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班的，还未脱去机甲的星际和平公司资深员工•组长鲍勃，将他那巨大的机械手臂围拢起来把我搂在怀里，我就被挤在他那满是铁味与职场气息的肚皮之上。那张铁皮非常巨大，足有我想象中垃圾之王的那么大。我们总是在周六晚于这个互助小组碰面，而这个小组的名字叫核战避难所11号。

“我认为你有存在的意义。”那个大机甲哭着说。

“对，我们的存在都有意义，我们有意义地存在着。”

为了适应工作需要用到的机甲，三年前刚刚晋升为组长的鲍勃去做了一次全面的适应性检查。检查显示他的肌体完全不适应，而他也无做适应性基因治疗的资金。于是他硬上，强烈的排异反应加上公司的精神折磨，使他对大型金属造物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并且患上了令他无比焦虑的性无能。然后，你懂的，这种恐惧和焦虑逐渐变为快感，然后中间经历了一些事，于是他就在这了。

“我这两年下来总算存了些钱，他们说再存半年就有机会根治了。”那个大机甲哭着说，将我搂抱得更紧了。

这就是我可以享受拥抱的地方，我在这遇到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让我感叹世事无常。

“谢谢你，兄弟，现在该换你哭了。”

嗯，如你所见，那个黑发黑瞳的亚健康青年，也就是当时的我，要开始哭了。

等等，我先别哭，这好像还不算开始。麻烦倒带一下，是剧情的时间而不是电影的时间。

失眠症。

我来到这儿是因为它，而不是因为我有奇怪的性癖。

我已经六个月睡不着觉了。每晚我都要被各种无趣的回忆与光怪陆离的想象侵扰，尽管眼前实际上是一片漆黑。于是本该出现在睡眠时的做梦体验入侵到现实之中，这使我感到整个世界是那么的不真实，一切都是那么的虚无，一切都在重复，一遍又一遍。

我开始思考宇宙，胡乱思考。你看，群星之间的航线第一次被开辟后，星际旅行变得可行，人类对太空的探索也逐渐深入，于是产生了「第一次繁荣」。高等文明向低等文明发出友好交流邀请，然后将那里的天体以己方的企业以至于各部门命名：市场开拓彗星1号、业务巩固恒星5号、战略投资行星166号、筑材物流星云17号……

“这周你得去一趟「黑塔」，处理一些紧急情况。”我那肥头大耳的老板慢悠悠地走过来，手里翻着些资料。今天一定是周二，因为他系着矢车菊蓝领带。

“那我现在的报告……”

“给我先搞完这些，行程我录到你账号上。”说完，他便将夹好的文件扔我桌上。

然后我用幻想中女版的自己（当时她还不是星）揍了他一拳，他满脸变态地说：“我还要奖励！”

真是精神啊他，拿咖啡因灌肠了吧。

每周六，晚八，我都会乘坐太空电梯从空间站返回地面，跟着丧尸一般的同事们。刷卡，排队，进入电梯，找位置坐下，等舱门关闭，等劣质深海加速液没过全身，等十几G的加速度带来的微微不适，等加速液褪去，等低轨道人造卫星群，等大气层，再等劣质深海加速液没过全身，再等十几G的加速度带来的微微不适，再等加速液褪去，离开位置，离开电梯，再排队，再刷卡。那40分钟，我无法像别人一样补觉，我只能发呆。

到达太空电梯底部的航天基地，然后坐车进城。

下周一则是上周六的逆转。早七坐车到航天基地，坐太空电梯上去，刚好早八。

我有两个家，一个是距太空电梯底部航天基地65公里的廉价公寓，还有一个是湛蓝星国际空间站的7平米单人宿舍，两个地方都是我一个人住。公司告诉我们：公司就是你的第二个家，你要像热爱自己的家一样热爱你的公司。

单人宿舍里几乎什么也没有，那儿只有狭窄的空间以及必要的生活用品，而自从加入空间站以来，我有80%左右的休息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

然而我的廉价公寓里什么都有。和很多其他人一样，我已经沦为购买家居产品来筑巢的奴隶。只要是网站上评分高的、然后是我买得起而且我看得上的，我总会买下，哪怕那只是个垃圾桶。「黑塔」空间站专用垃圾桶，贼便宜而且不用运费，可能是他们多出来的，“空间站的东西，实用。”评分8.0；仿雅利洛-Ⅵ垃圾桶，湛蓝星博物馆限量发售，“它是这颗星球最朴实无华的遗产，它见证了这个文明辉煌而短暂的一生。”平台评分9.1；仙舟「罗浮」特色古风高韧超轻瓷瓮，瓶盖是阴阳图，瓶底是什么穷观阵，瓶外是罗浮大好河山，瓶内是粗糙的土色结构，那一定是优良的手工艺品，一定出自勤劳淳朴的劳动人民之手，哦对了，瓮好像不算垃圾桶来着，但我当垃圾桶用了，“汗水一把，巡镝一钱，一寸阴阳，一尺山河。”平台评分9.6。这些垃圾桶我每个月轮换着用。看着这个被我装修得精致美观的小屋——那儿有可以储存东西的木椅、可以被扭成旋转楼梯的书架（我的公寓只有一层，高约2.5米）、可以被组装成床的沙发……我感觉自己似乎真的给生活染上了一点自己的色彩。

我开大时刷到一个视频，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已经陷入了消费主义的陷阱之中。大概是说什么消费是兑换价值，如果你所兑换的东西不能真正被你喜爱，而只是构成了你的外部时，你就会感到空虚，然后更加渴望新的消费。底下的评论是“醍醐灌顶”、“感谢”、“可惜了，没多少人看”、“奖励你说大实话的流量”。

我似乎顿悟了，开始节制购买家具。我开始寻找更多大众喜爱的而且我自己也可能喜爱的东西，于是我找到了二次元。现在，我的牙杯是《原神》联动奶茶的；鼠标垫是《崩3》的；冰箱贴是《绝区零》的……它们还在慢慢增多。哎，买多一点也无所谓，这些或有用或不是很有用但至少赏心悦目的小玩意可比那些家具便宜多了。虽然我自己的账号练度不高，但看过几个速通深渊以及机制讲解视频之后，我还是能跟那些大佬同事聊得有来有回；虽然我没时间看完大部分优秀番剧，但看完十几部“20分钟带你看完”后，我成功被那些二次元婆罗门同事认可。突然节奏大？避一避就行了。呼，我也算是个比较充实的二次元吧。

我反抗了消费主义，这令我获得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满足感。

“这游戏也就这样吧，无聊的体验加上司马的运营，感觉不如看本。”这条评论点赞的有上千人。

本子？哦对了，以前我还是会看点本子、看点npc老师写的小黄文寻找刺激的，不过后来变成了刷视频，刷商场。嗯，看本子也可以是二次元的一环，要不要再试一试？以前我都不认识这些角色，现在看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嗯，似乎会好冲一点，但那治不好我的失眠症。

我先是去问一个读过很多书的同事。我没去网上问诊，因为结论大概率是绝症。

“你这病要从两个方面来分析，生理和心理。”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生理上，你也许感觉很疲劳，但那大多数其实不是真正的疲劳。你回想一下你的生活，会发现你有很多走神的时候。走神其实就是一种休息，你的休息无处不在。你容易感到疲劳与你的体质息息相关，你只不过……”

“行行行，那心理呢？”我有点听不下去，于是用问题打断了他。

“心理上，这就复杂了。嗯，高度的精神压力会让人疲惫，但也会使人患上失眠症，你可以去试一试缓解压力。哦，对了，你有没有感觉到记忆衰退？”

“有。”

“那基本就是心理压力过大。还有种更复杂的原因，那就是你不愿意面对现实。失眠症的后果是精神不稳定，然后健忘。它常常出现在被压迫但又不选择反抗的民族里，那里的人渐渐忘记历史，他们忘记了苦难，忘记了剥削，只是麻木地活着……”

得了吧，马孔多早被吹出湛蓝星了，我难道是那里的人？你那B文学素养也就和我差不多嘛。但为了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我没有说出来。

还是明天去空间站的医疗部找正规医生吧。

“你怕什么，失眠症又不会死人。”那医生看起来顶忙的，与我说话的同时，他还一边看电脑一边记笔记，其中的内容当然与我无关。

“那嗜睡症呢，我白天钓个鱼，醒来就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过去的都不知道。”

“你得学会放松。”

“您就直接开点药呗……”

“我知道你们这些在各个空间站跑来跑去的人一般要比我们辛苦，有一点时差综合征很正常，但你需要的是健康的睡眠。调整情绪，适度锻炼，听轻音乐。你真想用药，就去找隔壁的仙舟人吧，呵，他们最多给你开点补品。”

我正想开口，结果一通电话打来。

“啊，那个病人来了是吧，好的，我马上去。”说完，医生整了整白大褂然后起身。

“医生，我现在真的很痛苦啊……”

“你这叫痛苦？哥们，我也有黑眼圈，”医生走了几步后停下，转头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不耐烦，“周末回湛蓝星，到那里的线下河坝好好看看，你的痛苦跟他们比起来，算什么？”说完，他扭头便走。

然后我用幻想中女版的自己把他拉了回来，他一定很乐意。

河坝是啥？你倒是解释下啊！

隔壁1000多岁的仙舟老医生给了我一个香囊，它的纹路很……古风，闻着也有些幽香，只可惜，如我所料，这价值2000信用点的玩意仅能给我带来一点心理安慰。当我问起老医生河坝为何物时，他只是摇头叹息。

适度锻炼，好。我上下班改为跑步，回宿舍再学网上教程做一点健身操。睡不着。第二天更累。

听轻音乐呢？地下的家里刚好有个唱片机，虽说是电子的，只能播DVD。那就买一点古典音乐光盘吧。现在在空间站，就拿手机将就一下，然后，你懂的，放了一晚，我听不懂，也睡不着。正想去问问有没有流行的轻音乐，遇到请假去听演唱会刚回来的同事。他热情地给我安利了他最喜欢的知更鸟小姐，然后熟练地抽出一张唱片递给我：“里面绝对有几首是轻音乐，明天给我刷饭卡就行了！”我感激地收下，虽然没有唱片机，我还是在手机里搜索了这位知更鸟小姐的歌，好吧，流行音乐我确实听得懂，也确实好听，可惜这仍无法将我的失眠症治愈。

那就只剩下河坝了。那么河坝是什么？线下河坝又是什么？

AI回答：“河坝，亦称“拦河坝”，是人工建造的横穿河流的拦水建筑物。‌”

问同事，问了好半天才知道。“就是核战避难所，很逆天的贴吧，里面都是些xp巨奇怪的老哥。”但我再问起线下河坝时，他们都一脸惊讶：“卧槽？还有线下的？”

直到我再一次去到「黑塔」空间站，到万有应物科那边办事时，正好遇到那个爆炸头内购专员温世齐，他正和他的温家人聊着福瑞。

“哦，我们刚才在聊我的一个亲戚，他就叫温符瑞，人如其名，你懂吧。他这几年搬到「罗浮」了，因为那里是狐人天堂啊。哎，但愿他能在那解开心结。你说的那个线下河坝，他之前就在里边，我给你地址。我其实不太了解他们，听说他们和线上的不太一样？你咋地，也好这口？”

我赶忙说没有，只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

那周六晚，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坐车到距家15公里的城市外环，因为那里的河坝离我家最近。那儿没有严重的光污染，你抬头甚至还能看见一半的星空。我拿着导航走在街上，古旧的路灯打在我的头顶，而我只能看见自己的影。那栋小楼下是一家杂货店，楼梯口处写着小小的“河坝”，走到楼上，穿过楼道，打开一扇门后又有另一扇门，里面的门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核战避难所11号”。

“我们是社会的边缘人，无论现实还是网络。”那是一个低沉而沙哑的男声。握着门把手的我突然有点害怕了，那不是什么逆天群体吗，难道这也是他们玩法的一环？还是真的是像医生说的那样，他们很惨？

“我一直想要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但……我们的意见从来没统一过。她上礼拜生了第一个宝宝，很可爱的女孩。和她……新任老公的，”他沉默了好久，接着说，“我……我为她高兴，因……因为这是她应得的。”他抽泣着说不下去了，话语间尽是无尽的悲哀。

一只手突然拍在我的肩上，我吓得一颤，好在背后的声音比较温和：“先生，您是新来的吗？不用害怕的，我们互相关怀。”

身后的大爷轻轻把门推开，将我请入他们的世界。废弃体育馆，老式电灯，一圈椅子，一圈面色凝重的人。大爷走到那个哭得最厉害的白领面前，拍拍他的肩，对大家说，“让我们感谢托马斯分享他的故事吧。”

“谢谢你，托马斯。”大家齐声说。我小声说，然后慢慢靠近他们。

“我环视这个房间，看到了许多勇气。这给予了我力量，我们要相互给予力量。”大爷看向在座的各位，也包括没有坐下的我，然后请我坐下。

“让我们都像托马斯一样敞开心扉吧，请大家找一个搭档。”

啊？搭档？我？

“你担心什么，这里有我在。”眼前闪过一道影子，黑色的，那个影子这么对我说。

黑色身影掠过的方向，有一坨巨大的铁块。他没有戴头盔，悲苦而茫然地看向四周，直到看到了我。

我和大块头鲍勃就是这么认识的。

当时的他早已热泪盈眶，他先是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慢慢起身。笨重的机械腿艰难地拖起他沉重的身躯，他的每一个小碎步都能让人体会到他的艰难与犹豫。别人都在相拥安慰之时，他向我伸出一坨机械巨手，当我握住时，那巨手便兴奋地一把将我拉起。

“我叫鲍勃。”

“你好鲍勃，我……啊！”他铁手一拉将我抱在怀里，没等我编完一个自我介绍。

“你知道我上到公司这个位置有多难吗？我真的，豁出去了……”他一面哭泣，一面将自己的往事娓娓道来。

“我什么都好，就是体检不合格，还是抗体不合格！我没法装义体。小组长啊，我辛辛苦苦干了八年才拿到资格，那是一般员工两倍的工资！我想给家里买房，这地方就好，适合孩子上学，爸妈养老。我他妈的……当时就脑子一热，去找了个地下黑医，叫他给我开免疫抑制剂还有假的基因治疗证明，骗过了检查……”

“那个逼养的黑医生，他妈的药有大问题！明明是减少免疫的，我吃了两个月之后他妈的开始蛋疼，蛋还变肿！去检查，妈的，睾丸被自己免疫系统攻击了，而且还是两个！那明明是免疫赦免区啊！”

“没办法，只能切掉，结果抗体又开始攻击别处。我治病破了产，现在又离了婚，前妻还有儿子全把我拉黑。想去网上求个安慰，结果给骂活该，骂骗流量。”

“我现在还有什么呢？我只能向那些落后星系的人吹嘘我们的公司。我说我们将各个世界纳入信用体系的版图，将商品业务推广到整个银河；我说我们将高新科技转化为流水线上的廉价商品，再与寰宇精英们将技术与品质推到宇宙的顶点；我说我们不懈地送去用于构建亚空障壁的建材，将一切献给永在「存护」上行进的琥珀王；我说我们有能力使星际间唯一被认可的货币永不贬值，最终联结一切而建立永恒的「存护」。妈的，公司的宣传口号我能倒背如流，而我本人又算什么？我连建材都算不上，我不过是用于创造、收割、运送建材的某个机器上的小小零件，废了就废了，废了就换了。”

这么坦白的陌生人让我不知所措，我只能尽力拍打他的铁皮，让他明白我在安慰他。

他哭好一会后，慢慢松开手，用他那含泪的眼睛注视着我：“谢谢你，兄弟。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你刚刚来，不用担心，这里不强迫你分享你的故事。我们可以慢慢敞开心扉。”

“我……我叫星。”我开口就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突然闪过我脑海的陌生名字。

然后我就又被他抱入怀中。坚硬的铁疙瘩外，是一条宽大滑稽的领带，它给了我一些松软。怎么回事，心里好像有些闷，鼻子怎么酸了？于是，在这冰冷的机甲中，奇迹发生了：我哭了。

我释放了。

迷失在「虚无」之中。黑暗，宁静又完整。

我找到了自由。

「失去一切就是自由。」

那天晚上，婴儿都没我睡得沉。

从此之后，我对这玩意，上瘾了。

去找互助组的资料吧，我找河坝11号的管理员要一份电子表格，上面满满地写着航天基地周围200公里内所有的核战避难所，最底下还附带公众号。表格第一行写编号，第二行写地点，第三行写类型。原来他们确实有着奇怪的xp，只是性功能异常，不被他人认为自己仍拥有原本的性别。是啊，如果是性功能正常的河坝老哥聚集在线下，我不敢想象。在这个面积将近10000平方公里，人口超过2000万的城市里，这样的河坝就有十多个。

“孩子，我们核战避难所最重要的，就是接纳与包容。你只要带上名字，带上一颗包容的心。如果你怕生，也不用着急分享你的故事，倾听就好。还有，记住，我们遵守核不扩散原则。线下河坝是苦难者，边缘人的温暖小屋，它只属于有需要的人。”嗯，我都记下了。

名字？多得很。我叫舰长，我叫空，我叫荧，我叫铃，我叫哲，我叫星，我叫Narrator。当时的我，还没有想到“穹”这个将要伴随我几辈子的名。

心？我很包容。

故事？我很怕生，所以就没有故事。而且我后来发现，你越是不说话，别人越是觉得你惨。哭吧，别人哭得越凶，我就哭得越凶。

接下来就是安排时间。

必修（一般周末）：

周六晚9点，核战避难所11号（机）；周日晚7点，核战避难所5号（修女与鱼）/下午4点，核战避难所8号（肠）（二者选其一）。

选修（节假日）：

周一或周五下午3点，核战避难所7号（4姐）；周二晚上10点，核战避难所13号（明日方舟脚臭吧分部）；周三或周四下午5点，核战避难所2号（冰！）；

备注：如有变化，请以公众号为准。

核战避难所7号是一个小教堂，为「存护」的克里珀而建。我沐浴在星际和平公司信仰的琥珀王的光辉之下，听AI茵蒂克丝教我引导性冥想。在这里，平凡的我成为了一个小小的中心，被悲苦之人环绕，被芸芸众生温暖。

“现在，请想象你进入了一片宁静的花园。看看那座小山丘，走到那个有七道门的宫殿里去吧。打开每扇门，首先是绿门，你的心门。然后是黄门，橙色门，蓝门，红门，白门。看看最后到底有什么吧。”

“请把你的痛苦想象成一个散发着治愈之光的白色光球吧，它在你身上游移，治疗着你。继续冥想，记得深呼吸。现在向前走出房间的后门。那道门通向哪里呢？你的洞穴。向前迈进你的洞穴吧。”

我的洞穴透着微微的寒气，那是一个纯净无暇的寒冰洞窟。

“你慢慢深入你的洞穴，你将在那里找到，你的灵魂动物。”

那是一个长着手脚的巨大垃圾桶。它十分不屑地对我说：“爪巴！”然后它自己躺下，用它那圆滚滚的身体滚出了我的视线之外。

呵呵，我被「垃圾」星神垃圾之王瞥视了。

就这样，每个晚上，我都会死去。每个晚上，我又会重生。

我在鲍勃的怀里哭泣，我在AI的引导下冥想，我在众人的关怀中沉沦。这就是我的假期，我的假期是多么的令人感到惬意。

直到我遇见了卡芙卡。

而她，

「毁灭」了我的一切。

卡芙卡那个女人就是个骗子，和我一样。她化名为K女士，她不言语，她健康得很。我已经至少见过她10次了。核战避难所2号，核战避难所7号，核战避难所11号，核战避难所5号，核战避难所8号……她哪里都去，她的沉默就是我的沉默，她的谎言就是我的谎言。

第一次见她时，是在核战避难所2号的楼顶塑料棚里。她穿了一身黑。黑色贝雷帽，黑色墨镜，黑色大衣，黑色手套，黑色长裤，黑色高跟鞋。宽松的黑色系服装浅浅地将她窈窕的身材掩盖，并很好地烘托了她当时沉默寡言的人设，这使她在我脑海里只留了一个极浅的印象。我当时只管哭自己的，只当她是个新来的，让她与房间角落里的阴暗融为一体。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在不同的河坝。每一次相见，在我眼中，她的黑色服装就越暗淡，紫色散发与紫色名片就越显眼，以至于刺眼。我渐渐意识到，她正逐渐成为我的影子，紧随我后的要杀我的影子。

我失去了感觉，我哭不出来。所以再一次，我失眠了。

从河坝里走出，望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怒意。我这一发火，脑子里便蹦出来这么一个滑稽的片段。女版的我从河坝的人群中将她一把拉出，扯着她的衣领大骂：“K你这该死的骗子，你怎么哪儿都去！我需要这里，给我滚！”她摘下墨镜，委屈巴巴地看着我，而周围哭泣的人都破涕为笑。

“你不也是吗？”

哎，肯定是又有人违反了核不扩散原则，就像那个敷衍了事的医生那样。

难的的长假啊，我已经四天睡不着了。深夜里，我试图用电子垃圾麻醉大脑，找回睡意。“小尬剧”；“超距遥感流量卡免费领”；“节奏”；“星际和平指南极速版”；“抽象”；“可以兑现信用点的小游戏”；“擦边”……

如我所料，重新患上失眠症后，我永远无法睡着，也永远无法清醒。

那次河坝7号的时间改为周六晚上。那晚的交流会，由克洛伊来做开场白。那个瘦成骨架的女人快要死了，但她微笑着，说她在这儿的经历是她不再对死亡产生恐惧。她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生命的尽头，她只能孤独地度过，因为她无法与人做爱。

“让我们感谢克洛伊。”

鼓掌。

开始冥想。

“你正站在你的洞穴入口处。”AI茵蒂克丝轻声地说。

等等，我那冰窟窿外边怎么有脚印？

“你踏进洞穴里，慢慢走着……再深入些。”

脚印真多，还有一点点打斗的痕迹。

“你感到有一股治疗的能量环绕着你。”

治疗个锤子，丸辣！

“你现在找到你的灵魂动物。”

那位不速之客已经闯入了我的寒冰洞窟。在那洞窟的尽头，她正惬意地坐在浑身弹孔的垃圾之王的身上。是的，她已经杀死了我的「垃圾」星神。

我睁开眼，而现实中，我那不舔就能好但就是忍不住去舔舐的口腔溃疡——K，正坐在我身后不远处，认真地进行着冥想，就想当初的我一样。

呼，等这所谓的冥想结束就找她算账。

“那么请大家移步到教堂外，寻找你的同伴吧。”

她站在「黑塔」空间站同款炒饭机器人机前，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杯咖啡，再惬意地撕开一包免费的袋装白砂糖，轻轻抖动右手将半包糖粉撒入装满咖啡的纸杯中。我快步走到她身后，正欲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出去好好交流时，她却将她那只闲着的左手举了起来，手掌背向我：“再等等。”这声音，听得还顶叫人放松。

她只是随意地将咖啡摇匀，一口也没喝就将将她那只背对我的手放下，放到我那只妄图抓住她而又因尴尬无处安放的手中。

“好啊，我们谈谈吧。”她转过身，那墨镜下的眼睛一定藏着些不屑。不管那么多了，我立刻抓紧她的手臂，叫她别想逃脱。

“我知道你的底细。”我一边扯着她走一边说，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哦？”

“是啊，你就是个骗子，你根本不是将死之人。”我把她拉到人稍微少一点的角落，凑近她，狠狠地指责道。

“嗯。”她还是那么无所谓。于是我的语气开始减弱，我脑里的台词也开始溜走。

“虽然仙舟人这么说：‘人终有一死’，但是，你根本就不是像克洛伊一样快死的人。”

“所以呢？”她隔着墨镜盯着我，突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你为什么哪个河坝都去？我看到过你很多次了，2号、7号、11号，5号；还有8号……”

“你早就想好，而且排练过了吧。”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手臂交叉摆在了胸前。

“排练……什么？”

“数落我的台词啊。而且我猜，你是在教堂里面，小茵教我们冥想灵魂动物的时候排练的吧。怎么样，还顺利吗？‘舰长’先生？‘空’先生？‘荧’先生？还是现在的……‘星’先生？”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我完全是愣神的状态。玩完了，遇到个心理学家，还是能把人一眼看透的那种。

停顿了好久，我才惊醒，连忙重整气势，将脑海中的话脱口而出：“当心我去揭发……”

“我也去揭发你。”她稍稍将头抬抬高，然后露出象征胜利的……微笑？她的嘴角轻轻扬起，但我看不清她的眼睛。

“好啦，现在请大家敞开心扉，把痛苦抛去，哭出来吧。”小茵，谢谢你。你虽然只是个AI，但你现在救了我，让我输地没那么惨。因为听到这句话时她也愣了一下，话题成功中断，啊，不，是暂停。

我俩环顾四周，大家都开始拥抱。当我还在想着到底是带她出去还是等拥抱结束环节后再说这事时，她已伸手搂住了我——左手肩膀，右手脖颈。我吓了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得伸出手去，环住她的腰。啊，这样好像有些不妥。我连忙解开环抱，将手往上移动，扶住她的软肋。不不，还是不妥。终于，在这揩油般的摸索后，我终于固定住了自己的双手——左手肩，右手背。

受伤的人们紧紧相拥，在沉默中，进行情绪的酝酿。周围开始变得安静，这无疑放大了我的感官。首先是触觉。她将头贴靠在我的肩上，贝雷帽上的粘毛以及她的发丝刮过我的脸颊，让我感觉有点瘙痒，可她墨镜那细长的镜腿以及脚套带来的压迫，又中和掉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然后是嗅觉。她的散发随意地披着，散发出淡淡的女用洗发水味，头发之下的皮肤呢，那儿的气味则更令我感到熟悉，哦，家具的味道，那种陈年的木头柜子的味儿。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一片沉寂中，我放低声音，继续质问。

“先问问你自己吧，我也许跟你一样。”明明声音不大，可她是贴着我的耳朵说的，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你不会也是贪图别人对你的关怀？就是……当别人以为你也快死的时候，他们就会真心相待，而不是……”

“而不是漠不关心。是吧？对你而言，他们的经历就是一场场高质量的免费电影，他们自身的痛苦与对你的同情供你消遣，是吗？”

“各位，请彻底地敞开你的心扉吧。”AI那温柔的话语结束时，周围已经开始慢慢出现哽咽与抽泣。

“是，是啊。我好心劝你一句，继续下去你会后悔的，你会上瘾。我已经在这些地方半年了，现在有个骗子在我跟前我根本就哭不出来！我现在需要哭！请你到别的地方去好不好？”

周围的哭声更大了，仿佛是因为我的话。

她松开搂住我脖子的右手，将其搭在我的肩上，然后整个人向后退了一些。

“那么，你是要继续当骗子喽？”

“没办法，你找别处去吧，别的城市也有。”

“让我卸下伪装，当然可以。离开这里，不行。知道为什么吗？”她说着，将左手从我的肩膀上挪开，移到自己的墨镜的鼻梁上。

“因为你就住在这里？”

“因为你就住在这里。”

她轻轻拉动墨镜，让两颗黑洞般的镜片下移，直至她那深不见底的双目完全显现。两颗无瞳的紫红眼珠正注视着我，在黑色贝雷帽的阴影之下，在一两股紫色的碎发之后。她无情，她深邃，她像柳叶刀，能扎穿我的皮肉，挑出我脆弱的神经；却又像湖，不掀起波浪，只氤氲着紫红的迷雾。

“*听我说。*”

一股强烈的冷意从脊背处溢出，随即沿着脊髓迅速攀升，钻入脑干，直至大脑皮层的恐惧中枢。我只觉浑身使不上力气，可双手仍死死的握着她的肩膀。

“你退步了，穹。”

“在主观上，你的「毁灭」正逐渐向「虚无」转变，这使你越来越不适合成为容器。在湛蓝星做个普通人这件事，严重消磨了你的意志，甚至使你忘记了我早年教予你的战斗技巧。那可是程序记忆，要删除它，我的言灵术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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