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原本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给我一个死对头点颜色瞧瞧。可没想到啊，拷问之下竟还能有意外收获。那条蛇为了那个老不死的还真是什么都肯做，一切揽到自己身上不说，还把尚清华来露水湖摘取肉芝一事也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弟子没费多大力气，就从漠北君嘴里套出师尊与那个苍穹山派的叛徒每月必去往边境深山一趟，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干脆一把火，全烧了。”

沈清秋：……麻痹他就知道肯定少不了尚清华这个没骨气没节操的功劳。

短短一席话，洛冰河分成了好几段，每说半句，便朝沈清秋走近一步。他嘴角扯了扯，牵起一个扭曲的笑容，瞳孔外层的血红时扩时缩，怎么瞧都是一个……极其诡异且颇具恐怖感的画面。

沈清秋看得肝胆俱裂，霎那间呼吸都停了，双手反剪着在背后暗暗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感觉洛冰河身形投射下的阴影变得大了些，他忙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你冷静。”

要说话就好好说，不要变脸，不要靠这么近！

洛冰河血气上涌，脸色微红。他抬起眼睑，话语中流露出一股绝望的激愤之气：“为什么？你分明是早就知道，即便打我下无间深渊，我也死不掉，那你为什么还要亲手把我推入那种地狱不如的地方？沈清秋！收我这样一个徒弟就那么丢人吗？我是骨子里面贱了还是血里的腌脏洗不掉了？你宁可……你宁可费尽心机，另寻他法，舍了自己一身血肉来逃脱报复，也不肯……也不肯认我这个徒弟。”

洛冰河“哈哈哈”地便笑开了，笑得恣意放纵，声音犹如兀鹫盘旋于天地间，雁阵惊寒。

“师尊这样绝情，可当真叫冰河好生心凉啊。”他笑着大声说，“弟子是万万没想到，师尊竟厌弃弟子到了这般地步。只是不过，可惜了——”

他单手把沈清秋牢牢按在地上，目光几乎可以说是款款深情，可嘴里却咕哝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你想魂魄离窍？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师尊，你一生作恶多端，跟你有怨有隙也害，跟你无冤无仇的也害，你不身败名裂，将所有人的苦楚都同受一次，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透过汗湿的眼睫，洛冰河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鬼气冲天。

昏暗的地牢中，水色共火光颤动。沈清秋的心似乎也跟着颤了一颤。

利益、得失、心机、谋划。

他像是被一只暗中窥伺许久、时刻准备扑上来的毒蛇盯上一般，全身泛起细密的白毛汗，被水牢里的阴风一吹，遍体生寒。

苍白纤细的手指划过银色短匕，折射出冷冷的光，洛冰河温声道：“师尊，你想让它从哪里开始？”

哪里都不想！

沈清秋心下大颤，嘴唇发白，衣衫湿淋淋地贴着身体，说不清是汗水还是冰水。他半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冷汗一滴一滴砸在地面开花，眼冒金星。

他呼了系统框一巴掌：“想点办法行吗？好歹我也算是你客户对吧？！”

系统：【是否启用关键道具：假玉观音？温馨提示：此道具使用权限仅一次。】

沈清秋：“现在洛冰河怒气值为多少？”

系统：【300点。】

沈清秋：“为什么这么低？你确定没算错？！完全不科学！”

能消除5000点的神器对付300点，绝对不行！

沈清秋：“还有没有别的选项？业内好评度排行第二的方案是什么？”

系统：【是否启用情景小推手？温馨提示：情景小推手在此场景下仅限使用一次】

……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不太高级。但是既然是业内排行第二顺位方案，就它了。沈清秋果断戳下！

空气撕裂，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影已然飞至眼前！

沈清秋急急转身，上身动作受限，他没办法平衡身体，一下子重重磕在石台之上。

他咬紧牙关忍着没叫，只闷哼了一声，惊魂未定地回头，刚才洛冰河手上的短刀就插在不远处，白刃没入石面，刀身周围，竟然如鱼鳞般炸开了一片浅浅的纹路。

……真真是裂石刻骨，铭心之恨！

洛冰河倏地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抓沈清秋肩部。突然之间，告警的钟声一声声响起，从地宫深处传来了兵器相接的打斗声，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一阵阵呼喝的声音。有人高喊着“快围住”，“别让他跑了”，像是来了入侵者。

洛冰河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放开了沈清秋，眯眼望着洞口外，阴测测道：“算你运气好，弟子改日再来看望师尊。”

说罢，他狠狠一掌劈在机关上，轰轰作响，刚刚已经被升起的腐水帘轰的一声，又喷出水来，而沈清秋则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

沈清秋坐在原地喘了口气，泪洒心田：混世魔王总算退场了！

所以说这个情景小推手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和消防警报一个效果？还不如叫警铃小助手。可工作原理是什么？谁家警铃是一次性的？！也太不经用了吧！

洞中阴嗖嗖的，冷风一吹，湿衣贴着皮肤，冰得沈清秋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一旁，自己的青色外袍还扔在地上，染遍泥尘土垢。

沈清秋打了个喷嚏，无奈地用手指夹住脏兮兮的青衣，磨磨蹭蹭披身上去了。

没办法，不是他口嫌体正直，这么多年一直娇生惯养，穿这么脏的衣服既没B格也不文雅！

水牢与外界隔绝，不分昼夜。沈清秋闭着眼，倍感昏沉，蹙着眉毛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浅眠。袍缘萎地，犹如水浪。

不知在梦中过了多久，地牢外再次传来石门开启的响动。

石道升起，腐水断流。公仪萧匆匆穿过石道，才看了沈清秋一眼，就脚底打了个滑。

他结结巴巴道：“沈……沈……沈前辈，你……”

救兵！是救兵啊！沈清秋眼睛一亮。

公仪萧的到来给沈清秋打了一针强心剂，沈清秋宛如见到再生父母就差没跪下来痛哭流涕了。他热泪盈眶，颤颤巍巍向公仪萧伸出手：“公仪萧！”

公仪萧表情怪异，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转身回避，迟疑地定在了石台之外，没继续前进。沈清秋顺着他目光往下看，丝毫不觉有异：“我怎么了？”

公仪萧看着沈清秋脸颊上那道皮肉外翻、恣意狰狞的血痕，迟疑道：“前辈您……”

沈清秋热泪咽了回去：“咳。”

头发散乱，脸上有伤，衣服又是破洞又是泥又是汗，长发共泥点子齐飞，形象可能不是很好，与“沈清秋”略违和，不过没关系。

公仪萧这才反应过来，忙也跟着咳了一声，道：“苍穹山岳掌门今早向师父申请过通行腰牌，只是被延扣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批过。不过岳掌门似乎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想问问前辈您的饮食起居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见沈清秋不答，公仪萧便接着道：“不知沈前辈托人说想见晚辈，到底所为何事？”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在沈清秋脸上身上乱飘。

公仪萧你那是什么眼神！滚滚滚滚滚……

沈清秋被盯得情不自禁把胸前的袍子紧了紧。

公仪萧道：“听说昨日洛师兄……离开时大发雷霆，晚辈还担心他会不会对沈前辈做什么……”

能做什么？乱发脾气拿着鞭子天南地北乱抽一通还想用口怕的匕首扎人经脉玩儿还顺便打塌了半个洞……而已！

沈清秋叹道：“洛冰河在幻花宫倒当真是如鱼得水。”

公仪萧苦笑道：“岂止。洛师兄灵力高强，行事果决又雷厉风行，旁人望尘莫及，也难怪师尊如此看重。若非他执意不肯拜师，恐怕如今首座弟子的位置，就轮不到我头上了。”

少年，这才哪儿到哪儿！等洛冰河和小宫主滚床单之后，被流放到没有前途可言的荒境去守边界才是你的最终宿命！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沈清秋看他的目光带上了深切的同情。可生死关头、命悬一线，他此刻可顾不上给同为炮灰的公仪萧同学做什么心理辅导，一把抓住公仪萧，迫切道：“此次请你前来，是有急事，需要你帮我个忙。”

公仪萧道：“前辈请说，只要我……”

沈清秋不等他那句“力所能及”说出来，真诚道：“让我出去。”

“……”公仪萧艰难道，“前辈……这个真的不行。”

沈清秋严肃道：“我有非离开不可的理由。绝不是想逃避四派联审。但幻花宫水牢确实不能再留。我会在苍穹山派清静峰等候发落。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立下血誓。”

血誓不可翻悔。但实际上，回苍穹山派以后四大派联审结果怎样都没有关系了。毕竟穹山派护短护得厉害。所以他是在耍流氓。

公仪萧为难道：“我当然相信前辈，可前辈不是主动要求下押水牢的吗？究竟是什么事，严重到非离开不可？如果沈前辈愿意明言，我可以通报诸位掌门和参与连审的前辈……”

沈清秋心里狂抓乱发，却仍不打算向公仪箫透露实情。一来以洛冰河的心机和如今在幻花宫的地位，跟公仪箫说了也没屁用，不仅没屁用，恐怕还要连累到他；二来若是让洛冰河知道了，恐怕自己要被更加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了。

沈清秋转念又一想，公仪萧是幻花宫弟子，私纵犯人潜逃，安到谁身上都不是小罪。这小伙子人不错，坑他不太厚道。横竖洛冰河不会刚一出去就立刻回来，还有时间，机会还有的是。

于是他改口道：“还是不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着勉强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因被捆仙索缠着大半个身体，动作极不方便，没动两下，青衣便从身上滑落。

公仪萧见青袍委地，原本俯身想要帮忙，无意间抬眼一看，当场手脚僵硬。

沈清秋：“……？”

他身上那件白色中衣破洞百出，只留零零碎碎的衣料挂着，一看就知道是被鞭子抽的。破损处露出的白皙皮肉上，有不少血红的鞭伤，正鲜血淋漓、狰狞可怖地翻卷着。仔细看，喉咙上还有轻微的於痕未消。

空气中似乎充满湿润的腐臭味，令人作呕。公仪萧抬眼看着沈清秋，后者脸上那道伤痕，仍有鲜血在不住地往外淌，一直延伸到脖颈……

公仪萧的眼睛禁不住红了，咬着嘴唇瞪了半天，怒上心头。

难怪洛冰河命令除他以外的人都不许进来，就算有通行腰牌也不行，还扣下了苍穹山派门人的申请。

原来如此！

简直逆徒！

恩将仇报！

丧尽天良！

他内心不忍，颤声道：“前辈……你……你当真不要紧吗？”

公仪萧心中为沈前辈流下了血泪，喉间一阵梗塞，沈前辈却茫然道：“我不要紧啊？”

公仪萧心中大震：为什么……为什么到这种时候，沈前辈还能露出这种淡然的表情！

他不由心中难过。沈清秋尊为一峰之首，被困受辱，已是无可奈何，而眼下却还要受徒弟折辱，当真令人痛心叹惋！

沈清秋见他眼神闪动，似是同情，又似悲愤，只能面无表情以不变应万变。

忽然，只听公仪萧愤怒道：“四派联审之前不许动用私刑，这是共识。洛师兄就算跟沈前辈有天大的仇怨也不该如此，我自会向师尊……”

沈清秋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袍，道：“动私刑一事，无妨，只是些皮肉伤，不打紧，就不必麻烦老宫主亲自过问了。”

公仪萧霍然站起，凛然道：“就算拼着被师父责罚，晚辈也不能坐视前辈受辱而无动于衷。”

沈清秋喜出望外又诧异地看向公仪萧。

公仪萧正色道：“我相信沈前辈，愿为沈前辈效犬马之劳！”

沈清秋精神一振，心想不管怎样先找个帮手来再说，于是咬咬牙，把心一横，果断道：“你公职所在，放跑犯人你无法交待。能否麻烦你给我掌门师兄和柳师弟带一封信？”

公仪萧肃然道：“沈前辈在水牢受此折磨已是不敬。晚辈地位低微，有心无力，但送信一事请放心交给晚辈就好，晚辈定不辱命。”

仓促写好了信，草草折了两道，加了个简单的火漆咒封，沈清秋把信交给公仪萧，拍拍他肩：“麻烦你了。”

公仪萧把信小心放入怀中，四下看看，道：“前辈，其实洛师兄昨天吩咐过，除他以外谁也不许进来，晚辈须得尽早离开，以免被发现了节外生枝。”

沈清秋闻言顿感庆幸——幸亏公仪萧作为首席弟子对水牢人手分布和日程安排了如指掌，否则他此次前来早不知撞上几队巡逻的守阵弟子了。洛冰河命令除他之外不允许其他任何人私探水牢，反而大大为沈清秋神不知鬼不觉搬救兵助力了。

沈清秋道：“公仪公子，此次幸亏有你相助，多谢。趁现在没被发觉，你快回去吧。”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个月后，苍穹山清静峰，定能在那里找到我。”

公仪萧忧心忡忡，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走了，只望苍穹山派能早日出面援救。虽不知前辈打算如何应对今后之事，但在水牢这些时日，还请千万小心。一月之后的四派联审，前辈请放心，如您所说，清者自清，诸位掌门必会为您洗刷冤屈。”

沈清秋忍不住笑了，第一，黑历史板上钉钉的涮不掉，第二，一个月后的四派联审关他屁事哈哈哈哈……当下逍遥一抱手：“日后你若有时间来苍穹山，请一定上清静峰上坐坐，届时清静峰静候。后会有期。”

公仪萧知道清静峰一如其名，喜清静，不爱外客打扰，摸不准是不是客套话，却也笑了笑：“沈前辈这话我可记下了，日后说不定真有叨扰之机。若后会有期，前辈一定要履行承诺，带我去清静峰一览。晚辈可一直盼着呢。”

水帘飞流直下，看着公仪箫离去的背影，沈清秋坐回盘足静坐的姿势。

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和洛冰河虚与委蛇、拖时间保全自己，以及……等！

但愿柳巨巨他们赶得上！

柳清歌心烦意乱地回到苍穹山，在房间里完全坐不住，练武也无法集中精力。

这是第一次，那个人消失在自己无法控制的范围。

从来守在身边放在眼前，即使短暂地离开视野，也能莫名其妙地在混杂的环境中分辨他身上的竹叶香，可是现在，这个自己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人很可能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遭罪。

心里毫无来由地焦虑不安。

柳清歌躺在床上，想着沈清秋那张明净的脸，恍恍惚惚地睡去。

今晚的梦纷乱繁杂。

他一会儿看见沈清秋跟自己并肩站在一幢高楼上，这建筑莫名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在哪里。然后洛冰河来了，在混战中，他看着自己的乘鸾被对方夺下、向自己刺来，却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穿透了沈清秋的身体。色泽鲜艳的液体从胸腔里喷射出来，在沈清秋的青衣上漫开，霎时间梦境被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覆盖。

恍恍惚惚间，他看到自己又重新回到那幢高楼上。沈清秋站在他和洛冰河中间，再一次被利剑洞穿。他好像陷入了无止境的轮回，无论重复多少次，无论用什么方式，也逃离不了目送沈清秋死去的命运。

柳清歌想要大声嘶吼，想要逃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一瞬间，难熬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如沸水滚滚蒸腾，又如尖刀利落分剥。柳清歌当然是不怕痛的，此刻却忍不住低低喘了一声。痛感如潮水一般将他来回冲刷，不多时，他便像抽丝一样被剥出了身体，漂浮在空中，然后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风雪中疾驰。

天空中涡状乌云密布，平日里云萦雾绕的青山翠峦褪去了颜色，殿宇楼台皆迷失不见。厉风呼啸着卷下纷纷扬扬的雪片，一层密似一层，织成接天的巨网兜头盖脸地罩落下来。

四下里空茫不见人迹，柳清歌心下焦灼，催动乘鸾顶风冒雪加速飞行。不知不觉中，竟行至一处景物熟悉的山谷，风势趋缓，隐隐绰绰中可见一道修长人影背立于前方。柳清歌在空中一个急速翻身，硬生生将前行的冲力化为下降，连人带剑俯冲跪地，乘鸾剑狠狠扎进雪地，砰声巨响激溅起大片的积雪。他收剑起身，向四周略一打量，风雪中依稀辨出是百战峰的后山。

前方人影青袍宽袖，风姿隽爽，看上去像是等候了多时，衣肩上已然覆了一层薄雪。那人听到他这番野蛮动静，便缓缓转身。柳清歌一颗心怦然跳动，若有所盼，目光不错一下地看着。待到人完全转过来，他一怔，眼前现出的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说陌生却也熟稔。只见那人面庞甚是秀致，一双妙目温柔含情，鼻尖挺翘，唇瓣润泽。虽生得一副好颜色，嘴角边却常带一丝促狭的笑意，神色惫赖活泛至极。

那人见着柳清歌，便道：“你可算是来了，等你好久。”又看向地上被砸出的雪坑，一挑眉，“多日不见，百战峰峰主还是这么风风火火、杀气腾腾啊。”

这副惯作弄人的狡黠模样柳清歌可没少见，当下便知来人是谁。他蹙起眉头，心中浮出些许不好的预感，定了定神问：“你怎么在此处？”不等回答又急切追问，“可是那具身体出了问题？”

那人面露讶异之色，凝目看了他一会，轻声一笑：“你原来……早就知道我不是他。”

“我当然知道。”柳清歌言简意赅，“你为何原身在此？”

“远行在即，今日是特来与师弟告别。”那人敛去笑意，正色说道。

“远行？告别？”柳清歌垂下眼眸，无意识重复了下，刚才心头那份惘惘的警觉竟成了真。他沉思一会，霍地抬头：“你……待要往生到何处？我去寻你。”

那人摇了摇头，说：“并非往生，而是……”

“而是什么？”柳清歌追问。

那人见他情急，便软和了口气，温言款语地和他解释：“我本就是异界误入此间的一缕魂魄，侥幸在这里多捡几年性命，现在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师弟啊……”他一声轻叹，“三千世界相互隔绝，出不得入，往不复反，今后怕是再不能相见了。”

骤听此言，柳清歌胸口滞闷，一股莫可名状的情绪翻腾不已。他涩声说：“不。你不要走。”

他一身傲骨，从未开口求过人，此时却也顾不得难堪。他踏出几步，紧握住那人手腕说道：“沈……”微微一顿，终究是不愿再用那个名字唤他。

“是姓沈。沈垣。”沈垣点点头，说道。

“沈、垣。”名字停在舌尖，轻轻一滚，一字一板地吐出。

“沈垣，”柳清歌再唤一遍，“不要走。”

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他二人曾救过彼此性命，常伴随身边左右，又都极为在意对方，情谊深厚与旁人不同。此番还是第一次以原貌见面、以本名称呼。经年旧友恰如初相识，可转眼便是永诀。

同天隔越如参商，生死不知何处寻。

沈垣一双眼眸中似有异样的光在荡漾，他深深地看了柳清歌几眼，粲然一笑，道：“师弟，若问毕生所求，无他，有此一句，唯你一人，穿越异界人间一遭，无论成败得失，于我，便已是‘值得’二字。”

他回握住柳清歌，眼角眉梢俱是温柔与不舍：“柳清歌，能来到这世界与你相识一场，我真的很——”

话音遽然而止，沈垣整个人身形淡去，柳清歌握他的手忽地落了空。他茫然无措立在原地，似是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许久，他翻过手掌举到眼前。

彼此交握的柔软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皮肤上，此刻掌心空空落落，却是连一片雪花也未能攥住。

“沈垣……”

失去的钝痛来得缓慢而沉重，柳清歌嘶声呼喊。

雪不知何时已停了。

柳清歌在床榻上惊坐起身，一颗心狂跳如雷，震得耳膜鼓噪作响。他喘着气睁眼，入眼的依旧是内室那线条流畅的屋顶，睡前一盏残灯已熄了余焰，床边案头洒落一片莹白。

刚才的梦境如亲身经历一般清晰可感，一时竟分不出是真是幻。距离沈清秋被捕仅过了一天一夜，他就难以控制心中的隐忧。那个梦境的真实感挥之不去，沈清秋可能面临的危险让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

柳清歌纵身跃起，一把抓过剑架上的乘鸾，推开门疾奔出去。夜色下的苍穹山尽收入眼底，但见月在中天，辉光泻地，千山万壑，松涛阵阵。夜色澄明如水，哪有半点梦中风雪凄迷的样子。

他怔然伫立，忽听得耳侧簌簌声响。回首望去，却是小轩窗外，前一阵子他亲手栽种的几株修竹被一阵疾风吹得弯折了腰，月光将竹影筛落一地，形如狂舞的千百个字。

柳清歌垂眸看那错杂的竹影，细密纤长的眼睫颤动。这位向来冷静果决、强敌当前视之如无物的百战峰峰主，人生中头一回如此的举棋不定、心乱如麻。

“锵”的一声长吟，百战峰上剑气冲天，乘鸾剑终是出鞘，银练似的剑身上光华流转。柳清歌飞身跃上乘鸾，白衣翩翻如孤鸿，踏剑乘风渡越群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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