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就今天晚上？”丽莎掂掂手里的东西。“这么多？”

“嗯。”

“真这么多吗？可爱的安娜？”

“嗯。”

因为背着身子，安娜没见到她微妙的表情。

“那——好吧。我先上个厕所好不好？”

“快去。”

然后丽莎就溜了，当天晚上没再见到她。

小二十分钟后，安娜明白了这种情况，不觉蹙了蹙眉，叹一口气。

倒不至于反感丽莎，她只是有点儿疲劳。丽莎，伊丽莎维塔。年纪比她长两岁，娇小可爱的身姿却倒显得像位后辈。从工作的第一天，她便和安娜搭上了话。

警官坐直了身子，然后又径直站起，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好好伸了个懒腰。快到十点了。今晚却没有一个前来报案的人。

或许是对公权力失掉信心了，报案量在经历初期的激增后，现下又跌入了低谷。几乎是寂寂无闻了，就和警局本身的情况一样。

不过正当她要伸第二个懒腰的时候，窗口的铃声忽然打响。她即刻转身，想着不要被看见自己刚才的模样才好。

然后安娜定在原地。一股寒意迅速沿着脊梁升起，不觉沁出她一身的冷汗。

-

结果安娜还是把碗洗了，克制住自己睡倒在床上的欲望。

每回都是这样。一吃完饭就想睡觉，却又放不下待洗的碗盘。结果就在痛苦和纠结中将餐具收拾了。等收拾完了，人也折腾得不困了。

但今天她有一点恍惚。凉水已经从龙头放了好一会儿，冰冷的直浇在她的手上。

她盯着盘子上的细小的划痕，目光却将它越过了。手里的这个盘子不觉中洗了好几遍。

今天是约定的日子。安娜本不想去。但她又不能不去。

好像没有什么逼迫她的因素，她并不是非去不可，但心底的预感告诉她，她的确应该去。一场不无危险的交换，只是报酬同样丰厚。

“安娜警官。”

那人的大半张脸还遮在帽檐底下，黑色风衣将体态遮得严实。但安娜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因为他的气质没有改变。

下一秒她就扶上了腰际的手枪。

“你是那个——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对方看出了她的惊恐，嘴角微微上扬。他将帽子摘下，扶住在胸前。

“假释。”

“不可能，你才关进去几天？”

然后她不自觉抽出了枪，只是没有举起。

“你犯了那样严重的罪，不可能轻松地出来。”

冷汗已经从她的鬓角滑下了。

“你是逃出来的？”

来人只是依然笑着，往前迈了几步。这立刻让安娜警觉了。

“别动。退后。”

她终于还是举起了枪，漆黑的枪口就指着对方的脑袋。

“安娜警官，别这样。”

他平淡地说，然后将双手举起了，比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就在抬手的瞬间，金扳指的宝石闪过一线光茫，直映到她海蓝色的眼眸里。

绿色的，是翡翠吗？浑圆的一颗，似乎镶在金环的中央。

可恶的暴发户。她心想。

也是可恶的罪犯。罗曼诺夫。涉嫌组织团体拍摄并分销色情影像，涉案量大、性质恶劣，同时涉嫌向未成年人兜售。共违背了三条刑法，被判监禁十五年及没收财产。他靠这个赚了好多好多。

当初正是安娜抓捕的他，当他从杜尚别巡回到塔甘罗格的分场地。她也亲眼在港口的仓库看到了他的别出心裁的片场，并在随后的调查中浏览了不下三十部影像，也就是他们称为色情艺术的东西。

然而当罗曼诺夫戴上手铐，被人推搡着押进警车的时候，他还不忘回过头来，微笑着望向安娜，留言。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女主角。安娜警官。”

当时他穿的正是这一身衣服，只是没戴着他的金扳指。二十二岁的年轻警员，安娜，当即羞得满脸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之后某天临睡的时候，她还特意想过，这家伙会不会因为他的狂妄而多吃几年苦头，在监狱里多待个几年。但他留的那一句话，他当时的语气和表情，安娜一直没有忘怀。

这是一年前的事情。十五年的监禁和没收财产。

一年后，他却站在自己的眼前。还是当初的那身衣服，奢华的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显得耀眼。

“我已经出狱了。合法出狱，安娜警官。”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

“的确如此。需要证明吗。”

“呵。你手头根本拿不出证明。”

“就在包里。”

他依然笑眯眯地看着警官，同时很有礼貌地用单手示意。

地上的确摆着一个皮包，是他刚才拎着进来的。只是安娜看见他的第一眼太过诧异，连放下包也没有注意到。

倒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说话的语调不缓不急，白净的面容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当初他给她留言的时候，也是从从容容的，没有因为逮捕显出哪怕一分生气。这当时让安娜格外注意。

“警官，我是带着善意来的。”

他又开口。安娜举枪愣了一会儿，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下，并没有去查看他的证明。

她暗中觉得，对方或许不是撒谎的人。因为他有那样一种气定神闲，这样的态度就可以引起她的信任。

但她不愿意承认。对方毕竟是个罪犯，而且干了很恶劣的事。虽然自诩艺术，其所拍摄的分明只是些低俗影片。硬要说哪里好，也只是其中出现的器械比较丰富、绑缚的手法比较专业、摄影的质量相对较高而已。

也只是色情片而已。而且是她不感兴趣的主题。

“你能有什么善意？”

安娜冷冷地说。

“莫不是到我这儿来兜售片子的？我不管你怎样买通了监狱，在我这儿你始终没说话的份。”

“安娜警官。”

看见气氛缓和了一分，他更温和地笑笑，也就提起自己的包，很自然地走到窗口前面。——一开始，他只是按了门边的报案铃。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说。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信封，隔着玻璃递给她。见她没收，便轻轻放在桌上。

“三天后你休假。那天晚上，我想请你吃一顿饭。”

“‘请我吃饭’？”

安娜蹙了眉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话让她忘了思考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日程。

“我们很熟吗？你觉得我肯去吗？”

“不。我们不熟。”

仿佛料到了她的态度，罗曼诺夫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那你冒犯谁呢！”

“但我想更了解你一分。而且有一些想和你说的话。你大概也愿意听。”

“拿走。”安娜毫不留情地别过头。“你没资格了解我。”

环境沉默了几秒。对方像是临时想着回复，又像是按部就班地托出准备好的话语。

“我愿意在经济上帮你。”

安娜心里有一点疑惑，但表面没有反应。

“你会来的，不是吗。动荡让每个人的手头都有些紧。”

料到安娜不会回复，他便接着往下说——

“信封里有两百美金。我会在留下的地址等你。安娜警官。”

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便径直离开了。相当不给情面，而且没头没尾。

就像他根本不在乎安娜的反应，也不在乎她到底来不来。仿佛她一定会来似的。

-

黑色外套，厚实的羊毛围巾，深色长裤和那双旧靴子。尽管衣服足够温暖，但夜晚的寒意依旧钻入她的脖颈，令她紧着走了几步。

昨夜的雪在街道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白色。街道两旁的树枝上还挂着未完全融化的雪，反射着街灯昏黄的光，像是微弱的星光点缀在黑暗的夜空下。

一条暗色的绸带横亘在远处。那是顿河。缓缓流动的大河。

今天晚上她还是赴约了，带着之前收到的两百美金。

一笔可解燃眉之急的不小的款项。但她不想接受他的施舍。这充其量是一种礼仪，表达了邀她前来的诚意。

她有种身陷囹圄的感受。对方筹划着什么，她几乎已经看得分明了。她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但安娜依然来了，带着纠结。她预想自己可以在中途反悔，因此，浅探一探口风并不危险。

但她究竟想要什么呢。细想一想，这事又没有道理。

为了金钱？可她省吃俭用一些，不至于过不去眼下的难关。未来的情况，未来再说。不一定改善不了。

还是说她的确喜欢这些东西，这些丽莎曾经施展过的，一下子就激起了她的记忆的古怪的游戏？——这个摄制组的内容全是以挠痒为基调的，各种各样的束缚和器械，却只是为了一个挠痒。她连理解都无法理解，更怎么说喜欢呢。

虽说这份年纪还未谈过一次完整的恋爱，让她的确有一点儿隐秘的渴望。但自己绝不是那种放荡的人。由此引发的可能，想都不要想。

她是对罗曼诺夫本人好奇吗？不不，他们只是一面之缘。有手段、有金钱的罪人，她不敢接近，唯恐他在自己身上酝酿什么想法。当初的留言也的确让她厌恶，她多少有些不肯原谅。

眼下他好像又发家了，情况比原先还重。以前她听说对方不只是在色情业有开拓，只是更深处的本领不为她所知，因为她只是个小警员。现下是个各展神威的时候，越是藏得深的人，也就越有办法吃香。

那个大戒指，戴得低调自然。就好像他只是用它来修饰，并非和别人一样显摆。安娜从这一点意识到不同，也因此更发忌惮。

但她为什么来呢。她总之是来了。

饭店就叫顿河。二楼东翼，六号包厢。

虽然时节不好，这家市中心的饭店依然保留着旧有的档次。两扇深红色的橡木大门在尽头敞开着，庄重的金色光晕从里面流露出来。

她以前只来过一次，是跟别人来的，权当见见世面。以往这儿常来的都是权贵，伊里亚带他们来的那回，看得出很让他破费。

安娜迈上大理石制的台阶，经过修剪过的两边的冬青树，然后是雕花圆柱支撑的三角墙门廊。她看外面停着很多辆轿车，不乏外国的品牌。

她环顾着，又往前走，三层的古典形致的大楼在她面前伫立，对称排列的大窗和探出的阳台俯视着她。里面藏着萧条的祥和与奢华，并不与外界隔绝，且因时下的动荡显出惨淡。

但柔和的弦歌依然在暖气里飘荡，渺小的来客已经感受到了。隐隐还有酒水和菜肴的香味。

她踏过雕花檐口留下的阴影，走入复古吊灯的黄光之中。安娜的心儿跳得快了些，寒风从她的身后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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