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響起時今井莉莎正好將剛剛收進來的衣服整理好，窗外驟雨傾盆而下，她望向霎時間壟罩整座城市朦朧的灰色雨幕，慶幸自己早一步收了衣物的同時也忍不住大嘆一口氣。

「夏天的雷陣雨真是不得了呢……本來還打算去一趟商店街的。」原先的髮飾因為鬆掉而不堪使用了，雖然也不是沒有其他備用的，但果然還是想看看有沒有推出什麼可愛的新款式。

人就是這樣吧，面對想要的事物，即使有其他備案也會視而不見，而是會找藉口說服自己順從慾望。

也許這場雨的意義就是提醒她收斂一下購物慾也說不定？為腦中產生的念頭兀自笑笑，隨後輕輕搖起腦袋。

突如其來的大雨打亂了原先的計畫，淅瀝嘩啦的雨聲讓人有些集中不了精神，不定時落下的轟雷更是每次都猝不及防嚇她一跳。

雨天讓人感覺好鬱悶啊，連空氣都變得濕濕黏黏的很不舒服。

她放下手中的筆，無力地趴在桌子上，索性拿出手機開始漫無目的地瀏覽。也許是心情不對，社群軟體上的內容無聊得實在讓人提不起勁，正覺得煩悶而想按滅螢幕時，上方忽然跳出了一則訊息。

「今井同學，突然打擾妳真是不好意思。」

紗夜？

盯著那行小字的灰綠色眼睛眨了眨，紗夜並不像自己，就算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也喜歡隨時找人分享，紗夜幾乎只在有重要的事時才傳訊息。

「打擾什麼的，紗夜這麼說太見外了啦。」雖說這一點也很紗夜就是了。今井莉莎有些無奈地低笑了聲，知道那只是她一貫的作風，但對自己，還是希望她能不要這麼客氣就好了，「突然傳訊息給我，怎麼了嗎？」

「說來有點難為情，因為臨時下了大雨，而我手邊沒有雨傘……」畫面上顯示的「正在輸入中」亮起又消失，如此往復幾遍，半晌後才終於等到她的下一句話，「地點恰好在今井同學家附近，如果可以的話，不曉得能不能……」

一個字一個字閱讀著來自對方的訊息，莉莎透過句末的刪節號讀出了她的遲疑，決定主動接過話，「啊，原來是這樣。既然就在我家附近的話，我去接妳吧？」

抬眼再次撇向窗外，雨勢是連用肉眼都能清晰看見雨點的程度，有點讓人擔心，「現在有地方遮雨嗎？沒在淋雨吧？」

「只有雨剛下時淋了一點點，目前正在路邊的雨棚下。」

「那就好。把位置發給我吧，妳等一下哦，我馬上過去！」

「抱歉，給妳添麻煩了。」

「哎唷，不會啦～！」想了想，在語尾加上了星星符號再將訊息傳過去。把手機和鑰匙收在身上，於玄關的傘架前躊躇了片刻，她伸手抽起那把面積最大的長傘，並將其他的收進了櫃子裡。

依然是灰濛濛的天，依然是不規律的嘈雜雨聲，在潮濕的街道上行走著，腳步卻格外輕盈。平時會因為濺起的水花弄髒腳而感到困擾的，今天卻莫名領悟了孩童總愛刻意踩踏水坑的樂趣。

去接紗夜啊……

雨天，似乎也不壞呢。

※

沒有雨傘而拜託別人來接，這還真不像是自己會做出來的事。

指尖纏繞在被雨沾濕而捲曲的髮尾上轉了幾圈，冰川紗夜想。將手機收回隨身包包之前又瞄了一眼躺在對話紀錄裡那句「妳等一下哦，我馬上過去！」她仰起頭，看著斗大的雨珠一顆顆落在半透明的遮雨棚上，富有節奏感的悶響。

其實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她可以冒點雨，用最快的速度穿過兩個路口到超商去買一把新的傘。

她可以就站在這裡等雨停，夏日的午後雷雨通常不會持續太久。

她也可以再打一次日菜的電話，把十分鐘前拿走了傘的妹妹叫回來。

──好吧，最後這一種可能行不通。事實上，聯絡住在附近的今井莉莎，這正是剛剛第一次打給冰川日菜的時候她提出的主意。

「那麼，請リサちー去接妳怎麼樣？リサちー不是就住在附近嗎？」

「這、這怎麼能……」怎麼能因為這點小事就讓今井同學跑一趟？

「姐姐，不是正好也很煩惱要怎麼把那個拿給リサちー嗎？這樣就可以用謝禮的名義送出去了吧。」

「妳怎麼會……？」

「一看就知道是姐姐想選給リサちー的哦。」電話那一端的聲音聽起來很得意，「所以我就不回去接姐姐啦，務必要把握這個很嚕的機會哦！」

實在是太晚才意識到這八成是日菜的預謀。姐妹一起出門逛街，天色變暗的時候她卻突然說了有事要去別的地方，自己出於擔心便讓她帶走了原先打算共用的傘。本來是想著馬上就回家了，運氣總不至於這麼差，誰知道日菜走後沒多久雷聲就開始轟轟作響。

這種雨勢下踏出去兩步就會全身濕了，哪怕是只冒幾十公尺的雨都是不明智的決定；而若要等雨停的話誰知道會花上多少時間？這不太實際。

所以，在冒雨買新傘、等待雨過天晴和聯絡今井莉莎之間，她選擇了最後一項。

……她知道的，這些都只是理由，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好讓她能心安理得實現心底其他更加迫切的願望。

收回前言，推託說這是日菜的主意可能有點狡猾，因為其實在第一時間她也想到了住在這一帶的今井同學。不如說，更早，出門選擇購物地點時，就是她決定了要來這附近的。

「紗夜！」

馬路對面傳來一道略顯焦急的喊聲，從思考中回神，抬眼瞧見的是行人號誌旁撐著傘對這裡揮手的今井莉莎。

「久等了吧？不好意思。」然後是小跑步踏著水漥過來的今井莉莎。

「不，今井同學，該說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才對。」冰川紗夜搖搖頭，低頭看了一眼對方腳尖上濺上的水珠，「提出這麼唐突的請求真是抱歉……麻煩妳了。」

「都說了不會啦。」她扇扇手，貓咪般的嘴型彎起開朗的笑容，語氣輕鬆，「雨真的很大呢，現在怎麼辦？要去我家等雨停嗎？」

「要是不打擾的話。」

「當然，不如說就是為了讓紗夜能有地方避雨所以才過來接妳的嘛。」嘿地一聲笑了，這麼一說才意識到前面的一問一答或許都是那麼冠冕堂皇。

和冰川紗夜的對話總是如此。她們總是在試探彼此。

她也清楚的。莉莎握緊傘柄，想起對方主動傳來的訊息。明明不是喜歡麻煩人的性格，那樣的她，卻選擇前來拜託自己。

她向前跨出了小小的一步，讓自己更靠近雨棚下的紗夜，對著那道薄荷綠色的身影招了招手。在她踏進傘下挨到自己身邊時，莉莎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開口，搔搔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抱歉呢，只找到這把傘所以我們一起撐吧。」

說了句沒關係，冰川紗夜抬起手，打算要從她手上接過雨傘。今井莉莎察覺到她的動作，很快出聲，「咦？我來撐就好了呀，紗夜還帶著包包呢。」

「今井同學已經特意來接我了，用的也是今井同學的傘。」

「誒？這種小事情不用介意啦？」

「不，請務必讓我來。」傘隱約被拉過去了一點。

「真的不用啦！我來撐就好了唷？」再悄悄地拉回來。

「今井同學。」扣著雨傘的手指完全沒有要鬆開一點的意思。

「──真是的，紗夜太固執了啦。」撐傘爭奪戰在今井莉莎的讓步之下告終，冰川紗夜滿臉認真的表情以及過於嚴肅的語調都讓人無從拒絕。

並未否認對方給予自己的「固執」這個評價，紗夜只是低低笑了聲。

那聲笑融進了背景不曾間斷的雨中，莉莎卻沒有錯過，她微微側頭看向身側的人。應是稍早前淋濕的，一綹淺綠的髮絲沾黏在那瑩白的臉上。

即使這樣也很好看。她想著，手不自覺向前，以指尖挑開了那縷細髮，為她勾至耳後。側顏忽然的觸碰令紗夜轉過腦袋，被逮個正著的貝斯手於是猝不及防迎上那雙沉靜而清澈的萊姆綠。

今井莉莎連忙縮回手，張開掌心擺在半空中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投降一般，用的是因為心虛而無意間提高的短促音調，「啊，那個，因為黏到臉上了所以想說幫妳撥開。」

「原來如此，謝謝。」點點頭，冰川紗夜給出一個淺笑便轉回去看前方，跟隨號誌穿越馬路，前往下一個路口。

再次有了心安理得繼續偷看的機會，目光定格在那姣好的容顏上，一直到負責撐傘的人突兀地停下了腳步。

「嗯？」愣了愣，不解地眨眼。

「……今井同學，妳得帶路才行。」淡綠的眉微微下垂，浮現出看起來有些無奈的表情。

「啊、啊！」恍然大悟驚叫了聲，今井莉莎感覺臉頰飛快漲紅起來，趕忙用手摀住，「對不起！那、那個，這邊要右轉！」

「總覺得今井同學剛才開始就在出神呢。」

「還不都是紗夜……」

「我？」

「誒？我說出來了？」

「果真是在出神呢。」冰川紗夜笑了笑，淡色的唇勾起新月般的弧度。

「……紗夜今天是不是特別愛笑？」雖然不是壞事就是了。但這種時候笑，難免讓人覺得她有點壞心眼。

「是這樣嗎？」這次紗夜九十度轉了過來，正對著這裡。光是這樣被她看著就覺得心跳加速。

「那大概，也是因為今井同學吧。」素來冷淡的嗓音似乎多了幾分柔軟，隨著盛夏午後的雨絲一同落下。

嗚哇，紗夜，狡猾。

熱著耳根的今井莉莎低下頭在心裡做出評價。

※

雨勢實在太大，撐了傘也有不少被風吹進傘下，縱使是短短不到十分鐘的路程，身上還是有幾處被打濕的地方。

特別是紗夜，就知道不該把撐傘的工作讓出去。冰川紗夜右側肩膀上那一整塊衣料被染深的痕跡太過明顯，相襯之下，自己被雨淋到的程度就比她少了很多。

「紗夜，我暫時拿件衣服給妳換吧？不然會著涼的。」和家人打過招呼便領著對方回到自己房間，看著她髮尾上沾著的水珠和半邊肩膀上密密麻麻的雨漬，今井莉莎忍不住歉疚地稍稍蹙起眉。

她是不是也不應該……

「咳，那個，今井同學。」拿著對方衣服的冰川紗夜輕咳了聲。

「嗯？」被這聲呼喚打斷思緒而抬起臉，「怎麼了？大小不適合？還是要換個款式？」

「都不是，只是，我要換衣服的話……」

終於在看見對方微紅的面色時才意會過來，「哇啊！不好意思！我這就先出去！」

不，今井同學在這裡也可以……這樣說好像也很怪。本意只是覺得把房間主人趕出房間很不好意思，冰川紗夜在心裡斟酌著說法但找不出合適的，最後決定接受對方的提案，並在速速換好後朝門外揚聲，「抱歉，今井同學，我好了。」

喜歡的人就在自己房間裡、身上正穿著自己的衣服，開門重新進入房間時今井莉莎感受到的便是這個認知所帶來的強烈衝擊，十足的破壞力讓她登時定在了原地。

「對了，今井同學。」對方沒反應，紗夜於是又喊了第二次，「今井同學？」看這樣子是在害羞嗎？真是的，明明自己這邊才是……換上她的衣服之後鼻腔間盡是屬於她的氣息，那股平常就覺得很好聞的香氣此刻就附在自己身上。

小心翼翼地對視接著又雙雙移開，氣氛由此陷入曖昧不明的靜默，朦朧的情愫在潮濕的空氣中漸漸發酵，隨雨霧綿延。

「……紗、紗夜剛才要說什麼？」直到遠方雷響劃破一室無聲，她才想起這之前紗夜喊了自己，似乎有什麼要說。

只見冰川紗夜從隨身包裡拿出了一個紙袋，先是確認了沒有濕掉，接著遞到她面前。

「今天原先是在和日菜一起逛街的，看見這個，覺得會很適合今井同學所以買下來了。」

「咦？！」雙手接過樣式精美的紙袋，揚起的眉宇間滿滿都是驚喜，「是讓我收下的意思嗎？」

「是的，請務必收下。」

「好可愛！」拆開了外層包裝，她不禁驚呼，「紗夜會讀心術吧？最近因為用了一段時間的髮飾鬆了，正想要買新的呢，沒想到這麼剛好。」

「是嗎？那太好了。」原先還很煩惱她會喜歡什麼樣的款式，或者她自己就有很多了根本用不上，看來是用不著擔心了。

「謝謝妳，紗夜，我很喜歡。」

「不客氣，也正好謝謝今井同學借我地方躲雨，還有衣服我也會洗好後……哈啾！」

「啊！糟了！妳很冷嗎？都忘了妳的頭髮還是濕的，我這就去拿毛巾給妳哦！」

突然的噴嚏連本人都反應不及，愣了半秒後冰川紗夜才緩緩道，「失禮了。」

往她半濕的頭髮覆蓋上乾燥的毛巾，順便把空調的溫度往上調了些，今井莉莎看著一連又打了好幾個噴嚏的對方，心裡的罪惡感反覆被挑起。

不只是讓紗夜負責撐傘，而她過度體貼將傘都傾向了自己這邊的這件事，說到底，兩人共撐一把傘這個結局本就是因她的私心所致。

並不是沒有其他選項。只是，人在面對自己想要的事物時，總會選擇性忽略某些道路，只為了有理由成全自己去踏上能滿足私欲的那一條。

「那個，紗夜。」即便不曉得自私的這一面暴露後會不會受到對方厭棄，今井莉莎也終究敵不過愧疚，「對不起，我對紗夜說謊了，其實……並不是找不到其他的傘。」

「只是因為想跟紗夜撐同一把傘，所以就……」

忽然聽見對方變得鄭重的語氣，有那麼一瞬間還不禁慌張起來以為是有什麼大事。明白她道歉的原委後冰川紗夜嘆了口氣，無奈的笑意在清秀的眉眼間鋪開，「今井同學，請不要為了這種事情道歉。」

「可是，是因為這樣紗夜才淋了那麼多雨，萬一妳感冒了……」

「但如果，我說我也是呢？」

「什麼？」

「在這一點上，我和今井同學並沒有不同。」在今井莉莎略帶茫然的目光之下，冰川紗夜向她走近，堅定注視著她的雙眼。

「並非沒有替代方案，我可以到附近的商店買傘，可以在原地等待雨停，這些都是合理又不會造成別人困擾的解決方法。」

「可是，最後我選擇了聯絡今井同學，明明知道這會麻煩到妳，不僅讓妳在大雨之中特地出門了一趟，還到妳家來叨擾。」

「……因為，」拉近的距離讓面前的光景附上一層陰影。放大的五官、口齒清晰的一字一句、幾近可聞的心跳、溫熱的呼吸。

「我的私心，是想見今井同學。」

冰川紗夜的一切，都是那麼輕易就能讓她頭暈目眩。

「所以，我們是一樣的。」

並非沒有替代方案，只是恰好，我們的願望都是想和彼此再靠近、再靠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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