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灼灼烈日之下，天地粘稠无比，热空气活生生闷在胸腔里，像是塞了团热汗泡过的棉花，我就这样走出门，迎着太阳向远方走去。远方的柏油马路蒸腾起扭曲的水汽，过于强烈的太阳辐射持续不断地像子弹一般击穿皮肤，简直要将我活剥了皮。我走过轰鸣不断的工业厂房，走过红色遮阳伞下打瞌睡的红脸果贩，走出工业区，再往前走就只有荒地，没有便利店没有建筑物，焦土黄的巨石横在路边，路过时我转过头来瞅了瞅，像是恐龙下的畸形蛋。

我沿着这条马路一直往前走，空气热浪与剧烈日晒让我只能眯眼辨认前方，路边停着一辆满是黑色油污的拖拉机，侧头抬臂反复擦下糊上睫毛的汗，然后认清拖拉机前蹲坐着一个老汉，老汉和我一样暴露在烈日之下，一旁的大家伙显然非常自私，舍不得给老汉腾出点阴凉地，此刻老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陶瓷烟枪光是看着就知道一准烫手。老汉窝了一背心又一脑门子汗，抬头看了眼我。

“这破天出来干啥？喜欢遭罪？嗯？小伙子？”老汉看向我的目光似剑，烈日灼灼下寒气扎人。

“想出来看看前面有什么，”我凑近老汉蹲下身来，老汉下意识躲了身子，“凯鲁亚克，听说过没？”

老汉吧嗒吧嗒抽烟不说话，只凝视面前我来时的路，仿佛我不存在。

还是我主动打破了沉默的尴尬。“车抛锚啦？”

老汉低沉着嗓音回答，如同卡了半口痰。“嗯。”

“有啥我能帮忙的没？这个大热天。”

老汉睥睨着瞅我一眼，“你真想帮忙？”

“嗯，互帮互助，车修好了载我一程。”

老汉目光下移看了眼我的衣服，随即转过头去接另一边的烟枪嘴，继续注视前方，“缺块布，”他低头朝路面使劲砸了砸烟枪，烟草灰焦黄得磕了一地，故作怅然地大叹气“哎啊，有谁能把衣服给我就好啊，可惜人心不古都是些驴肝肺啊！”后面几个音越来越扬，说着用余光瞟我一眼。

不就是衣服嘛，光着膀子顶多晒出个伤，没啥。我三两下脱下白色衣服，前后身上的汗水见了风，我舒爽了半刻。“给你。”

老汉沉默着瞅了眼，头转过去继续故作大声地哀叹“哎啊，老棺材身子弯不动啊，没人把布子塞车底啊！”

不就是再把衣服塞进去吗，我俯下身子看向车底，过暗的空间一时辨认不清。强光的晕眩稍微消散后，我认清下面满是陈年的黑色油污，在车底裹了厚厚一层，看起来闻起来都令人瞬间作呕。我忍耐着高温地面的炙烤钻进车底，把衣服塞进一个显然能塞进衣服的管子里。不可抗的黑迅速攀上我的白衣，蔓延开来，直到最后一点白被侵蚀殆尽。黑色的一滴油从即将辨认不清的衣角滴落地面。我倒退着爬出车底。

一直佝偻的老汉不知何时已跳上高高的驾驶座，他斜叼烟袋，熟练发动引擎。我赶忙跳上车厢，镂空的车厢底清晰可见不停扭动的机械构造，不能掉下去。身后无处可靠，只能靠两只手死死撑住横梁，我叉开腿，以一种极其困难又古怪的姿势撑起自己。拖拉机果然发动了，启动的片刻我还是没稳住打了个趔趄。

“哼。”我听见背对着的老汉低声的冷笑。

滚烫的风一路袭击我的后脑勺与身遭的皮肤，恨不得要把我的皮剥掉，烫熟我来方便上桌供谁享用。世界在我的视野中徐徐前进，沥青色道路两旁是无穷无尽的黄土，延伸至无穷远的地方与深邃青蓝色的天空相连。地的上面是无穷无尽绿蓝色的天，不存在一丝含水的云，唯一的异物只有头顶那灼热的不可直视的光源，像是天破了个洞。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拖拉机的黑烟冲进我的鼻腔，焦油的刺鼻气味团在我的身体里，似乎在向我炫耀它对我的主权。我扬起笑意，扭头询问老汉，“你要开到哪去啊？”老汉头也不回，低声嘟囔，“管那么多。”我听得个真切。转回头来，我撑住横梁，闭上眼，天地间炫目的光线被眼皮红得遮住些终于弱下了三四分。

一个尖锐的急刹。满是汗的手滑脱横梁，我向后仰倒去，右手下意识地想扶住什么，又直直捅进黑乎乎的发动机里。鲜红的血渍和粉白的肉沫污染得齿轮间到处都是，老汉回头白我一眼，“你下不下车？”我转头翻身下车，低头看向手腕，油污染黑的断口里翻着肉片和断骨，抬头看见一处村庄，也许我可以进去躲躲太阳喝口水。我追上老汉的身影，他脱下身上的发黄白背心，边走边扭干衣服上的汗。我伸出手拍他的肩膀，才意识到自己右手不见了，断口上的血甩到老汉的后背，然后流过后腰、裤子和鞋袜，一滴不沾全都落在地面上，瞬间蒸发。

低矮的红砖房里出来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站在房阴底下向我看过来。她白得简直不像话，在这个世界里看起来白得发蓝。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珠圆玉润，洁净无瑕，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倾泻，仿佛一位误入人间的天堂使者。一时间我忘记了热。我径直向她走去，她眼波荡漾，笑盈盈地迎接我。走近，更近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瘫软着跪了下去，跪在天使的面前。我不热了。

我无力地仰望她，她俯身，居高临下地注视我，黑发拂过她的赤裸的领地，摩挲我的脸颊。我目眩神迷，辨认不清她的容颜，灵魂似乎被她勾走了去。她继续俯身向我，我穿过她的面庞，看到圣洁如同来自高天之上，长发徐徐撩动我的肉体，我闭上眼，一股生硬的气流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又从口中被夹走吸走了去。突如其来的一阵甘甜醉倒了我，我承接不住与天空融汇的恩泽，直直向地上倒去。我无力地张口喘息，下体汹涌着迎来一波又一波浪潮，我伸手去摸，只摸到了什么向外不断涌出的东西。意识消散昏死之前我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我在她鬼一般笑意的面容中看到她叼着的血淋淋的舌头。

我是被痛醒的。阳光烧坏了我的皮肤，大地的炙烤让我痛得要哭喊，但我发不出声音，我竟然感受不到口腔的存在，就好像里面裹着一片巨大的虚无。站起身望向四周，漫无边际的黄土在远处与宇宙连接。好像什么不存在了。我伸手摸向裤裆，那里面也是一片虚无，掏出来之后，炙熟了的焦嫩右手腕断口上，沾了什么新鲜的血。

走还是能走的。我迈开腿甩甩胳膊，在柏油马路上继续往前走。

行道树栽满这段路的两旁。黄棕色树干高耸入天，要好一阵仰头好一阵辨认才能看见树顶，太高了，炫目日光下它们看起来像星星，可是树干很细，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连我都不禁担心起它们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一定会很疼。

那棵树干后面躲着一个黑衣的人，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看向我这边，又迅速缩回去，看起来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滑稽得可爱，我止不住地咧开嘴笑起来，细细的树干根本挡不住他的身体，也只能堪堪遮住脑袋。大概是有求于我羞于启齿的行人，我欢欣地敞开步子向他走去，还没认清他我就开始喜欢这个人了。见我前来，他羞得不敢再露头，身子紧紧藏在树干后面，上身穿着黑色长衣，下身穿着黑色长裤，脚上穿着黑色鞋子，鞋子和衣裤都反射出规律的线条，走近些更是看清这线条竟如绒毛一般。我呆住脚步。

我呆住脚步，听见一声兽的咆哮，树干后面冲出一双属于黑熊的血红眼睛，这个行人嘶吼着血盆大口，露出凌厉的牙齿以及里面健康有力的舌肉向我袭来，将我拍倒在地。肋骨就这样轻易地被踏个粉碎，肚子也瘪了下去，世界黑了下去，它吞掉我的脑袋，一甩头就把它从脖子上扯掉了，强壮的咬肌轻易地碾碎头骨。在黑漆恶臭的熊的口腔里，我清楚听见骨骼摩擦的凄厉声响。黏糊糊的唾液和我的脑浆搅混在一起，碎骨扎穿了左眼球，还好另一个眼球完好无损。一阵剧烈的挤压之后，我的脑袋被推进长长的食管，又跌进胃酸之中，皮肤和肉的碎块与一旁残缺的的秃鹫与老鼠骨肉皮搅混在一起，很快泛起密密麻麻的气泡，气泡向上翻腾，原处只遍布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

痛固然是很痛的，不过还可以继续往前走就是了。这一瘫被兽遗弃的我花了五分钟才站起来，低头看见依旧躺着不起的三块胳膊，两根腿和几处红色粉色的肉血酱。算了，它们不起就不起吧。我敞开步子，交替迈开右脚以及虚构的左脚，甩起左边半截软瘫瘫白肉以及右肩凸起的一节白骨，继续向前走去。脖颈上只觉轻盈无比，那里只有喷射的鲜艳的动脉血，没有别的累赘。我哼着歌，踏着轻盈的步伐在这条路上继续向前走去。身子已经瘪了，所以我看上去应该挺滑稽的。

又倒了下去。我没注意到前面横在路上的汽车。几个留着纹身的小伙子走上前来，拎着砍刀、甩棍一类的东西。领头的小伙子扶我起来，斜楞着头冲我上下打量，抬手亮亮泛着寒光的开山刀，搭在我的肩上，“哥们儿，给兄弟几个钱花花？”

我一脸尴尬地笑，黑熊大肠里的几坨屎块颤了几下，“不好意思，出门没带钱包，你们看看我身上有啥值钱的，拿走就行。”

领头的小伙子冷笑几下，“行，你小子识相。”他微微倾头，身后几个同志一脚把我踹倒，竖着仅一刀便划拉开了我的胸腔，几个人凑在我身边蹲下来，我闻到一股子骚臭味。他们七手八脚地拨动我的内脏，我肋骨的碎片扎到一个人的食指，他骂骂咧咧冲我心脏就是一脚。完了，这下真没有能用的了，五脏六腑早已流脓发臭，肺被热空气烤熟，唯一健康的心脏被这一脚踹爆开，露出我最后一丝健康的白肉。但这事也不怨他，他也是被我扎出血了。他们扯干净我的内脏，确认没有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之后，骂骂咧咧地将我踢开，转头驾车离去。而我终于打开了我的心门，外界的风无比真实地吹进我的胸膛，十分凉爽。我感到自己无比轻盈，无比畅快，快乐与幸福使我惊喜地喊出声来。

我交到了很多朋友。秃鹫、野狗、苍蝇、蚂蚁，还有很多微生物，他们改变了我，他们喜欢我，几只鬣狗为了我的白骨争风吃醋，一只一只一只蠕动的蛆钻进我有骨髓的脊椎里面，我的行走终于结束了。黑熊在世界的某处屙了稀屎，里面滚出一只完好的眼球。眼球滚回柏油马路上，不停向前走去，世界变得转啊转啊转，黄啊蓝啊黑啊光啊白，最后撞到什么然后被踩烂了，成了一小挫粉末，风一吹就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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