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娜絲。

難怪剛剛聽到的聲音很熟悉。

溫苜語緊閉雙眼，決定配合著演出疼痛的模樣，不想害娜絲受罪。

其他行刑隊員重新圍上來，她開始掙扎哀號，她的意識逐漸清明，疼痛則相反。

她眨著淚濕的眼睛飛快掃過娜絲的臉，娜絲抱著監測面板，弧度輕微地收起下顎，盯著起伏的數值看。

一個隊員舉著眼球提取器靠向溫苜語的頭側，撇頭問人，「剩眼睛、耳朵跟腦部面板，對吧？」

另一人將一支血淋淋的合金腿骨塞進袋子裡，回答，「對啊。」

取眼雖然只是感到碰撞拉扯，視覺上卻是相當駭人。溫苜語所發出的嗚咽不是演的，她想伸手阻擋，可四肢的植入物被奪，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尖銳的部分刺向自己的眼睛。

只兩下，她的世界就熄燈了。

再兩下，她的世界一片寂靜。

然後他們將她的頭轉至側邊，所幸，她只感覺到一些鈍鈍的壓力，沒有想像中恐怖。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周圍的壓迫感消失，流動的空氣輕拂過她，她麻木的身體感受到絲絲涼意。

地面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

苜語一個人躺在黑暗裡，聽不見，看不到，動不了。

巨大的恐懼與無助籠罩下來，她有種自己早已經死去，只剩下意識殘留在世上的錯覺。

她艱難地挪動手指，想藉由碰觸來確認自己的存在。

身下的田地被她的血液浸透，濕濕軟軟的，血腥味混著泥土與青草的味道。她一下又一下的嗅聞，輕微發麻的手指感覺不到泥土的細節，但可以摸出一些黏膩與形體。

言芍那邊該怎麼找到她的位置？是靠耳環定位？

來的人若是看到她的腦部面板被摘後，會不會氣得大罵呢？

她後悔了呀。

真的好後悔。

後悔自己動作太慢。

後悔自己顧慮太多。

後悔在楔尾浪費這麼多時間。

後悔將滿腔真心與僅剩的柔軟獻給一個錯誤的人。

她也後悔沒有多跟父母聊天撒嬌。

後悔沒有好好回應余亦函。

後悔沒抬頭看看那幾場為她施放的煙火。

藥物讓她保持清醒，卻無法阻止記憶與思緒的紊亂。她還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正在流逝。

這時，有人來到她身旁，輕輕碰觸著她。

應該是來救她的。溫苜語想跟對方說，不用救了。

腦部面板已經被拆，就算活下來，等待她的只剩神經系統崩潰帶來的無盡折磨，不如直接死去。

她嚥下喉裡的血液，想請對方把自己送回家。

她想回家了。

她好想家。

那個小矮房裡，有她的爸媽，有陪她睡覺的玩偶，有小院子，有種著紫花苜蓿的小花圃。

隔壁還有個余亦函。

有一層冰涼的東西覆蓋住她受重創的雙眼，一隻手輕撫了她的臉頰一下，又移到她的手臂上，她的手腳被暫時包紮固定住，幾管藥液流進她的體內。

她的鼻間隱約嗅到對方身上有清爽的梨香，這個香味好像在哪裡聞過。

才剛試著回想，腦袋便眩暈發漲，她的意識愈發混亂，驀地被扯入深淵中。

溫苜語回到了那間小矮房。

父母坐在餐桌旁，微笑著目送她跑到小院子裡。

余亦函跨坐在矮牆上等她，小臉被曬得紅通通的，手裡把玩著她的玩具小手槍。

她蹦蹦跳跳地朝余亦函跑去，咧嘴一笑。

「姊姊。」

余亦函從撕心裂肺的痛苦中艱難地吐了口氣，她抱著懷裡用外套包裹著的，幾乎不成人形的溫苜語，懷疑自己剛剛聽到的呢喃是幻覺。

「苜語？我在，我在這裡。」她輕聲說，但看到溫苜語殘缺的耳朵後，痛苦地眨著眼皮，不知如何宣洩此刻的情緒。

悲傷、痛苦、憤怒、懊悔。

她來晚了，來得太晚了。

當夕若名查到溫苜語因為洩漏機密而被行刑小隊追殺時，又費一番力氣才查到她最後出現的位置。

等到邵實泱開車載著余亦函前去找人時，行刑早已結束。

之前打聽過楔尾對待叛逃士兵的手法，余亦函還記憶猶新，所以她發現溫苜語如斷線的破碎木偶般躺在血泥裡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知道結局。

可是她仍然求邵實泱救她。

邵實泱沒有多說一個字，從後車廂抓出醫療包就著手工作。

方解市的霓虹照進車內，邵實泱透過後照鏡看了余亦函一眼。彩色的，模糊的光影落在她清麗的臉上，她神色複雜，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你……」余亦函做了幾次深呼吸，強壓住顫抖的嗓音，問邵實泱，「你有話想說？」

余亦函注意到邵實泱握著方向盤的手縮了縮。

「之後再說吧，先回診所。」邵實泱沒有正面回應，踩著加速，車子幾乎是擦著旁車呼嘯而過。

余亦函看著溫苜語沾滿血污塵土的臉龐，伸手想替她拭淨，卻越擦越髒。手上沾滿她的血，依然固執地用指尖一遍遍觸碰她的臉龐，輕撫著她的手，想確認她微弱的體溫。

溫苜語的出血狀況暫時被邵實泱用藥止住，各處傷口都做好初步的急救。

見到她傷成這樣，余亦函已經瀕臨崩潰，在回程的路上，每分每秒都是折磨。

她小心地握住溫苜語癱軟的手，試著藉由這個簡單的動作傳遞一絲安慰。

正當余亦函沉浸在絕望中時，忽然感覺到掌心傳來微弱的壓力。

溫苜語的手指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收攏，輕輕回握著她。

這個微小的動作讓余亦函心頭一震，但理智很快佔了上風。失去聽覺與視力的溫苜語不太可能認出自己，這可能是她因為疼痛才有的反應。

但這一刻，過去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童年時兩人的相伴玩樂，分別時的哀傷，因誤會而產生的多年疏離，重逢時她的暗自欣喜，以及那些未能說出口的話語。

她垂下頭飲泣，哽咽低喃，「苜語，撐著點，不要離開……」

她們的車如離弦之箭般，在中央大道上疾馳而過。兩側投影牆上的各家新聞都還在播報楔尾總部前的大規模抗議。

邵實泱皺著眉頭，視線挪向投影在窗上的一小格通訊畫面，「若名，東西準備得如何？」

夕若名早已經回到診所裡，忙進忙出地幫她準備手術用的工具與藥物。

「都準備好了。」夕若名回到鏡頭前，眼睛還很紅腫，她吸著鼻子，「你們的足跡我也已經清乾淨。」

邵實泱聲音放輕，對夕若名說：「好，我們快到了。」

「嗯。」夕若名撐起一個微笑，「我等你們。」

很快，車子拐進公寓所在的大街上。

邵實泱將車停進公寓後門的車庫。余亦函謹慎地抱起溫苜語，將她放在夕若名準備好的手術推床上。

平常看到這種慘狀，夕若名的情緒波動會很大，但現在她只是跟著她們身後，緊抿著唇，默不作聲。

她們將溫苜語推進手術區，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撲面而來。邵實泱察覺夕若名的變化，知道夕潤的事對她打擊很大，想著先將她支開，「你在外面守著就好。」

夕若名搖搖頭，「我要出門一趟，辦點事。」她的眼神閃爍，壓抑著某種情緒，「我調好兩台機械手臂給你用，這樣夠嗎？」

「……夠。」邵實泱還想說些什麼，瞥了眼手術室，回頭對夕若名說：「小心點，我今晚不想開第二台手術。」

夕若名虛弱一笑，點點頭。

在手術室充足的燈光下，余亦函看清溫苜語身上的傷勢有多嚴重，她險些沒站穩。

機械手臂發出輕微的嗡鳴，處於待命狀態。

「有時間崩潰不如過來幫我。」進入工作狀態的邵實泱冷著臉命令，她正在掃描溫苜語的全身。

「連上監測裝置，等等準備輸血跟補體液。」

「好。」余亦函強迫自己專心眼下的手術，遵照邵實泱的命令動作。她熟練地操作設備，眼角餘光卻忍不住瞥向溫苜語蒼白的臉。

邵實泱部屬好奈米機器人，做初步的損傷修復。她的兩台機械手臂各自處理腿部與腹部的傷口。

「咦……」邵實泱拿著工具剃掉溫苜語右側的髮絲，那裡有一處槍傷。她看向投影畫面，上面顯示著溫苜語的即時體徵狀態。

「怎麼了？」余亦函眨著發酸的雙眼，害怕會從邵實泱嘴裡聽到什麼壞消息，但能有什麼壞消息呢，她們早就知道結局了不是嗎？

卲實泱沒說話，掃描放大那一部分的傷口細節。

「老天保佑。」邵實泱的雙肩一鬆，呼出一口長氣，「她的面板被子彈卡住了，沒被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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