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那段时间，由弦靠在床边沉默。伊波告诉他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可他脑海中所经历的一切仿佛数十数百个春秋。

他姑且称呼那些经历为梦。自己以「黑鸟由弦」这个名字度过一天又一天。他会和不同人相遇、相知、相爱。

直到在梦境的末尾，他知道了一直循环的原因。

潜意识中被称作锚点的「本我」醒来，所以自己才能从死亡中逃离。这么说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从「死」这个状态幸存，但就伊波告诉自己的，他没有死，而是以一个植物人的状态沉睡。

就只是那么静静地睡着，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梦里有幸福也有不幸，伊波也在梦里，他在努力唤醒自己。每次在梦中想起什么，身体潜意识的防御机制就会重新将自己淹没。由弦知道，是他自己在阻止这场梦醒来。因为只要梦境一直持续下去就会永远幸福。

伊波坐在病床边用水果刀削苹果，锋利的刀刃切开果皮，雕出一只只可爱的小兔子。床头堆满花束水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么受欢迎了……眉头皱了起来。

「来，由弦，张嘴。啊——」伊波将一小块苹果递到由弦嘴边。

机械性地张开嘴，轻轻咬住甘甜的果肉。脖子上吊绳的勒痕仍有一些残留，咀嚼苹果下咽也会牵动脖子受伤的肌肉。明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医生说，再观察一周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自杀未遂陷入昏迷的病人，如今被好好地照顾，医生们多少也能松一口气。也不会给学校每年的死亡指标增添麻烦。说到底还是自己武断行事，造成如今的闹剧全部都由伊波帮忙收场。

临死前打的电话是潜意识地求救，这种无法预防的事情伊波作为恋人已经足够优秀了。躲到老家的决定是自己做的，那时只是不停地逃避，疲惫而痛苦，不想再把这份因为自己产生的恶转嫁给其他人。

直到醒过来，由弦还是没办法离开他。

「伊波先生，伊波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由弦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响动。

「为什么呢？因为想做。我那时没在由弦身边……」伊波叹气道。

「在或者不在，对结果没有什么影响。无外乎是死亡是否能够顺延。阻止我在上吊时死掉，那么在医院里你也会遇见跳楼死掉的我。不管怎么追逐，死亡总会比我们来得要快。追不上，但还是要去追。伊波先生，这太痛苦了。我们明明可以选择一起解脱的……」

「啊……是吗。抱歉。」伊波紧攥着手心，低下头，「但我还是……想要由弦活下去。摇晃的身影，我很害怕，怕到恨不得死掉的是自己。但是我死不了。我死了，另一个世界的我就会苏醒，可那些世界没有你。怨恨我也好，讨厌我也好，我只想让你活下去。」

「狡猾的人。当你越担心某个事情会发生，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因果是无法斩断的。伊波先生，这是你的执念，我会诅咒你。」

「如果是由弦的诅咒，我都会承担下来。我不会乞求原谅，因为我本就是罪恶。」

由弦咬下苹果，靠在床边。梦中经历的一切让他有了一些底气不再畏畏缩缩地看待那些指责他的老师们，学生们的祝福对由弦来说无比重要。每一段经历填补了灵魂的空洞，直到醒来敢于重新面对这糟糕的人生。

「最糟糕的人生。伊波耀，你会和我一起活在炼狱之中。死亡是我们无法触碰的解脱。我们要终生背负着罪孽，努力偿还他们。」

神明般高高在上的语言，响彻天地的言灵。

伊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转向由弦的方向，双手紧握着由弦的手。他半蹲下来，额头抵在由弦的手背上，长发垂散在手臂，像是承接天旨。

故事的终点，很遗憾也并非新的起点。就像是燃尽的蜡烛，空空荡荡的罐子和残留下的痕迹，有一息尚存维持「蜡烛」的存在。伊波的爱太过沉重，由弦在梦中经历的无数次轮回，两人被以不同的偏差交错开，似乎就已经是注定无法逆转这场有违天命的命运。

拥抱一次次杀死孩子们荒祭的罪孽，拥抱着弑神的决心。一切因他而起，而一切又因伊波的执念促成。由弦更不能放任伊波不管。作为老师、作为恋人、作为「■■■■」。

出院后，两人回到一同居住的小公寓，伊波提议搬去他的住所，交通便利，屋子也更加宽敞。三丁目距离天道泷的家宅很近，由弦还是犹豫了一下，最终同意。世界上存在无数的黑鸟由弦，而白咲由弦只有一个。

伊波家用豪华来形容甚至都有些拘谨，至少千年积累的财富已经达到用普通数字无法形容的地步。房屋后的有一座用树篱围起的庭院，能闻到淡淡的花香。踏进屋子就代表着与过去的一切告别.

伊波编织的金色梦乡。

「神社局和五本刀会放过你或是我们？」

由弦站在玄关处看向正脱下鞋子的伊波。

「那个异相的我已经死了。而这个世界的神依旧活着。辞去神职的问题只需要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一声就行了。」

「真是残酷的人。」

由弦换下鞋子，双脚平坦地踩在地面上地芒刺在背。还是无法适应双脚落地时承受的重量，拼命用力踮起脚，双手不自觉抓向没有绳子的脖颈。

「由弦！」

伊波从由弦身后抱住了他，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到沙发上坐下。伊波去厨房倒了一杯水递给由弦。

静静盯着手中的杯子，啊，是他们刚认识时下班路上偶然看到的猫咪水杯。 明明只是多看了它一眼，伊波便把它买了下来。说到底他们到底认识了多久？三年？三个月？还是已经数十年数百年。

就这样住进伊波的家，得把过去的公寓清理一番。擅自自杀的事情给许多人造成了麻烦，也必须去道歉才行。由弦思索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伊波。对方点点头，执意陪着由弦一同去做。

也许是为了弥补之前没有陪伴在身边的遗憾，由弦并不会责怪他，因为是自己想要一个人躲起来。两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绷，执念里是否还有所谓的「爱情」？

如果不是因为爱情，那么作为「■■■■」的自己为何又会选择牺牲。记忆跟随着生命流淌尽荒祭海，如今海浪声就在耳边不断响起。连接着死亡、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海洋，只要迈开步子就能前往。

将这件事告诉伊波，他会担心吧。

说起来明天要去学校办理手续，还有向校长先生申请长假。有伊波在一切都会顺利。

晚饭时伊波做的烤青花鱼和意面，还有牛油果沙拉。在梦中食物无法吞咽，而现在口腔咀嚼食物下咽后就像做爱一样令生活存在切实的感觉。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由弦！怎么了？是不好吃吗……」

啊——怎么会不好吃。由弦放下筷子，双手捂住不断掉落泪水的眼眶。

果然，还是想要活下去啊。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三个月。由弦跟随伊波进入了许多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就比如神社局内部的大厅，还有一座虚空中架设的台阶。那个台子像是能剧表演时会垫高的舞台，从上至下的俯瞰座席，身为客观之神的天照大御神也曾经在这里。

人们对神明的更替并没有抱着太多疑惑，他们听完伊波短暂的辞职宣言，到末尾都是弯腰鞠躬跪下的样子，没人敢直视他，又或是没人敢直视自己？

天照死了，那她的力量去了哪里？太阳永远不会降落，黑夜永远不会消散，「死」终将回归到无垠的海里。包容世界的宇宙和海洋。这就是如今的神明，将万物包裹其中，漆黑又纯白。

「神会有自己的感情吗？」

「会有吧，三贵子虽然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是她的无奈，因为她无法左右事件的改变，只能像个记录者一般记录着，记录着总会感到厌烦。」

「伊波先生，也会感到厌烦吧。」

「我的出生大概比她还要早，究竟多早早就不记得了。我试过自杀，无数种方法，躲到世界各地。但只要我死亡，灵魂又会重新在这片土地上诞生。」

伊波长叹一口气，已经厌倦了这样的人生。

由弦握住伊波的手，两人一同漫步在新宿的街道，很快就到达了歌舞伎附近。大楼顶端的花朵已经消失不见，由弦指了指原本它应该存在的地方。

「嗯，已经不见了。」

曾经扰乱土地安宁的荒祭如今换作另外的鬼怪妖物存在，政府建立了新的对策科室进行处理。

熟悉的角落，由弦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他回头望去，看见了与自己相似的身影。他们相视一笑，点点头，伴随着各自的恋人向着时钟塔的不同方向离去。

时钟塔，曾经收集荒祭，无数可能性交汇于此的地方，是世界的十字路。

黑鸟由弦在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幸福。那绝非不存在，因为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了。

「由弦？」

「没什么，我们走吧。」由弦挽起伊波的胳臂，跟随着恋人的脚步。他穿着低跟布洛克，踩在平坦的水泥路上。死亡的灵魂会回归大海，由弦会等待每一个黑鸟的死去，然后汇聚出真正的自我。

「伊波先生。我还是想去当老师。」

「哎？」

伊波沉默了，他紧攥着由弦的手不自觉冒出冷汗，手心的汗浸湿了由弦的手，他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深呼吸。

「由弦喜欢孩子的话，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

由弦摇摇头，就像是在惩罚自己。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曾经这样教导过学生。死亡既然已经来临，那么就要面对新的开始，学生们也是这样回应我。」

这是作为白咲由弦的一部分，「■■■■」作为人类而存在的一部分，他不想就这样丢掉。如果只是将心藏在狭小的教室，就无法找到更多的可能性。由弦的执拗引导着伊波的点头应答。他像是抚摸关心孩子似的摸了摸伊波的长发，发丝从中间掠过，掺杂着伊波身上散发的太阳的味道。暖暖的，令人感到舒适。

一起过完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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