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前剛被下課鐘聲喚醒，趴在桌上試圖讓自己重新睡回去的椎名立希感覺頭頂上多了一股重量。

不用看也知道又有人往自己頭上放飲料，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停止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在不移動頭部的前提下，她抬手取下腦袋上的鋁箔包，才緩緩抬起頭。今天是咖啡牛奶啊……已經連睡了兩節課，這人是在變相提醒自己該起床了嗎？

「立希同學，放學沒有安排吧？」

「……妳怎麼知道。」仰頭對上八幡海鈴那雙沉靜的湖綠色眼眸，椎名立希稍微皺起眉。

「今天是妳打工固定休息的日子，昨天去RiNG的時候確認過今天的預約名單，沒有妳們。」

一臉鎮靜地吸著巧克力牛奶，再用毫無波瀾的聲音報告自己對別人行程的觀察，未免太可怕了。

「妳是哪來的跟蹤狂嗎？」

「立希同學希望被我跟蹤嗎？原來如此。」

「……才不是咧。」不要露出一副像在認真考慮的樣子好嗎。還有什麼時候可以改改這個喜歡隨便曲解別人意思的習慣。椎名立希在心裡吐槽，邊拆開吸管包裝插進飲料包裝中，「所以呢？找我有什麼事？」

「瀏海。」八幡海鈴低下腦袋微幅晃了晃，「最近開始覺得刺眼了。」

立希的視線往上移了些，從她的眼睛移動到她額前的髮上。確實，每天看的話感受不出長度變化，但回想起來好像距離上次已經過了一段時間。

「可是妳真的確定嗎？明明我……」

對著沒把話說完、表情略顯窘迫的椎名立希，八幡海鈴眨眨眼。

「但我覺得挺好的。」她說。

※

「立希同學，容我提醒，還有幾分鐘我就必須出門。」

「我、我知道啦！不用提醒我！」椎名立希拿著剪刀，滿臉都是舉棋不定的侷促，「妳讓我再確認一下位置，很快就好……」

「十分鐘前妳也說很快就好。」

「現在這真的是最後了！」

「嗯，第五次的最後……啊，好像是第六。」

「妳非得在這時候跟我鬥嘴嗎？」事實被一語道破，難為情的立希漲紅著臉斥責她，「妳這樣催，剪壞了可不准怪我！」

「……嗯？莫非立希同學覺得自己有剪好過？」

「妳這傢伙！」差點想拿剪刀往她身上丟，椎名立希沒好氣地瞪她，「既然這樣那妳就不要叫我剪啊！」

啊，生氣了。

八幡海鈴輕笑了下，不意外換來對方一句更兇的「妳笑屁啊」。

「開玩笑的，我從來沒覺得立希同學剪壞過。」正經八百的語氣一如往常，仔細點卻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和縱容。

但很顯然椎名立希就不是那個聽得仔細的人，她的心思還沉浸在剛才被調侃的不滿中，「我不管妳了，我要隨便剪了。」

海鈴沒出聲回應，不過將頭稍微前傾的舉動充分表達出了「請便」的意思。

立希深吸一口氣，將剪刀舉到她額前，比劃兩下後小心翼翼地準備下刀。

說起來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局面？記得是海鈴來自己家的某天，因為她有東西想讓海鈴幫忙聽然後給建議，那天兩人都沒事，結束後的閒聊時間裡立希邊與她交談邊順手修剪了過長的瀏海，正要收起剪刀的時候海鈴突然說了句：「也幫我剪吧。」

「啊？」椎名立希張大嘴，覺得她莫名其妙，「為什麼？自己剪不行嗎？為什麼是我？」

「立希同學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反過來幫妳剪。」

「問題不在那裡好嗎，我是說妳為什麼不能自己剪？」

「嗯，為什麼呢？」

……話題好像就這樣被她偏著頭敷衍過去了。自己最後是怎麼答應她的？啊，是她不知從哪拿出一個熊貓的鑰匙圈……真是，看到熊貓就沒有自制力的自己簡直糟透了。

原以為就只是一次的偶發事件，沒想到自那之後只要每隔一段時間，一旦瀏海長了，海鈴就會來詢問自己哪天有空。

「冒昧請問，立希同學平常拿鼓棒的時候手也這麼抖嗎？」

「……那我也冒昧請問，妳今天話是不是特別多？」咬牙切齒地抽著嘴角回覆，椎名立希真是不知道這人怎麼敢在拿剪刀的自己面前說這麼多有的沒的，小心她待會一刀下去全剪了。

她不否認自己的手的確在抖，再怎麼說剪頭髮這種事一個失誤可能就沒法補救，嘴上雖然說著不管她了，但終究是不想把海鈴的瀏海剪壞。更何況過往幾次經驗也不算太好，不是剪得參差不齊就是不小心修得太短，儘管海鈴都沒說什麼也沒抱怨，可立希實在是沒什麼信心。

這人還要去面對她那三十幾個支援樂團，總不能讓她頂著一頭可笑的瀏海出現，要是影響到她的專業形象怎麼辦？

「容我再次提醒，時間，立希同學。」

「好啦好啦我知道！」不曉得愈催會害人愈緊張嗎！

這次椎名立希終於在漫長的心理準備後下定決心，刀刃輕輕靠著髮絲側緣，扣著剪刀的拇指和食指稍微施力，碎髮一點一點落地。

「……妳能不能閉個眼睛。」為了能隨時確認長度和位置，她半彎著腰與坐著的八幡海鈴平視，兩個人離得很近，只差一點鼻尖就會打架的距離，讓海鈴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變得異常有存在感。

「原來如此，立希同學害羞的話那我就閉上吧。」語畢，她是乖乖闔上了雙眼。當然，椎名立希覺得她如果連話都不要說只照做那就更好了。

「我才不是，是妳那樣盯讓人壓力很大好嗎？而且頭髮會掉進去，等會刺瞎妳。」她嘖了下舌，無論如何她才不會承認自己被她那樣注視，心裡是感到有些難為情，「我要剪下一刀了，妳不要動。」

剪刀腳岔開又閉上，刀刃摩擦，在她們之間發出細微的金屬聲響。空氣一片安靜，僅有斷斷續續的喀擦聲和兩人的呼吸。

怪了，這傢伙睫毛本來就有這麼長嗎？

捲翹的羽睫根根分明，隨起伏的氣息輕顫，霎時間分走了立希的注意力。恍神不過短短的一剎那，她卻已經來不及調整好不知在何時歪了方向的剪刀。

該死，明明到剛才為止都還很順利。

「……都怪妳。」連睫毛都那麼漂亮是想怎樣。

「嗯？」突如其來的怪罪讓海鈴不明所以地睜眼看她，試圖藉由她的表情歸納現狀。

「閉著啦，沒叫妳張開。」現在的話她肯定會發現自己在臉紅，不想被察覺這件事的椎名立希馬上凶巴巴地出聲阻止，幸好她很配合。

有了前車之鑑，她再三告誡自己絕對要專注。在屏氣凝神的幾十秒鐘過後任務總算是完成了，只不過方才那個失誤似乎難以挽救，剪歪的那一刀讓某一小撮顯得特別突兀，不同的斜度形成一個錯開的斷層。

「請問這是什麼新的設計靈感嗎，立希同學？」從她手上接過鏡子的八幡海鈴盯著自己的新造型若有所思地說。

就是用這種平淡還加敬語的口吻調侃才讓人火大，「妳不喜歡以後可以不要叫我剪。」說到底，剪歪還不都是她害的。

「？」海鈴歪了歪腦袋，「我並沒有說不喜歡。」

「相反地，我覺得很好。」她把鏡子的背蓋扣上，發出清脆的喀一聲，並將其交還到立希手裡。碧綠色瞳仁中央匯聚著光，視線筆直地投射過去，和她相互凝望，「因為是立希同學剪的。」

沒了戲謔的腔調，也不像是在開玩笑。椎名立希愣了半晌，「妳、妳……」最後她妳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索性算了，甩甩頭把即將起身的海鈴按回座位裡，「等一下，妳……妳至少讓我再修一下這裡，看起來太怪了。」

「是嗎。」她淡聲道，挺直背部端正坐姿，好讓立希方便工作。

對著那墨黑色的瀏海又比劃幾下，試著在腦海中模擬出修剪後的模樣，椎名立希再次深呼吸，盡力穩住那半空中沒有支撐的手，謹慎地扣動剪刀指環。

直接剪掉那撮特別突出的也不行，海鈴的瀏海是斜的，基本上動了哪裡都會改變切線，為了保持切線只能連周遭都多少修一些。立希發誓這已經是盡她所能了，她只能左右各剪掉一點來維持視覺上的整齊，但代價是稍嫌過短的長度和比往常更陡一些的斜度。

「唉，就這樣吧。」立希搔了搔腦袋嘆口氣道，雖然還不滿意，可似乎也沒有再修正的空間了。

「很好了不是嗎。」再次接過鏡子，轉動著臉檢視不同角度。

「……真的假的，海鈴，妳對『很好』的標準會不會太低了？」這大概只比狗啃好一點點吧？這真的稱得上是「很好」嗎？

「不是妳的要求太嚴苛了嗎？」八幡海鈴的臉從移開的隨身鏡之後探出來，鋒利的線條雕刻出深邃立體的五官，纖長而濃密的睫毛眨動時就如蝶翼般。椎名立希看著，只想到稍早自己就是因為分神在看她才失手。

但儘管不失手，大概也沒辦法剪得好看到哪裡去就是了。

「比起妳第一次剪的時候好很多了吧？」

「……那次根本是災難，別提了。」

「也就是愈來愈好了不是嗎。」看向正在擺手一臉不想回憶的對方，八幡海鈴抿唇淡笑著，「曲子呢？不是說有要讓我聽的部分。」

「啊，對，妳等等。」轉向電腦桌，又猛然回過頭，「不對，妳不是得出門了嗎？」

「其實還有二十分鐘。」

「那妳剛才為什麼一直催啊！」要是她不催，說不定有更多時間好好修整！

「不那樣說的話，妳現在八成都還沒下第一刀吧。」

「……」立希既懶得也無從反駁她，撇頭面對螢幕，右手食指敲擊滑鼠的聲音略顯用力。

樂音從喇叭流瀉而出，八幡海鈴靜靜地聽，一旁椎名立希忐忑不安的神情被她悉數收進眼底。約莫四分鐘的曲子結束，焦急的作曲者不意外地在她開口評價前就率先出聲，「怎麼樣？」蹙著的眉和滾動的喉頭，緊張得像是在等待審判降臨的罪人。

但她不是啊。

「立希同學自己覺得怎麼樣？」以反問代替回答，她並沒有立刻給出自己的答案。

「唔，我就是不知道才問妳的！」抓頭的舉動將苦惱與煩躁展露無遺，立希嘆口氣，這人怎麼在這種時候決定賣關子。

「妳會給這首曲子幾分？」海鈴似乎打定了主意，沒因為立希的追擊而退讓，又直直將問句反彈回去。

也感受到她的堅決，椎名立希翻了個白眼，思忖片刻後啟唇，「七十……」和漸弱的語尾搭配的是她眉目間的游移不定，她改口，「不，可能六十五吧。」

「如果是我，我會給八十五，至少。」八幡海鈴沉聲，「修改部分細節後還能更高。」

有著寶石色澤的絳紫瞳孔放大又縮小，「妳、妳不用……」這樣鼓勵我，她沒說完就被海鈴打斷。

「妳也知道我不是會這樣做的人。」她只是定定地凝視著立希面上複雜的神色，「作為音樂人，客觀的評價能力是不可或缺的，立希同學。」

「包括對自己。」

椎名立希聽見那道沉穩的嗓音如是說。

她忽然有些害怕八幡海鈴的眼神。她的目光並不熱烈，有時會波瀾不驚到讓人不禁懷疑她是機器人的程度，但那兩潭碧色的湖總是明晰而澄澈，彷彿能看穿任何事物一般，蟄伏著沉默地洞悉一切。

她們的對話止於此，立希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熟練地將皮靴套上，拉上側邊拉鍊。

鞋跟在地上輕輕蹬了蹬，穿好鞋的八幡海鈴起身，從她手上接過自己的貝斯，「明天見，希望立希同學別熬得太晚，喝太多能量果凍飲也是不行的。」

「不要擅自觀察別人的垃圾桶好不好，很變態。」一聲咂嘴，立希雙手抱胸毫不掩飾地嫌棄。

八幡海鈴對這樣的評價倒沒有任何不滿，因為修短了瀏海，還能看見淺淺的笑意在她放鬆的眉眼間鋪開……嘖，果然不小心又剪得太短了，另外那邊是不是還有點奇怪？

椎名立希在心裡糾結的同時，本已推門離開的海鈴卻又折返，「對了，瀏海的話，倒是能拿一百分。」沒頭沒尾卻恰好接上她的心聲。

搞什麼。這傢伙會讀心吧。

「都說了，我明明就剪得很歪。」

「那樣的事，很重要嗎？」她說，「我很喜歡，我以為這就是全部了。」一臉平淡地說喜歡，世界上除了八幡海鈴之外也沒有第二個人了吧。

「所以立希同學，下次也麻煩了。」

面對那人離開的背影，椎名立希抬手按住發熱的脖子，頂著一張泛紅的臉彆扭地低頭看地板，默默在心裡盤算。

論剪瀏海，千早愛音感覺會很擅長這個，之後是不是要去問她才行？啊，但實在是拉不下臉去請教她事情，一想到她八成會得意得不行就覺得討人厭。還是說去問爽世……算了，感覺一定會被旁敲側擊地試探各種問題，大概也沒好去哪。

真是的，海鈴那傢伙，這麼輕易就說什麼喜歡。

※

「海鈴，妳剪瀏海了？」和白天在學校看到的不一樣了。在八幡海鈴推門而入的那一剎那，三角初華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

但怎麼說呢，這瀏海好像有點……

「海子，妳那瀏海是怎麼回事？」祐天寺若麥毫不留情地笑著。

「……」若葉睦一如往常地沉默，看不出她的想法。

豐川祥子則是愣了愣，蹙著眉很小聲地呢喃了句：「幸好離下次表演還有好一段時間。」

八幡海鈴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比起被冒犯，她倒是覺得挺有趣的。

「……這次也是椎名同學剪的？」練習正式開始前，三角初華悄悄靠過去小聲地問。海鈴和立希之間的互動，作為同班同學她多少還是知道的。

「怎麼了嗎？」

「也沒有，就是……」在心裡選擇著恰當的措辭，「這次好像比較短？感覺蠻……新鮮的。」應該是剛剪所以看不習慣吧，哈哈。她努力提醒自己不可以對別人的髮型做出失禮的評價。

「三角同學，會給幾分？」

「什麼？」

貝斯手指了指自己額前。

「是說妳的瀏海嗎？」三角初華無聲乾笑，心想著對方問這種問題究竟是希望自己怎麼回答，「海鈴自己喜歡最重要吧，海鈴呢？給幾分？」很難回答的問題就拋回去，這是大明星在這幾年間悟出的處世之道。

八幡海鈴停下正在為貝斯調音的手，抬起眼，望向落地全身鏡裡的自己。

想起椎名立希戰戰兢兢握著剪刀那顫抖的手，還有因為認真過頭而整個用力擰起來的表情，一向不怎麼表露情緒的貝斯手罕見地勾起了唇角。

「對我來說，是一百分呢。」

無論椎名立希如何看待她自己，八幡海鈴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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