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78X年夏，西之都市中心爆炸事件后第三天，凌晨03：43分，地球包子山，孙家农舍—

深夜时分，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大片天空，微弱的篝火在漆黑之中摇曳，原本在鸡舍里慌乱不安地走来走去的鸡大都睡着了，偶尔会有零星的虫鸣从菜地里和农舍附近的草丛中传出。农舍中间的空地上，孙悟空与「孙悟饭」一动不动地躺着，悟空的右手一直粘在「孙悟饭」的额头上。贝吉塔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坐在农舍旁的果树下，半睁着眼疲惫地盯着躺地上的“父子俩”，经过数小时的守夜，他的双眼早已适应了黑暗。在农舍墙边的干草垛上，比克安静地靠着一摞干草闭着眼睛，发出平稳的鼻息声。

自从孙悟空读取「孙悟饭」的记忆而昏睡过去之后，比克与贝吉塔便开始轮流守夜，每两个小时轮换一次，以便及时应对孙悟空与「孙悟饭」的异常状况——虽说二人可以轮流去睡觉，但贝吉塔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无法放松，所谓的休息大多是闭目养神。而自他俩开始守夜后，悟空就保持着同样的状态没有变化——他的气息像安静的湖面那样平稳——贝吉塔不禁怀疑这小子只是找个借口去补觉。

贝吉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挺直了有些发酸的背脊打起精神，再坚持个十几分钟他就能去把比克叫起来，然后在一旁稍作歇息。此时一阵冷风自漆黑的树林中吹来，吹拂着农舍前的空地，抽走了那篝火的最后一点火光。

而就在火光被吹熄的瞬间，孙悟空的气息消失了。寒冷借着黑暗的掩护从篝火的余烬开始朝整片农舍蔓延开来，沿着贝吉塔的背脊爬上了他的头顶，抚摸着他的冷汗。

“？！”意识到不对劲的贝吉塔猛地站了起来，他等不及去叫醒比克便朝悟空冲去。当他来到悟空身边时，突然变强的冷风卷着细沙迷住了贝吉塔的眼睛，贝吉塔骂骂咧咧地揉着眼睛，努力睁开眼去看悟空的情况，但光线实在太弱了，那强风还将悟空的刘海吹得乱七八糟，把悟空的脸遮住了大半。贝吉塔看不清楚悟空的表情，他便蹲下去用手探了一下悟空的脉搏和呼吸，随后松了口气——悟空还活着，但不知为何，他没有任何气息。

“卡卡罗特！快起来！”贝吉塔按住悟空的肩膀使劲晃了晃，悟空没有反应，悟空身旁的「孙悟饭」也没有动弹。贝吉塔准备回去把比克叫过来看看情况，他站起来的时候瞟了一眼悟空，发现悟空那只平放在身侧的左胳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贝吉塔弯下腰朝悟空的左手仔细看了一眼——

悟空的皮肤上浮现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细小、诡异扭曲的漆黑短线条状纹样，仿佛有无数条恶心的黑色蛆虫正从悟空的左手心里爬出来，在他的五指、左手腕和左手臂上缠绕爬行并蜿蜒着往上臂爬去，钻进他的衣袖里。

这副恶心的场面使得贝吉塔条件反射地往后跳开一大步，他嫌恶地骂了一句地球脏话，随后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便蹲下去冲着地面干呕。

贝吉塔这一连串动静惊醒了比克。意识到孙悟空的气息消失后，比克一个激灵从干草堆上爬起来朝农舍前的空地看去，看到了蹲在地上干呕的贝吉塔。

“贝吉塔！”比克朝着贝吉塔跑了过去，一边拍他的背一边问道，“什么情况？”

贝吉塔脸色苍白地捂着嘴，他朝悟空的方向指了指。因为篝火已经熄灭，贝吉塔指的方向一片漆黑，眼睛还未适应黑暗的比克只隐约看见有两个人躺在地上。比克竖起两根手指，朝已经熄灭的篝火用力一挥，火焰包裹着烧焦的木柴迸发出来照亮了农舍前的空地，驱走了包裹着整片空地的寒冷，悟空的气息也在篝火重燃的那个瞬间恢复如常。

再度感知到悟空的气息，贝吉塔不禁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与比克一同朝悟空和「孙悟饭」走去。“父子俩”仍像之前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借着火光，贝吉塔仔细查看了悟空的左手臂，那只干净的手臂上除了一只腕带便无他物，明亮的篝火将悟空的白皮肤照得红彤彤的。贝吉塔抓起悟空的左手掰开他的手心，只看到了清晰的掌纹和因为练功、务农和钓鱼而产生的手茧。贝吉塔放下悟空的左手，疑惑地看了一眼比克，比克也用疑惑的表情回应他。

“你刚才是看到什么了吗？”比克问道。

“我……该死，太恶心了。”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贝吉塔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他难受地捂住嘴，“你自己用心灵感应看吧。”

这时比克没搭腔，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那会影响到你的精神状态——你需要休息。”短暂的沉默过后，比克拍了拍贝吉塔的肩膀说道，“你去睡吧，轮到我了。”

比克说罢，疲惫不堪的贝吉塔便扶着头，嘴里念叨了几句抱怨的话语，朝农舍的方向走去。

：

—●●●年●月●日●●：●●分，「孙悟饭」的意识世界核心区域—

——他在混沌之中睁开了双眼。

倒塌的建筑、烧焦的废墟、碎裂的尸体、遍地的血迹、逃窜的民众、迷路的孩童、绝望的难民……无数凄惨景象，伴以爆炸、撕裂、惨叫、哭喊、嘲笑、呻吟、诅咒等喧闹噪声，一同卷入无边无尽的漆黑迷雾，将他围困在其中。无处可去的他只能蜷缩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着那些没有尽头的悲剧。

悲伤、痛苦、遗憾、愧疚、绝望——大量的负面情绪像一滩长期浸泡着他的死水，随后遇冷凝结变成漆黑的泥泞，散发出一股麻木的腐朽味道。雨水与海浪的模糊声响在混沌中回荡着。

他疲倦地垂下眼，看着被他护在怀中的、这片漫长的绝望中仅存的光明——一只歪斜倒地的残烛，在无尽的漆黑混沌中撑起一点微小的金色火光，苦苦延续着那本就被混沌侵蚀得所剩无几的生命。看着苦苦挣扎的金色火光，他不禁悲从中来。

这金色光辉原本的模样并非如此。它在那美克星首次迸发的瞬间，就在他那颗稚嫩的心里留下了火种——它划破了笼罩着那美克星的阴霾，斩断了名为弗利萨的绝望，化作一颗金色的流星逃离了濒临崩溃的那美克星。经过漫长的旅途后，它带着希望重返地球，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与他的家人朋友——直到它在众人的哭声中彻底熄灭。

失去光明的那一天，悲痛万分的他痛哭流涕。他的世界宛如失去太阳的极寒冬夜，幸运的是他还有亲人伙伴的支持。他们一同在严寒之中抱团取暖，互相扶持，等待着冰雪融化的日子来临，然而等来的只有名为双子人造人的残酷寒潮。当那寒潮夺走了良师益友的体温之后，他在痛苦之中幡然醒悟：

这个世界不能没有光。既然光熄灭了，那就去点亮它——此时能点亮光明的只有他，也必须是他。若他点亮的光明无法消融冰封着世界的寒霜，他甘愿化为火炬点亮世界，并将那希望的火光传递下去。

他的觉悟点燃了埋藏在他心灵深处的火种，金色的光芒在他的心中闪耀跳动起来，使他的迷惘与怯懦褪去了颜色。每当他陷入困境时，那耀眼的金色光芒、与在光芒中浮现的伟大背影成为了他的精神支柱。经过一番摸索与刻苦修炼之后，金色光辉终于能伴随着他的气息一同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以往只能消极躲避寒风的他，如今终于能够顶着寒风伫立不倒。

可这远远不够，他迸发出来的火光仅能让他自保，无法在严寒中拯救更多人的性命。于是他一边躲避着寒潮，一边将自己的血与汗化作薪柴，使心中的火苗燃烧得更旺，在严寒中点亮了众多幸存者的希望，庇护了大量的生命。然而仅靠他一人的光芒来对抗寒潮实在是太艰难了。他时常因为自己的弱小而叹息，但让他欣慰的是希望的火光已经传递给了许多人。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将火种传递给特兰克斯。他相信总有一天，在特兰克斯的带领下，这些无数的火苗迟早会汇聚起来，化作一道燃烧的利刃，劈碎封锁世界的寒冰——

——如果他没有捡起那个坠落在密林中的灾祸的话。

回忆到这里，他那颗本就麻木的腐烂的心脏顿时一阵剧痛，使他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当他在森林里看见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老天爷给他开了个玩笑。直到那男人撕开面具露出獠牙撕裂他的身体，他才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什么东西。

那是带着死亡气息的漆黑恶魔，恶魔吞吐着紫红色的烈焰灼烧着他的全身，溶化他的肌肉，扯出他的内脏，榨尽他的血液，剜除他的筋骨，并以那亵渎、恶臭、作呕、犹如脓毒的混沌肉泥取而代之，再将面目全非的他流放到空无一物的惨白监狱里，让他承受无止境的痛苦折磨。

他在饥饿与剧痛中失去了视觉，那连绵不断的诡异笛音般的痛苦嘶鸣声无处不在，让他无法沉眠。他只希望死神能够尽快前来解除他的痛苦，让他离开这个既炎热又冰冷的监牢，到阴间与亲人朋友相聚一堂，但死神一直没有来临，而伴随着他的混沌在某一天突然卷起汹涌的波浪卷起他，把他拖入一个冰冷的漆黑牢狱之中。

在那冰冷漆黑的牢狱里，他无法挣脱那强大的混沌洋流，只能被拖拽着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中无助地漂流，身旁的只有让他熟悉到作呕的诡异尖啸。混乱疯狂的海水不断地挤压、扭曲他的全身，使他难以维持自己的形体。他想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但失去了方向的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在混沌之中大声呼救，回应他的只有那些诡异嘶鸣声，其中还混杂着敌意、嘲弄与冷漠。他只能一边躲闪那些带着鲜血与杀戮的强大洋流一边前进，终于游到了一片稍显平静的区域。那片水域也混杂了不少噪声，但幸运的是祂们大多对他视而不见。

在这片水域里，他发现有一块扁平的灰白色圆盘在漆黑的海水中无声地悬浮，像一艘被遗忘在黑暗中的孤舟。略微变形的灰白圆形孤舟直径大约数米，整齐的边缘上有细小的裂痕，凹凸不平的表面粘着一些陈旧的深色污渍。在附近游动的窃窃私语的浪花把这孤舟称作“脑”。

筋疲力尽的他爬上小舟挪动到中心区域，蜷缩起身体稍作休息。周围的洋流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捧着孤舟在深海中游动。久违的安宁使他昏昏欲睡，同时他感到内心深处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一簇微弱的金色光芒在他的心中奇迹般地跳动，在深不见底的冰冷黑暗中给他带来了温暖和光明。那是自他儿时一直存在他心中的火种，那火光在过去一直支撑着他经历了万千劫难，陪伴着他度过无数个绝望与悲伤的日子。虽然他因为恶魔的折磨一度看不见它的光芒，但它自始至终未曾熄灭。感受着那顽强的火光带来的温暖，他激动地流下了欣喜的泪水。

微小的金色光芒引起了漆黑大海的注意，一些低语带着好奇向他游去，试图和他交谈。在金色光芒的鼓舞下，重拾勇气的他回应了那些声音，与祂们进行了一连串冗长、荒诞、费劲的交谈——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鸡同鸭讲，他无法理解那些声音传达给他的东西，好几次他自己的意识也险些被祂们卷走，幸运的是祂们没有敌意，只觉得他不值一提。有少数友好的声音在漫长的交流后对他产生了兴趣，将无处可去的他收留在这片海域，提醒他避开海水中那些饱含敌意的原始冲动。一些对他抱持冷漠无感的声音被那些友好的声音影响，也开始对他抱有善意——所谓的善意，不过是觉得他有趣而已。他则一边通过那些友善的声音了解大海的事情，一边思考着逃离大海的方法。

他逐渐成为了这片海洋的一部分。漆黑冰冷的混沌之海早已悄无声息地接纳了他，但当时的他对此毫无感觉。

直到有一天，海洋发生了异状，仿佛某座海底火山爆发了一般，漆黑的洋流躁动地颤抖，无数的水泡被刺耳嘈杂的尖啸划破，剧烈的波浪几乎就要将孤舟掀翻把他卷走——恶魔的阴险笑脸突然透过厚重的海水展现在他的眼前，他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一连串强烈的“海底地震”后，海水变得稍微明亮了一些，他抵抗着洋流努力将孤舟驶向高处，便隔着海水看见了久违的圣地卡林，树木与泥土的触感化作波浪拍打着他的身体。这时树林中出现了几个猎人的身影，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些猎人脸上的恐惧，大海突然猛烈地颤抖起来，一阵折断、碾碎了什么东西的触感爬上了他的手——

尖锐刺耳的惨叫声穿透海水如闪电般劈中了他，大海顿时染上了鲜血的颜色，他吓得避开了视线。等他再度往前看去，数具头部被扯断、身躯被碾压践踏得不成形的人类尸体便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他惊恐地失声尖叫，然而他的声音却被响亮的欢叫声覆盖住了，饥肠辘辘的大海因为久违的捕猎而欢呼雀跃。

他随即感到一团布满血腥臭味的柔软的、湿漉漉的东西钻进了他的嘴，滑过他的喉咙与食道，不断地灌进他的胃里，仿佛要撑破他的肚皮，他难受得想要呕吐，可是更多的东西涌了进来。突然的强迫性进食使他惊慌失措，他惶恐地看向了海水的另一边——

数颗被撕咬下来的、严重扭曲变形的人类脑袋，被一团黑色半透明的海水包裹在其中，扭曲的锋利尖牙嵌入那些人头的额头与后脑部，将头骨上半部咬碎撕扯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人脑。几条扭曲、粘稠、黑色半透明的细长触手从两排尖牙中伸出，钻入那柔软的人脑里用力吮吸。破裂的人脑组织带着暗淡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钻入了半透明的触手在海水中游动，流向了——

——他的嘴里。

无法忍耐饥饿的海洋正慷慨无私地向他分享进食的喜悦与饱餐的幸福感，他无法接受，也无法逃离——自混沌之海接纳他的那一天起，他便与这片嗜血的大海共生、共存、共感、共知。不论是养分还是知识，每当大海接收到新的事物，都会无条件地分享给他。所有大海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尝到的、摸到的，他都能够感受到，因为他是这片海的一部分。

讽刺的是，这片荒诞的混沌之海视人脑为美味佳肴，人类持有的技术、知识是上好的调味品，而人类所重视的情感、道德、伦理、律法与价值观念则毫无食用性。他重视的、珍爱的所有事物，这片冰冷的大海都不予接受。

短短半年时间，大海带着他尝遍了地球上大多数人类的脑子。杀人食尸的罪恶感几乎压垮了他的理智，悲痛与恶心感使他忍不住痛哭流涕，他恨不得将胃里的东西连带内脏一同吐得一干二净，可拥有着无尽食欲的海洋在捕猎时总会将猎物无私地分享给他，哪怕他即将因为恶心反胃而晕厥过去。名为“捕食”的严刑拷打令他不禁盼望死神能前来给他一个痛快，但在永生的混沌之海的庇护下，死亡对他而言已是遥不可及的事物。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不止是身体上的痛苦——在那地狱般的半年里，他透过被血染红的海水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大海的捕食下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过去他曾给那些人带来希望的火光，可如今那些人的希望被他以最残酷、亵渎的方式夺走了。他无数次想要阻止大海继续捕猎，围绕着他的那些友好的声音只是安静地倾听着他的哭诉却不理解他为何抗拒，偶尔路过的、饱含敌意的汹涌洋流只觉得他吵闹。眼看着地球上仅存的人类越来越少，他的心在强烈的罪恶感的浸泡下变得既冰冷又脆弱，那簇金色的火光也逐渐变得暗淡。尽管如此，光芒仍旧顽强地在他的心中跳动，鼓舞他不要放弃。在他的眼里，这刺眼的光芒只是在拷问他的良知——

——双手沾满鲜血的他，有什么资格去点亮希望之火？

被愧疚感折磨得濒临崩溃的他好几次想将那金色火光扑灭，但一想到火苗熄灭之后自己会变得如何，便停止了动作。

如果放弃光芒意味着他将与沉溺杀戮喜悦的涌浪融为一体，他宁愿忍受被金色火光灼烧的痛苦，在漆黑的海底独自一人坚守下去，直至大海枯竭。若这金色火光终将化作熊熊烈火把他焚烧至死，他便能成功地脱离漆黑的永生之海，获得真正的解脱。

那个可恨的恶魔可不这么想。恶魔需要的是一片贪婪、强大、愚痴、忠诚且纯粹的混沌之海，而一个清醒的灵魂就像漂浮在纯净海水里的杂质污物，会给计划带来不确定性。

为了净化杂质，恶魔便强迫海洋去猎杀更多的人类，同时不断地刺激他的精神，最终利用弑亲给他带来的极大的负罪感令他屈服并投身到疯狂中去。恶魔那不择手段的行事方式不仅使海洋产生了反抗情绪——体会到自由的滋味后，祂们已无法忍受被奴役的苦楚——也给他带来了另外的折磨。

他与恶魔相处的时间越长，记忆中的被金光包裹的伟大身影变得愈发模糊。那个令人怀念的面庞、温暖的声音已被疯狂狰狞的面目、恶毒的话语层层覆盖，就连金色光芒也被恶魔的烈焰染上了邪恶的色彩——过去一直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受到恶魔的影响而扭曲变形。想到他终有一天会忘记这金色光辉原本的模样，他不禁难过地落泪，心中的惶恐与日俱增，那本就不堪一击的精神逐渐紧绷，像一根随时就会断开的弦。

直到他被母亲的鲜血染红的海水淋透了全身后，他失去了意识。幸运的是他没有疯，不幸的是恶魔达成了目的——在他晕厥后，恶魔终于获得了一片纯净无暇的混沌，作为后续计划的重要材料。

再度苏醒的他发现自己浮上了海面，然而恶魔掀起的巨浪将他驱赶到另一个地狱中去，逼迫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他试图反抗，可恶魔召来的狂风雷暴对他穷追不舍，最终在一片虚幻诡异的恐怖海域掀翻了他栖身的孤舟。

逐渐沉入海底的他在意识模糊中感觉到有人在水里拉了他一把，让他浮出水面，搁浅在一个被迷雾包裹着的温暖海岛上。岛外的迷雾将过去那些沾满血腥的罪恶、痛苦与悲伤遮挡得严严实实，庇护着他在岛屿上度过了一段天堂般美妙的生活。但他总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藏在迷雾中窥视着他，与日俱增的不安一直在抓挠着他的内心。

那不可回避的血腥真实最终越过那虚无缥缈的迷雾，抓住了他的影子，把他从那温馨的海市蜃楼中拖出并推下悬崖，让他再度坠入冰冷漆黑的大海里。从悬崖上跌落的那一刻，后悔莫及的他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去甩开那只拉他上岸的手，这样他就不会因为失去那美好的幻觉而感到痛苦了。

他又回到了属于他一个人的牢笼里，在那孤独的无尽混沌中回顾着自己犯下的罪行，承载着他的孤舟已被漆黑海水侵蚀得布满裂纹。在黑暗中他发现心中的金色火光竟然还未熄灭，但他已无力去感叹它的顽强意志——如今的他就连捧起这枚火光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他的疲倦化作高耸的海浪奔向这火光，摇曳的微弱火光奋力地躲开溅上来的海水，但它的熄灭终究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将与弱小的金色光辉一同走向生命的尽头，尽管这并非他所期望的安息。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抵抗下去，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力，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痛苦混沌里支撑了无数个日夜已让他难以维持自己的意识——他累了。

他将视线离开微弱的火苗，看向前方的深邃海水，一张沐浴在紫红色邪光之中的狰狞笑脸在幽暗水雾的另一头出现。不想把情绪浪费在恶魔身上的他挤出最后的力气，试着看清那个被恶魔的身影遮挡住的、在地上啜泣着的人影。

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尽可能地将母亲的面庞留在视网膜上，抱着对母亲的愧疚与怀念进入永眠。若他们能在阴间相遇，他想对母亲说一声——

对不起……

他颤抖地嗫嚅着最后的话语，慢慢地合上了眼皮，那萎缩成仅剩一颗点的微弱金光在关闭的漆黑眼帘正中央留下了一个模糊残像。恶魔的无耻狂笑在黑暗之中悠悠地响起，仿佛在欢送着他的终结，逐渐将他的意识拖向地狱的尽头——

——轰隆。

一声厚重的沉闷巨响从远方响起，宛如冰川崩裂时发出的怒吼，截断了恶魔的诡异笑声，透过厚重的海水撼动了他的身躯，即将在黑暗中沉睡的他不禁颤抖了一下。仍闭着双眼的他感到周围似乎变亮了一些，仿佛那光辉留给他的残像正在黑暗中扩散。

轰隆。

那厚重的隆隆巨响再度传来，这次比刚才听到的更清楚一些。他的四周变得更加明亮，就连包裹着他的海水也有了温度。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睁开了双眼，那颗还在燃烧的金色光点近在咫尺，而在那微小光点后方的海水深处，一幅令他讶异的景象浮现在他眼前。

在那片被暴雨覆盖的树林里、在恶魔与母亲身处的池塘的对岸，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凭空出现了一道金色裂缝。约半米长的裂缝自上而下裂开，从缝隙里漏出了耀眼的黄金色光芒。那光芒穿透雨雾、人影和海水照向了他的脸，使他一度难以睁眼。那恶魔与母亲似乎没有听见巨响，也没有察觉到金色裂缝的存在，他感到疑惑不解——难道只有他才能看到从裂缝中透出的光辉？

轰隆！

轰鸣声变得更加清澈、响亮，空中的金色裂缝剧烈地颤抖着，由半米多长扩大到接近两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钻过裂缝闯入这个噩梦。变得更刺眼的金光带着火焰一同涌出缝隙，在漆黑的雨夜中舞动。闯入黑暗的光辉被池塘水面反射到潮湿的空气中，赶走了池塘周边的湿冷，令池塘旁边的密集树影融化消失。他看到一屡金光缓缓地伸向了倒在地上的母亲，温柔地包裹着她那伤痕累累的瘦小躯体，抱着她离开了这个冰冷潮湿的噩梦。恶魔的紫红色邪光在闪耀的金光下失去了色彩，但那恶魔仍旧没有注意到那道黄金色的光辉在进攻噩梦时造成的任何动静。

砰！！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那道裂缝在强大无比的冲击下崩裂成一个巨大的洞口，刺眼无比的金光宛如一颗巨大的闪光弹在池塘中央炸裂开来，凶猛的黄金烈火挥舞着爪牙从裂开的洞口喷出，烧干了漆黑的池水与弥漫的水雾，随后夹带着烈风扑向了呆楞在原地的他，将包裹着他的厚重海水劈成了两半，令他与孤舟一同暴露在干燥温暖的热流之中。炽热猛烈的黄金光辉洒满了他的全身，蒸发了浸泡着他全身的寒冷，在他手中奄奄一息的金色火苗在热风的鼓舞下猛烈地燃烧起来。

沐浴在温暖光芒中的他抬起手护着眼睛，透过指间的缝隙看向不断倾泻而下的耀眼光芒，暖意正随着光辉游走在他皮肤之下唤醒被冰封的血液。一股十分怀念的感觉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他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在遥远的过去，他曾目睹那光辉划破黑暗、斩断绝望，体会过那光辉带来的温暖与希望——

——那是太阳的光辉。

噼啪！！！

雷霆般的巨响让整场噩梦为之颤抖，从巨型裂缝中伸出的黄金色光辉用力地撕扯着洞口，使洞口周边的裂缝一路往高空延申，大量的金色裂纹顿时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池塘上方的夜空，随后那漆黑的天空便四分五裂、崩塌下来。

被熊熊烈焰包裹的黄金色太阳闪耀着无畏的光辉，击碎了封锁着无尽噩梦的冰川，突破了侵蚀黑雾的层层阻拦，钻出破碎的天空出现在恶魔的上方。它将耀眼光辉与炽热烈火汇聚成一道金色利刃自高空垂直落下，径直刺向了那头可恨的恶魔！

当黄金利刃的金色光辉与恶魔的紫红邪光接触的刹那，金色与紫色的电光便随着一声清脆的爆响迸裂而出朝四方飞溅，差点喷到他的眼睛。激烈碰撞的双色火光互不相让带来的火光四射使他眼花缭乱，他匍匐在地上避开那些飞溅的电光，看见那个被邪光包裹的恶魔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那恶魔便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头顶上空的太阳——

一只被金色光辉包裹的拳头突破了黄金利刃的火焰，在恶魔抬头的瞬间不偏不倚地击碎了恶魔的鼻梁骨，深深地插进了那张破碎崩裂的面庞。

顽强抵抗的紫色邪光再也无法阻拦金色光辉的突刺，势不可挡的金色光辉垂直倾泻而下，击穿了恶魔的脖颈与脊梁，刺破了龟裂的漆黑大地，宛如燃烧的太阳坠落地表，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内心。恶魔瘫倒了下去，那副扭曲崩坏的躯壳在太阳的炙烤下变得支离破碎，化作无数细小的黑色蝇虫密密麻麻地飞向空中，被滚烫的黄金烈焰卷走烧成了灰烬，消散在金光之中。

趴在远处观看的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往前跑去，试图凑近一点观看那奇迹般的光辉。他看见组成黄金利刃的金色烈火正慢慢转变为柔和的金色光辉，而在那金色光辉的中心有一个跪坐在地上的身影。他不禁停下了脚步，努力地瞪大眼睛仔细确认着人影的模样，只见那人影扶着地面爬起来晃了晃脑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与水珠。那人影的举手投足让他感到无比怀念，期待与不安顿时在他的心中糅杂在一起——他从刚才开始看到的一切是幻觉还是真实？

那人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便转过脸看向了他。与那人影四目相对的刹那，泪水顿时不争气地模糊了他的眼睛，但他不敢眨眼，也不敢将泪水抹去——那个被金光包裹的人影看上去是那么地真实，那么地令人怀念，他担心在眼皮合上的瞬间，人影将不复存在，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悟饭！！！”

那站在远处的人影突然激动地惊呼起来。那声呼喊并非通过冰冷的海水，而是透过干燥温暖的空气敲击着他的耳膜，激动得浑身颤抖的他已无法用双脚支撑他的身躯，他哽咽着往前瘫软下去。

在他倒地的瞬间，他隔着泪水瞥见一道耀眼的金光闪烁着冲向了他，随后他感觉自己像是跌入了一片温暖的云朵之中，温柔地包裹着他的金色光辉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身躯，仿佛怕烫坏他的皮肤。

“……抱歉，我耽误了太长时间，让你等太久了。你还好吗？”

近在咫尺的金色光辉将他的视线染成一片金黄色，那个令他无比怀念的温柔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其中还夹带着疲惫的呼吸声。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千言万语，泪水从他的眼眶里翻涌而出，他张着嘴试图说些什么，可他的舌头却不听使唤，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使他无法发声。明明有太多的话想说，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顿时难过地战栗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温暖、安心的触感从他的头顶传来。一只宽大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头顶上，开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唤起了那遥远到几乎被他遗忘的过去——每当他伤心难过的时候，他的父亲都会将年幼的他抱起来，一边抚摸他的脑袋，一边轻声安慰道：

“已经没事了，悟饭……爸爸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的。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那轻柔的安慰话语使他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眼泪。混合着悲伤、喜悦、委屈等的巨大情感涌上了他的喉咙，他用仅剩的力气伸出瘦小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父亲的臂膀，将脸埋进了父亲的胸口放声大哭。

“……爸爸、爸爸！！！！呜哇啊啊啊啊啊——”

那些在他胸中憋闷了无数个日夜的痛苦和委屈化作眼泪从他脸上倾泻而出，在温暖的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金光，滴落在被染成金色的土地上。

在漫漫长夜独自坚守的他，终于等到了破晓的黎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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