得以看见武士坐在门外、手时刻不离腰间刀柄，而泛着水光的斗笠已被放倒在床边。真佐子的目光停在斗笠上，她伸手摸了摸——在雨水冲刷下热量大量流失的斗笠，表面的竹片上已是冰冷一片。

一直坐在屋子外面，武士大人不会像这只斗笠一样吗？不会冷吗？

这样一个疑惑忽然在脑海冒头，随后消失无踪。真佐子看了看门外，犹豫着，最终伸手掂起那只斗笠，放在了身前的被子上。屋内温暖的炉火使得其上原本在雨中沾染的水汽消失了大半，此时摸起来只是冰冷，却颇为干爽。

“…嗯…武士大人，我可以和您说说话吗？”

“当然了。”

“那个、树林外面…是怎么样的呢？”

“树林外面？”门缝外的人影揉了揉头发，默默转换了对话模式。听出对方对外界知之甚少，他却没多说什么。“硬要说的话也很麻烦…总之和树林里面也差不了多少的样子吧。”

“唔…为什么差不了多少？”

“原因嘛…现在大多数地方都已经是一片废土了，城镇大概偶尔隔个十几、几十公里才能看到。还算活跃的也就只有我这样的浪人了。嘛当然、再怎么说，秩序多少还是存在的，也别太担心会发生什么咳、嗯…的事情。”

最后一句被紧急含糊过关。真佐子歪了歪头，“什么的事情？”

“呃…没什么，别管那个了。要是有机会碰到城市的话，倒可以带你看看城市的样子。”

“那这样的话，是什么样的城市？”

“…你啊……”

武士大人顿了顿，半晌叹了口气：“虽然确实是去过不少城市，但非要形容我也说不出来。不过总而言之，比起树林，肯定热闹的多。不仅白天有很多人，而且到了晚上也很明亮。”

“那是不是有很多炉子啊。”

真佐子的目光无声飘向正闪烁的炉火，把斗笠抱得紧了些。

“炉子…街上没有，灯倒是有。没灯可看不到路。”

“为什么外面没有灯？”

白嫩的小手食指指向门外乌蒙的雨林。藤藏仰头，把视线埋在黑夜里，“没人建呗。”

“为什么没人建？”

“这我不清楚。”耸了耸肩，藤藏干脆糊弄过去，把话题转移掉，“比起那个，倒不如聊聊你的事吧。你之前的日子怎么过的？真是的…”一点常识都没有，是怎么活下去的？他在内心补了个问号。

“啊、咦…突然问这个……请稍等一下，武士大人，让我想想……”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之前。

之前。

…之前是——

张口正欲说话的真佐子被一道声音打断了思绪，“那什么…算了，也不是说非要你告诉我什么的，先休息吧。”

涌到嘴边的话半途改为小声的应和，真佐子把身体埋在被子里，抱紧了那只斗笠。

屋外依旧是不断的雨声，屋檐被雨滴敲打的哒哒声，以及武士平静的气息。

不一会，随着近在咫尺的雨打声，屋内也传来若有若无的平稳呼吸。

睡着了吗？真羡慕年轻人啊，睡眠这么好…坐在屋外的藤藏漫不经心地用拇指抹了抹刀镡和刀鞘之间露出一截的刀面。破屋附近暂时并没有活物活动的声音，但是依旧不能松懈对待。

“……”

风平浪静的环境让藤藏的大脑放松半刻。

摇了摇头打起精神，思维飘到屋内的真佐子身上，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那个逃不过的问题。

——虽然本来也是他自己非要跳出来英雄救美，但是想起来…还是麻烦啊。

他可没想过要一直带着这小鬼。

作为漂泊无居的武士，他很有自知之明。像什么隐居啊回归平淡生活啊…对一名武士来说完全不可能。就算决定不当武士，敌人、仇家当然也不可能罢休。带着这样一个小鬼…这根本不是愿意不愿意就能决定的问题。

——开玩笑，他不是哪部漫画的主角，带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在混乱的世道下生活下去？做梦的吧。结果大概率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是买一赠一的那种。

对他来说，这会是致命的拖油瓶；而对真佐子来说，他也会是灾难的源泉。

所以说，总而言之，不论出于对谁的考虑，一直留着真佐子在身边都绝不是正确的选择。

但也不是多着急。最近上面的人都在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估计没时间烦他，时间应该还是充裕的。

再次瞥了眼真佐子，藤藏默默闭上眼睛，稍歇片刻又睁开。

无声之下刀锋抵在身旁紫青透粉的章鱼足上，想起真佐子还在屋内的藤藏迅速扭头看去，转而一顿、停下手中动作。

良好的战斗能力让忽起忽停的动作带来的负荷与声响降到了最小。章鱼足没有被刺激到，最终凭着黏液缓缓沿着刀锋、毫发无损攀上他的小臂，缠了一圈后，同样默契地停下。

“什么嘛……看来不是个单纯的拖油瓶啊。”

这是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有手臂粗的章鱼足缠得却格外有力，藤藏扯了扯，小臂背面被勒住的竹甲硌得人生疼，黏液透衣物渗透在皮肤之上。有点恶心。…这玩意是章鱼足吗？好像是吧？

顾不上较真，目光这回细盯在屋内的情景，藤藏确认了心中的想法。

没看错。这东西是从那小鬼的衣服里伸出来的。

…这下、可比拖油瓶麻烦多了。

不止惊异与警惕，狐疑也一同闪上心头。

不只是藤藏本人，连历史的书籍都不曾记载过怪物能变人。更何况看真佐子的样子压根就不是能装出来的，她就不可能是怪物。

是‘附身’吗？

这两个字闪过脑海，随即，藤藏突然注意到屋内什么不一样了。

“……”

什么东西…在发光？

金色的光顺着空间柔柔地打入藤藏的眼中，不刺眼的光让他看清了更多。

金色的光浸满了真佐子的瞳孔。

近在耳边的雨打声似乎在逐渐远去，不知何时她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挺直了身子。她的表情由舒缓变得淡漠。很显然这不再是之前的那个‘真佐子’了。错觉般的，藤藏觉得这副场景有些像是神明降临。

什么神？邪神？他抖了抖刀，红光烤干了黏液，刀锋顺势轻松而自然地把那根章鱼足划作几段。

“你是什么东西？”

这是藤藏开的口，可紧接着他皱起了眉。

这个眼神…不对，太呆滞了。也就是说是无意识的状态。

莫非真的是附身？

闪烁着投入雨点的金光转瞬又消失，不给藤藏多思考的时间，真佐子的眼睛重新合上，腾地倒回了床上。

附身的可能性很大。

一般来讲，人通常因为特殊的缘由才会被一些特殊的怪物附身，就像物语里讲的那样，真佐子现在的状态显然也有受到并不正常的一些原因影响。

藤藏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或者就算好奇心旺盛也得压制住。

他没心思去一探究竟。

他就算再怎么奇怪，顶多觉得这件事很罕见。有的时候，好奇心是害死人的刀刃。

在原地定了几分钟之后，他解除了戒备的状态，顺势瞟向地面，章鱼足早已随着金光消失溶进了积水摊。

一切都不像发生过的样子。

真佐子本人大概是并不知道自己被附身这件事的，就像有史以来所有受害者。藤藏倒并不纠结于是否要将这件事告知她，但恐怕给真佐子另寻下家的事情要延误了。

看向房门之里，真佐子没有再发生什么奇怪的情况。她像十分钟之前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是被子因为先前的动作滑落，躺得也没那么规整。藤藏站起身，扶正她的肩膀，细细掖好了被子，碾着无声的脚步回到原本的位置。

藤藏静静坐回地上，指肚细细摩挲刀镡。剩下的夜晚依旧漫长，不给他留下休息的间隙，也不给他留下打发时间的余地。

好在他早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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