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火急，不能再等了。

送走柳溟烟后，沈清秋立即出发前往灵犀洞。

他完全忘记用灵力了，发疯一样往山下跑。他也不知道这么跑要干什么，但是身体自发而动，要现在、马上、不计代价地见到柳清歌，见到那个时刻声色俱厉，却总是温柔守护在侧、替他拾扇、总把温柔隐藏在冷面之下的活生生的柳师弟。

一路上沈清秋紧紧攥着柳清歌用命为他夺回的佩剑剑柄，修雅的分量突然重得不容忽视，手心出了冷汗，险些要把修雅从手里滑下。

不知是不是和柳溟烟谈话带来的影响，沈清秋思绪飘飘荡荡，不由自主开始想象起这个死心眼师弟惨不忍睹的五年人生来。

从花月城归来，安放好他的“尸身”后立刻抓着乘鸾二次犯险，夺回修雅的同时身负重伤、险些身死，还给了幻花宫颠倒黑白的借口，被岳清源禁足在峰上休养。

伤好之后，连木清芳都对他摇头的情况下，依然马不停蹄四处奔走，遍访天下名医名药，求而不得，一遍遍徒劳又一遍遍失望地在“沈清秋永远无法醒来”的认知中逐渐麻木、沉沦。

……他是以怎样的心态一次次踏上寻医之旅的呢？

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来到灵洞之中，对着他沉睡的尸身一看就是良久的呢？

沈清秋在想，柳清歌对着冰棺中的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像拥着一块永远不会回应的冰或石，触着霜和雪。

那么冷。

他只是随便想想，就觉得四肢麻木、胸口冰凉。

柳清歌是怎样坚持了那么久，在始终得不到希望的等待里旷日持久地努力着、毫不犹豫地执着着、日复一日地坚持着，就那样一直等了五年的呢……

他以为像柳清歌这样理智冷静的人，是会选择知难而退的。

可这个向来冷静的人就像忽然没了头脑似的，一次一次撞着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不肯回头。一次次失败之后，他还是会满头是血地仰起脸来，再一次顽固地撞上去。

沈清秋很想问一问这个死心眼的傻子，为什么。

他很想追上五年前柳清歌的脚步，追上他错过的这五年，追上近两千个日日夜夜，追上去——

问一句究竟值不值。

问一句，师弟，你那时候……你一次一次寻医问药却始终不得解的时候……到底有多绝望。

问一句，那你为什么还要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再一步步坚定不移地往前去，直到头破血流、油尽灯枯。

问一句，柳清歌……柳师弟……你究竟是为什么，那么执着地不肯停下？为什么已经那么痛了，还要强行把这份感情揣在怀里，被扎得遍体鳞伤也不肯丢弃？

为什么始终执迷不悟……

为什么……

要为我这样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月光一路照着，往昔岁月在脑海中一一滑过，像一行翩飞的白鹭，蜿蜒地飞过水墨书画的天地间。

每跑出一步，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处风景——

那个众口铄金中冷笑着问“说够了？”就要直接开打的人。

那个幻花宫水牢中恍若神祇般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

那个在万千晶雨中深深凝向自己的眼神。

那个在云台山石洞中生涩懵懂又小心翼翼的一啄。

那个在竹舍中隐忍克制却无限缱绻的吻。

那句“情路不顺，为情所困，心事难终”的判词。

星河邈远下，那道一言不发代替剑风飞身而来的白衣身影。

那么多的画面充溢在心底，终于被一一挑破，激烈地顺着指间蔓延而出。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柳清歌就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默默相陪，默默等待，等他回头，等他伸手，等他转身看到。

柳清歌，你等了多久？

沉睡前，苏醒后。

叠在一起，十年？

……不，也许比十年更久。

多久了？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究竟已经多久了？

这一生与柳清歌相伴的时日那般绵长，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很多事情都不再清晰得棱角分明。沈清秋绞尽脑汁地想，可记忆就像一尾异常灵巧的游鱼，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是捉不住一丝一毫的线索，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抓住什么，否则有些东西就会被永远封存起来，像飞鸟、像白纸、像冉冉升起的气流，随着晚风与嘈杂的声浪，渐渐的，在看不见的地方，成为他风吹雪散的记忆。

突然，脑子里一根弦，“啪”地断了。

他听见了，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与骤如鼓点的心跳；

他看到了，一滴将落未落的泪水和一道欲语未语的目光；

沈清秋醍醐灌顶，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原来不是一年、两年，而是真的已经……好多年。

柳溟烟说，柳清歌是个迟钝的人。

可是……其实最迟钝的那个人，是他，才对吧。

也可能，不是他从来没发现，而是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发现。

可这能怪他吗？

柳清歌是树，是株挺拔森严的参天巨木，永远那样沉默肃穆地立在原地，很稳重，也很可靠，永远默不作声地为他遮风挡雨、纳阴乘凉。

或许是因为生得实在太高了、太繁茂，沈清秋必须要刻意仰起头才会发现——啊，原来这片温柔的树荫，是这棵树为我投下的。

于是寒来暑往，那么多年来去匆匆，他始终都没有扬起过头，也始终没有发现过它。

他历经两世，尘烟看透，自然知道这世上最无价的，便是岁月。

任何珍玩宝藏，佳人蜜语，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唯有岁月，逝者如斯，再不可追。

一个人，愿意用万两黄金换你，那是欲。

一个人，愿意用前程似锦换你，那是爱。

而一个人，愿意用十多年的年华、愿意用最好的岁月来换你、来等你。

而且不吭声，不求回报，也不求结果。

那是傻。

真的，真的太傻了。

沈清秋喉头凝涩，苦意漫上舌根，汹涌成潮，他想——

柳清歌，你真的……太傻了。

为何如此？怎能如此？

我沈清秋究竟是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

而他自个儿呢？

他脚下一滑，抱住身旁的一棵大树，一腔澎湃的热血瞬间冻结进呼啸着的夜风里。

他都做了什么……

轻佻暧昧地撩拨他，轻而易举地放开他。

云台山石洞里，他亲口说过，你不觉得丢脸的吗？

平阳城客栈里，他亲口说过，男人偶尔这样也很正常，一夜风流，不作数的。

缄城客房里，他亲口说过，这些都是你的错觉，不要再误会了自己的感情。

他是在拿刀子一次一次地割柳清歌的心！

而柳清歌呢？

沉默得像磐石，江流石不转，刀子戳在心里，他也和没事人一样，保护他、照顾他、陪伴他。

直到把秘密带入坟墓。

……直到死。

若不是柳溟烟，他柳师弟，这辈子到死都不会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这个傲骨铮铮的男人一生做过的最卑微的一件事，就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他做尽了所能做的一切，却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之中，清楚了对方眼里永远不会有自己的位置，他在明知道对方不会喜爱自己的情况下，选择了不打扰、不惊动、不给对方带来一丝一毫的困扰。

选择了，留下最后的尊严。

沈清秋……沈垣……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都做了什么！！！

是瞎目，还是智昏？

何以窥不破，何以辜负卿。

沈清秋垂下眼睫，墨黑的睫毛像是枯谢的蝶翼，在沉沉的夜色中再抬不起。

他抬起手，贴上枝叶瑟瑟的大树，肩膀微颤。

真静。

可他却额头轻抵，拥了很久很久。

唯有这棵无名之树，与他在如洗月色中长伴，以缄默与苦涩相对。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像是堤坝陡然间被冲开一个缺口，紧接着往事就如洪水般奔流而下——

“在我们两清之前，你这条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所以，好好顾着自己这条命！”

“如果你没法变强，我会守在你身边保护你。”

“什么一往情深，你不要信！”

“我自会领罚，承担一切。”

“沈清秋，我叫你住手！”

“你说你喜欢，但是几天的时间我来不及找那么多天灯，凑合着看吧。”

“不是你的问题，本来我送个剑风过来就行的。”

……

一幕幕前尘往事自眼前滑过，到最后，一点一滴、碎片嶙峋，都是柳清歌那张俊秀得有些过于冷清的脸。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仔细地回味过和柳清歌一起走过的过往，岁月坎坷，一晃很多年。他也曾经自怨自艾地觉得穿越到这个对自己恶意满满的世界是何其不幸，可如今想来，起码自己人未身死，而那人也还好好地站在原地，只要他肯回头，就能够到他的手。

纵然曾阴阳相隔，亦为世所不容，他依旧一步步、一天天地坚持到今日，用他那份难得的任性和固执，为自己撑起一方温暖安全的晴空。

无声无息中，有清风吹过青色的袍角，绿水浮动，像是早春的柳枝。

有什么东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隐秘地蜕变，飞速旋转，抽枝发芽。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沈清秋不由自主又迈开了脚步。

他不知道什么是仙，什么是魔，更不知道什么是永恒，只是他突然意识到，若这浮世间人命当真薄如蒲草，那么此刻，他就更要去立即找到那个人，义无反顾、不做停留，下一秒、甚至是这一秒。

久闻其名而未见其真容的红尘千丈突然密不透风地将他包裹起来，一片皓月当空、清云蔽日中，他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一股莫名的悸动涌上脑海，他骤然加快了脚步。

跑得发髻散乱白靴着尘，灵犀洞俨然近在眼前。他先循着记忆去了原著中柳清歌走火入魔的地方，那石洞里的血迹早已干涸，洞里空无一人。

当年他在晕过去的柳清歌身边有多提心吊胆，现在只会更甚。

沈清秋冲着空荡荡的石洞大吼一声，像他无数次曾经喊过的那样：“柳清歌！”

灵犀洞内由数十个石洞相连而成，沈清秋这一声喊去，回音无数，像是他喊了无数遍他的名字。

回音终究还是渐渐弱了下去，一切又归于沉寂。

原著中柳清歌被利剑当胸穿过、满身鲜血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活像十几年前的噩梦重现。

千雪山救活了又如何。

沈清秋鼻子突然就酸了，撕心裂肺地又喊了一声“柳清歌”。

于是无数撕心裂肺的“柳清歌”就在灵犀洞里左右回响，自问自答。

最后又归于沉寂。

一颗心就这么直直地坠了下去，一直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沈清秋嘴唇颤了颤，口里发苦，心慌到无以复加，心脏处传来阵阵抽搐的闷痛，在胸腔里烟花般炸开。

他的手已经汗透了，根本握不住修雅的剑柄，只好抓在剑柄和剑鞘的交界处，用几根手指卡住。

柳清歌绝不会……更绝不会……！

他不相信柳清歌会这么就出事的，柳清歌不会就这样走火入魔的，他不会看见一具尸体的。

不会的！

沈清秋不自觉后退两步，嘴里喃喃着“不会的，师弟不会有事的”。

呼吸带动着心肺一起痛了起来。这是他这一路上一直在发生的事，只是此时此刻那种隐痛越发鲜明了起来。

突然间他是那样的害怕。不同于死亡、不同于流落，他心态洒脱、遇事冷静，哪怕经历两世人生、亲临死亡，他也能淡然处之。几十年来，唯有此时此刻，他是如此的害怕。

少年不识愁滋味。突然接触了生离死别，才让这个来自异世、不知人间悲苦的浪子初窥了命运的百转千回。

沈清秋心烦意乱，唯有一点异常明确：说什么也不能让柳清歌交待在灵犀洞里。努力地平稳住呼吸后，他头也不回地一个一个石洞地找了过去。

在不知道走过第几个石洞之后，一阵寒气迎面袭来，沈清秋打了个寒噤，想起来灵犀洞正中央有个终年不见光的寒潭。他现在想必是走到这里了。

魅妖的玫瑰花池……沈清秋刹那间就想起柳清歌第一次被他抚慰的地方。

沈清秋心念一动，几个箭步冲到水边，果然，潭水正中间有个人模糊的背影。

那潭水漂浮着些碎冰，白雾缭绕，影影绰绰间只能看见那人长发散落，水漫过了那人肩头。

沈清秋又喊了一声“柳清歌”。那人纹丝不动。

他便又喊“柳师弟”。还是不动。

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回荡，不大，但足够柳清歌这种修为的人听清了。

沈清秋环顾四周，看见叠得整整齐齐一摞衣物上压着一柄长剑，正是乘鸾。

柳清歌不会已经失去意识了吧……

你丫的剑都不要了下去泡冷水是做什么？

沈清秋三两下扒掉自己外袍往身后一甩，只穿着贴身的里衣，毫不犹豫地直接跳下了寒潭。

带着浮冰的水可不是忍忍就能适应的。沈清秋跳下去的一瞬间便被这冰水激得浑身一滞，逼着自己盯住眼前那人的背影，才驱使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朝那人挪过去。

走了几步，沈清秋嘴唇都被冻得打颤，四肢几近麻木。

还差一步就能碰到柳清歌了。

柳清歌的位置是潭水的最深处，沈清秋走过去的时候，水已经可以沾到他的下颌。

他本想伸出自己的手去戳柳清歌的肩膀，结果脚冻得久了，不听使唤，直接向前一滑，整个人就要沉到水里。

“柳清歌，求我！”沈清秋下意识地又喊了一次，手还没摸到柳清歌肩膀，整个人就彻底失去平衡仰头栽到了水里。

虽然已经闭气，慌张之下沈清秋闭嘴迟了，还是呛了几口冰水，碎冰把他嗓子划出了丝丝血腥味道，四肢也被冻得麻木，只能胡乱地扑腾。

……两大峰主合葬灵犀洞寒潭？

会不会太搞笑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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