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外的大雨倾盆，

打湿了院子，

打断了我的脊梁。

——《失忆城风土记》其十三·柯罗诺斯

“吹风峦而或须弥兮，

披坚自垒；

摇电光以似冥顽兮，

折戟扬灰。”

……

怕是没几个诗家，能活着看到这幅景象了。

“空间折叠技术”，

这真可谓是一项跨时代的，绮丽炫目的发现，

原本是“海”的技术，经光明女神修改，竟又多了几分观感上的刺激。

能将卡车大小的战争机械极度压缩，置于掌中不过一颗……跳蛋的体积与沉重感，到底需要多么庞大的能量，与何种精巧的技术呢？

蚁狮的眼中闪烁着蜿蜒、澄澈的幻光，

此刻，当那东西重新恢复原有的体积时，纯粹的光线自那蕴含着奇迹的力场中射出，竟也如流水一般汇集，作出一副连续、迟滞的形态。

形态不过是“它”本质的表现，在这幅形态的背后，又当是一副怎样强大、嬗变的原貌？

只凭一眼，这惊鸿的一瞥还不足以让蚁狮了解它，不过奇迹的表象依然为他深深烙上一印，随之，他的眼里出现了一种美——诡异的美：

自那流水的光之帘幕中，渐渐显露出一幅巨大的身形，它魁伟，却因全身细长的骨架与锋刃显得纤细；孔武，却又一身银灰色的骨架，让光线自它周身流畅地滑过，灵动而翩然。紧接着，一道寒光冲出，刺穿了下城区濡湿沉重的空气，令四下震颤，

“紫电青霜”，

蚁狮瞬间想到了这个词，

一把长度超过了两米的巨型刀刃，那巨物划破水帘，自帷幕中探出，电涌在其铰接的间隙中外渗，是虹彩的色调，高能令其闪烁，透着几分凌厉。

蚁狮方才看清了，机械外形是一条蜈蚣。

可真是光明女神的设计风格。

蜈蚣像自宇宙中走来，全身披着护甲类似黑夜的星光，灰蓝色，又坠上了些亮银的鼓点，整体斑斓、显得拥挤，却又规整有序，纯净得异常，分明是一条恶心长虫的造型，却与这污秽的下城区，格格不入。

那蜈蚣还未完全展开，只不过，刚刚探出帘幕的嘴，却已经忍不住说出话来：

“蚁狮，屁话我就不说了，今天，你难逃一死。”

是光明女神的声色，言简意赅，经由一套虫形的口器发出，声音却异常地清晰、洪亮，

直取性命。

“妈的……刚刚都被这么艹了，还没坏吗？”

听到死敌的声线，蚁狮这才从惊叹中回过神来，本似有无限憧憬与敬佩的眼神，变成了认清敌我的冰冷，他的脸色暗沉了几分，背过头去，小声地咒骂到。

尽管语气中还难免地透着一股仰慕与难以置信，蚁狮失望地发现，只凭自己，以及这群临时组装的打手，根本敌不过那蜈蚣。他一声令下收拢了自己的包围圈……“包围圈”，就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虚张声势——到现在，只有些讽刺的意味。

于惶恐中，他迅速地捡拾起情绪，诚心拜服，恭敬地说道：

“总裁，久疏问候了，敢情是什么缘由惊得尊驾？还请您放下权能，勿伤了和气。”

和气？

光明女神惊讶于蚁狮的措辞，

但他又怎会给他和气呢？

对于这些坐拥私人工厂，专业化生产链，又刻意包装自己，炊金馔玉，高高在上的总裁们来说，地痞流氓唯一的价值——就是去制造破坏。

嗡……………………

………………

下一秒，

便是机器人洞穿目标，某人拦腰斩断的音爆。

尽管没有飓风突起，那声响却像是风暴，蜈蚣的动作竟快过了音速，音浪携带着巨大的能量将蚁狮的身体裹挟，震碎了空气，也让周围人的听觉受损……

护具也，肌肉也，蚁狮那引以为傲的外骨骼也，

刀刃给他留下了精确的切口，再经由那音浪的冲击，变得参差不齐。

最后，只剩下音波撞击金属留下的尖叫声响。

“和气？呸，在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瞪着那副已经散作了一片的血肉与零件，光明女神不屑地吐露到，那语气愤怒、急迫，震大的嗓门都快让人听不清字句：

“你个无赖！炸房子！杀员工！偷技术！抢地产！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还想要和气，老子给你和气！仙气！”

只是单纯地鞭尸，一遍又一遍地，直到蚁狮的残骸变得模糊、无可辨识，那机械蜈蚣的动作如此灵动，跟风都能托起一般轻盈，想不到落上人身时，却沉如千钧。

“纯活该，你待在这么个臭地方，人都变臭了，没一点长进。”

光明女神骂地畅快，遣词粗鄙，那愤怒好像是一团火，自他的眼中爆出，瞪着蚁狮，让目光在原野上燃烧，将四下点亮，变成明晃的黄色。

蚁狮，或是蚁狮的残骸——那些银色的金属零件，散落在了灰白的混凝土坑洞里，一个被强力直接开凿出的坑洞。机械蜈蚣只是草草应付着打手们的进攻，轻描淡写，尽管那力道对于“进攻方”们来说，是压倒性的控制、破坏乃至毁灭。

非但如此，机械的大部分肢体仍在粉碎着周围，街道或建筑，断墙或棚屋，就像是一种潜意识，充斥着光明女神自身对于下城区的厌弃……也可能，只是无理取闹罢了。

那是最原始而粗野的情绪：泄愤，没有逻辑，也不需要解释。

在出完恶气之后，似乎就到了“强者”们发挥创造力的环节：

拆迁，莫须有地，非要让整个街区顺他心意地拆。

……

沸腾的灵魂，

沸腾在锅中，

混淆不分。

……

良久，

大雨这才浇灭躁意。

光明女神重新看向地面，那个水洼中的自己——一具翩然踏风、婉若游龙的机械。

他最新的技术成果，多美啊……

又美又强，太值得沾沾自喜。

“起来，蚁狮，我说了今天要你好看，别躺那给我装死。”

“躺”在那，

只见光明女神对着地上那堆散乱的零件说到，还不忘抿了抿嘴，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又多了几分讽刺的底气。

“春风得意”，

他的眼光聚集，若有所思，全然不像在说笑：

“没想到啊，蚁狮，你居然真把我家给炸了。你是算准了我不在闪蝶院的时候么？趁我不在炸我房子，是不希望炸到我？还是说……避重就轻，让我少破点财，免得我怀恨在心，上门报复呢？”

光明女神喃喃道，转过头来看向了别处，这话能说出嘴来，连他自己都不禁咳嗽了几声，忍俊不禁，

于是他接着说道，正因为没了回答的声音，他畅所欲言道：

“在CBD，一整栋百层来高的房子，‘砰——’地一下就没了，整条街都燃起来了！死了这么多人，那么大一个弹坑……干了这坏事，你不会还以为我会饶了你吧？”

周围只有些窸窣的风钻过废旧金属的声音，尖厉，在迎合着光明女神似笑非笑的设问，他好像很享受此刻的安静，不管出自什么原因，蚁狮，现在是没在说话了，整个下城区也在因他的存在而颤抖。

这便是胜利的感觉。

他就喜欢这种打得人不敢说话的感觉。

“阿明，炸闪蝶院不是我的主意。”

是蚁狮的那群打手们，

那群已经被蜈蚣肢解了，穿成串的打手们，在解体、零乱、破败的最后，忽然异口同声地说道起来。

“阿明”，

相对于总裁来讲，竟是这么个称呼，亲切，甚至还有些跟不上时代的土气。

而光明女神却好像是早已经习惯了一般，对于蚁狮隔这么久才开口说话的行为，他默然一笑，随后点了点头，就像是在自满，同时，试着去原谅对方。

这感觉有些奇怪，毕竟两者都不在场，光明女神在用着蜈蚣说话，而蚁狮，则是自己的打手们，

不在场，却又非得见上一面的两人，

以至于它们都没发现周围，那已经漫过脚掌的泥泞。

“阿明，所以说现在……我是该为自己的性命做狡辩了吗？”

听得出来蚁狮的疲惫，的确，“空间折叠技术”令蚁狮神往，然而在它掀翻了护栏，滚进自家的前院又拆了房子之后，他对那条蜈蚣的好感，已经消耗殆尽。

“在你开口之前，我已经说了，这事完不了，蚁狮。你已经把我家炸了，炸烂了！我饶不了你；还有，既然我赢了就得听我的，整个下城区都必须得拆光。”

而光明女神却依然是一副趾高气昂，他的视角比蚁狮高得多，根本不清楚他的“原谅”，究竟能不能让蚁狮活下来。

或许，他生性就是这么个揪住人小辫子不放的家伙。

就这样一边“谈判”，光明女神却已经自作主张，让那条蜈蚣却测量起下城区的各处面积来了，似乎他已经在规划这片街区被推翻之后的样子。

他究竟有多讨厌下城区，竟真要把这里夷为平地呢……

……

搞得他这一条蜈蚣，还杀不完这儿的所有人一样。

“阿明，要炸你的是上城区，我可没这胆子……和预算。”

蚁狮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将自己原打算最后说的话，提前讲了出来。

“哈，上城区？蚁狮，你的狡辩能实际点不？上城区要炸我——要炸了他们在中城区东部最大的外包？”

然而，这确是一个坏结论，至少不能让光明女神信服。

“是上城区委员会——零号法案。”

“？”

“看样子，整个城市都在数落你的罪行。”

蚁狮没有拖嗓子，这话却余音绕梁。

不，这绝不可能，

一道闪电打中了雨中蝴蝶。

至少在现实层面，还有光明女神这140年来的记忆来看——

这事从没发生过。

“上城区委员会·零号法案”

简短的词句却产生了复杂、不可忤逆的效果，令光明女神愤而大笑，先是难以置信，紧接着原地彷徨，转而真地痛斥起自己来。

他或许不得不这么做，

他原本以为这个词就只是一个摆设，用来彰显这座城市的权威，抑或，只是一个在半夜讲给孩子们的鬼故事。

但“它”却真的成立了……

“上城区委员会·零号法案”，

在山海之辩的结尾，“山”战胜了“海”，建立了上城区，由上城区统领整个城市。

而零号法案，是上城区在创立之初设下的最高法令。

理论上，它只在理论上出现：

“失忆城的最高权力由上城区全体公民享有，若存在提案，使上城区全体公民全票同意，则无论其内容如何，上城区委员会必须将其视为最高的优先项，强制执行，必要时，动用全城力量。”

也就是说，

这所有住在上城区的人，全都觉得，他的闪蝶院该被炸？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并不是一个能用来祈求他饶命的理由，

光明女神吃惊的看着蚁狮，即便是蚁狮，也不可能无中生有，连零号都该伪造。

“另有一事，阿明；是我出于私人目的提醒你的：就在刚刚，你的对象闪蝶……死了，为得他不甘心，不顾管制，又去爆炸的废墟看了一眼，在那，他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

蚁狮的声音戛然而止，话刚说完，他就切断了与打手的链接，或出于私意，或迫于形势，就好像再不愿多说一个字一样，甚至来不及让人去判断言辞的真伪。

此刻，真正的蚁狮并不在下城区。

蚁狮，还有光明女神，

他们都曾来自上城区，

他们都在为上城区委员会管理着城市。

他们都深知上城区的势力范围绝不止失忆城这一座城市，而上城区的内部，远比一般的组织更为复杂、庞大，甚至谈得上几分冗乱。

上城区所有的公民，

这么一大帮强势又固执的人，到底是什么缘由，能让他们一致决定？

光明女神也切断了与蜈蚣的链接，

猛回头，他才发现，即便是自己引以为傲的“空间折叠技术”，在蜈蚣的表面也早已是雨迹与污泥了。

半晌，他无神地呆坐在控制中心内，恍惚。

然而那痛苦却不像是迷雾般缥缈，它是具体地，如刀绞断肢一样现实又清晰。

因为他足够地聪明，已经把零号法案出现的原因，给猜出来了。

——

一场绝无胜算的战争。

“……我饶不了你；还有，既然我赢了就得听我的，整个下城区都必须得拆光。”

光明女神已经猜出了答案，嘴里，却还在重复着刚才的胜利。

（二）

下城区，一个无差别侵略型AI接管了蜈蚣，光明女神，已经不见踪影。

情况有些危险，

在因斯尔特的脑机中，一个紧急电话打了过来。

“因斯尔特，你在吗？我是苍苍，就是今早才见过的那个小医生啦……”

“我没想到小明这么着急，把你俩都忘在原地了，唉——你俩还在下城区吗？等下嗷，我马上过来捞你们！”

苍苍不知因斯尔特已经被炸晕了，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因斯尔特，那个……小明好像已经不要你们了，嘛，不要灰心，这情况还挺常见的……”

“试着看开一点！因为我这边！正好有两个空缺的岗位！”

“眼下，我只是……正正好缺一个叫‘因斯尔特’和‘跗骨之虫3.6’的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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