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双眼，平静等待死亡，这是伊波耀千万年来渴求的寂静。紧握着已经冰冷僵硬的手，两只皱皱巴巴的手交叠在一起。老人靠在安详闭眼的恋人身边，饮下药瓶中最后一粒药物。

吃下这个，一切都会结束。一起死去的愿望，终于实现。老人抚摸爱人已经斑白的头发，自己也躺了下去。残留天照大御神之力的橘色长发，太阳一般的光芒一点点黯淡，预示着主人的生命正迈向尽头。

能够幸福地死去，由弦，现在的我很幸福。

房屋边缘是一条狭长的木质走廊，房顶悬挂着摇晃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随风摆动的铃铛，卷起零落樱花的花瓣，屋外像是下起一场明媚的雨。

樱花盛开之际，是结束，也是开始。

『话虽如此……』

神明更替，若无祝者伴其左右，无人敢视，无人敢听，无人敢言。

昏睡中的灵魂浸泡在漆黑的海洋，一点点下坠沉淀，蜷缩在海床的软沙中。橘色的长发光芒暗淡，渐渐被不可名状之黑沾染渗透。是宇宙与黑夜的荒芜孤寂，唯独那双天青色的眼眸一如既往散发着属于他自己的色彩。

神明赤裸双脚悬立在漆黑之海的上空。蹲下身体，长发垂入海中，像是树木深深扎入的根，在错综复杂的海中遍布。神明抬起手，伸向水中，轻轻拉起一具没有意识的躯体。

『我们还会再见的，伊波先生。』

天津甕星，主体之神再一次看着那具身体沉入大海，随着海中亮起的荧光藻类飘向彼岸。

『请原谅，这是我的愿望……』

海水拍打身体，就像母亲子宫中温暖的羊水。痛苦挣扎，像要睁开眼睛，想要从孤独而狭窄的空间出去。新生儿的啼哭，是谁的哭声？是我的哭声。

刚一出生便觉醒千万年的记忆，这绝非吉兆。伊波哭喊着，用尽全力挣扎，天照的力量早已离他远去，一种更加沉重与痛苦的情绪覆盖了他的整个灵魂。婴儿不断啼哭，这是作为伊波耀，这个个体，最无力而绝望的痛哭。

不死不灭是蛇永恒的诅咒，吞食尾巴的蛇，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

千万年积累的意识对于一具孩童的躯体过于庞大，正因如此，觉醒力量的年纪往往都是形成『自我』之后。而这个行程自我意识的时间里，也是可以影响这一世大祝具体性格的关键。正因每一次所诞生的家庭和环境有所不同，才塑造出历史上相同而又不相同的自己。同样，神社局的人逼自己退位也是想要尽早控制没有形成『自我』的自己。

像是带着全部记忆而降生的状况，伊波在脑海中翻找大概是从未有过。一个新诞生的『人』从未有过属于这具躯体的自我，而是直接继承过去所获得的全部，很难再判定这个『人』是否还是人类。

继承伊波耀全部记忆的自己，如今还是那个伊波耀吗？孩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曾经橘色的头发已经变成墨一般的漆黑。发丝中有神明的力量，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巧克力和可可的味道。他仔细嗅着自己的头发，就好像再一次感受到爱人的双手穿过自己的发丝。

「由弦……」开口呢喃，是那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过人的智慧让伊波很快适应了新的家庭与身份，模仿着孩童的样子生活、上学，面对家乡小学的老师，伊波总是会盯着黑板或是天花板发呆。沉浸在无尽的怀念中，不知要用多久将短短一世铭记。

小学的毕业季在三月，樱花盛开的时节。结束后自己就要同家人搬去东京，从而在那里的学校继续读书。话说回来，伊波靠在校内的一棵樱花树下，用毕业手册挡住身前小小的纸人偶。祝词与术法早就烂熟于心，在乡下这种地方偶尔使用也不会引起注意。总之伊波给自己再一次捏了几个人偶伙伴，除此之外，他还偷拿家里的废旧布料缝制了一条橘色的小蛇玩偶。

「你们说，神社局的人会什么时候来？上一次就是十二岁左右。再之前大概又是二十岁，为了不让我传递神谕，索性就不听取我和神明的话语……有时真不知道他们那群人在忙什么。明明连直视神明都怕得要死，却总是还想得到更多。明明只是想从神明嘴中听到他们想听的话……」

纸人们摇着脑袋，也不知道答案。

「什么都无所谓，由弦有幸福地走完最后一程，之前的那个我已经满足了。这次算是新的开始，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了。」伊波摇着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皮筋将过长的发尾梳成一个小辫子。

「再把头发留起来吧，我记得他很喜欢我的头发……」

上一世残留的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伊波难免会放不下甚至是分不清。这不是他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要等神社局的人上门而自己不承认不就可以了。就像是发着属于他如今这个年龄，孩子般的脾气。

很快，就在毕业典礼的一周后，一群西装革履的社会人浩浩荡荡来到家门口。门前的马路停满了黑色的轿车，按响门铃的那一瞬间，伊波也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父母会受到多大的惊吓。他抱着自己的蛇玩偶，静静地坐在通往二楼楼梯的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人，用排练无数次的稚嫩语调开口：

「你们是谁？」

「我们奉命前来迎接您，大祝大人。」

「你们找错人了。」

「绝对不会错的，那位大人……」

「没有大祝传递话语，你们又是如何确信神明话语中的真实含义？」

伊波抱着蛇，冷冷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大约五十岁的男人，一头深紫色的头发平整地梳在脑后，厚厚的镜片下是一双锐利的眼睛。这人与天道有五分相似，大概是他的家人吧。

伊波的视线再一次扫过人群，里面不乏曾经的同僚后辈，除此之外还有曾经阴阳师的人也混杂在其中。如今的神明是将过往的罅隙修补了吗？还是说，神明的特殊令他们重新站在同一条道路上。

「哎……」伊波小声叹气，并不想继续谈话，于是就靠着楼梯侧面的栏杆发呆。

「都说了，我们家的孩子是不会跟你们走的，小耀从小就是乖孩子。我们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让你们带走他！」母亲站在伊波身前，她岔开双手像是保护雏鸟的雌鹰。

「都说了，他不认识你们，也不是你们想要找的人。你们别想带走我们的孩子。」父亲也站了出来。

这般被父母呵护的场面，伊波有些错愕，抱住小蛇玩偶的双臂用力收紧。神社局的人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为了让自己去往他们想要自己去的地方，杀死亲生父母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可如果自己承认了……

「您让我们很为难啊……伊波君。而且我们并不会伤害你的父母。」

看吧，果然，还是这样。

曾经的自己大概会冷漠地接受一代代父母的离去，可如今，自己并不想再继续冷漠下去。

『吵吵闹闹的，很令我困扰。』

一个单薄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光着脚踩在地面上，被称为污秽不该让神明沾染的尘土如今就被他踩在脚下。漆黑的戎装与摇曳的长发映入眼帘。

只要看那人一眼，伊波耀就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只要看到一眼，伊波耀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奔去。眼前无数烟花炸开，一阵眩晕。心跳加速，快要呼吸不上来。

「由弦……」

直呼天津甕星的名讳，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到玄关前。这一刻是畏惧，是喜悦，还是更加复杂的情感……沉浸在神明创造美好梦境的自己，又一次跌进荒芜的海。

『嗯，我来接你了。伊波君。』

神明双手交叠合拢放置在胸前，蹲下身子抚摸孩子的头发。就像许多年前对方那样慈爱地抚摸自己。

『黑色也很好看呢。』

天津甕星轻轻握住伊波的手，毫无波动的面孔，眼中却搅动着涟漪。

『终于找到你了。』

伊波捧起由弦的脸颊，抚去他额前的长发，两人额头轻轻相抵。

「由弦……为什么……」

痛苦，已经成为神明的由弦，是自己最遥不可及的存在。曾经不断在神明耳边呢喃的话语，如今被神明铭记，带着沉重的回忆找回转世的恋人。还会继续纠缠下去，直至下一次神明的更迭。

「如果是你的话……如果神明是你的话，我什么都会为你做。」伊波眼角的泪水涌了出来，两行清晰的泪，无声啜泣。

『已经足够了，伊波君，已经足够了。』

天津甕星站起身，牵住伊波的手向屋外走去。

郑重告别了父母，这之后也并非不会再回到父母的身边。只不过日后的时间大多会和由弦在一起。

抬头仰望夜空，是一轮高悬的圆月。更迭的月相不断变化，不断重复。

此事古难全。

一直在一起，就还会有新的道路出现，由两个人一同开辟的新道路。

「伊波先生原来喜欢蛇的玩偶啊。」

由弦拉着小小的伊波，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在海边。胸前一根红色的绳子穿着两个金色的小圆环，随着步伐一晃一晃。

「毕竟以前背后有一条蛇的刺青，以前封印夜刀神身体也受到了蛇的影响。」伊波说，「这次刺青没有了，头发竟变成了和由弦一样的黑色。」

「是海的影响，新力量你可能要重新适应了。」

「嘛，有由弦老师在，我想一定没问题。」

由弦露出微笑，看向海平面的尽头，学生们似乎在向自己招手，那些已经往生的孩子们，会有新的人生。而自己和伊波先生，也会永远地幸福下去。

这是神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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