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直微垂着头、站在老宫主身后不远处的青年缓步而出，对着老宫主自然施礼，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

黑眸沉沉，面如冠玉，五官英挺，气质卓然。

随即，他谦和一笑，缓声道：“冰河在。”

淡淡然三个字， 却如巨石入潭，溅起千层巨浪。

众人目光立刻聚焦洛冰河身上，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

在场众修士，有些听到这个名字，脸现诧异之色。这其中又以苍穹山派为多。有些原本见到这张脸只是怀疑的，比如齐清萋，现在也震惊了。至于某个刚进金兰城和洛冰河打了个照面就差点直接跪了的后勤一把手，一颗心脏经历雨打风吹过后，现在反而淡定了。

因沈清秋以前时常责罚洛冰河，岳清源也见过他几次，可那也只是在洛冰河年纪尚幼的时候。后来沈清秋开始重用洛冰河，他便常常被派下清静峰处理各种事宜，更难见面。仙盟大会里，倒是在晶石镜里看过洛冰河的脸，可只有短短一瞬，而且镜面不算清晰，是以刚才一路，竟没认出幻花宫宫主身旁这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居然就是当年沈清秋“爱徒”。此前，岳清源听说宫主最器重的是他大弟子，于是一直把洛冰河当成了公仪萧。这时老宫主挑明，也是愕然。

齐清萋不可置信道：“真是你？沈清秋，你不是说他死了吗？”她又看着洛冰河，“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清静峰来？你知不知道，你师尊因为你失……”

沈清秋猛地一阵干咳，咳得齐清萋不得不停下来瞪着他。

沈清秋真想对她作揖。他有预感接下来绝对又会听到“失魂落魄”这个词，妈蛋他一点都不想再听到这个词了！一阵鸡皮疙瘩，让洛冰河听了还不笑裂那张标准男主脸！

老宫主却是深谙挑拨离间之道，阴魂不散道：“正是这一点，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明明没死的，却非要说是死了？而为何明明可以回去，却不愿回去？”

沈清秋烦透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调调，皮笑肉不笑道：“他不愿意回来，我也没办法。来则安之，去则由之，随他好了。宫主若是想说什么，请直说。”

老宫主嗤笑一声：“我想说什么，沈峰主自己心中清楚。你勾结魔族，导致仙盟大会之乱，令多少门派折损惨重，又害死我仙家多少少年英才、未来栋梁。沈峰主，你，是否欠冰河、欠大会殒身的数百亡魂一个交代？”

沈清秋倒吸一口凉气。

又出现了，冰哥绝技之——毁天灭地洗脑术！！！

是不是该说男主太抬爱他了，仙盟大会这么大一口锅，拿了剧本的冰哥自然知道是尚清华干的，可还是说扣就扣他头上，野心堪比太平洋！

这是何等深重的怨念！

……卧槽等等，尚清华也是苍穹山派人士，以男主的手段，偷梁换柱也不是不可能啊！

只是……仙盟大会、金兰城，这上千条的人命，难道一个不漏全算自己头上来了？

沈清秋心中发凉。

现场众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者有之，惊疑不定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看向沈清秋的目光已经不复友善，而是惊愕、愤怒、无法置信，甚至是鄙夷……

有人开始无助地喃喃：“这、这是真的吗……”

“难不成仙盟大会之乱，真的是因为有内鬼……”

“师尊我好怕，大师兄就是仙盟大会上被妖魔鬼怪吃掉的！”

更有甚者，压低声音道：“这老宫主说得也不错……所谓君子，皆有所图，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恶心的伪君子，虽然眼下没什么证据证明都是沈……沈峰主做的，但你看他那样子，魂不守舍的，谁知道他背地里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有人听到了他的话，竟不曾反驳，反而窃声应和：“你说的不错，不然他徒弟为什么不回苍穹山反而投靠了幻花宫？别是因为洛冰河一不小心知道了自己师尊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老宫主目光落在那些游移不定的人身上，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有人不信？洛冰河！你就把沈峰主是如何勾结魔族，将纯生魔物放入会场，妄图借魔物之手戕害仙门新秀；又是如何迫害后辈，将座下弟子打下无间深渊的始末在这里说个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从丹田发声，给出会心一击：“诸位，魔族固然该死，但这幕后勾结魔族、出卖仙门的叛徒小人，更是罪无可恕。我们总要为仙盟大会无辜枉死的数百英灵们讨个天理道义！”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刷地集中在洛冰河身上。

四下竟无人响，良久之后洛冰河才站直了身子，他的神情像是在默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声音轻细却透露着不可动摇的坚决：“宫主，师……沈峰主是我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教习之恩，永不敢忘。是以冰河并不怪沈峰主打冰河下无间深渊。”

他恭敬地低下头，眼中盛满委屈和痛意。

装，你接着装。

男主的演技不愧是影帝级别的，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免要心生怜悯。

听听，这半截“师”字，断得恰到好处，言有尽而意无穷！短短一句话，给洛冰河的小白花形象又加上一层“顾念旧情”的人性光辉，而对沈清秋，只会对比出更糟糕的负面效果。

片刻后，洛冰河又开口了，眼中尽是不忍和乞求之色：“但是在仙盟大会上，沈峰主操控魔物、戕害仙门弟子，此乃冰河亲眼所见。为天下苍生故，冰河不得不出来说句公道话了。师尊，”他转过身去，对着沈清秋深深一躬，语调平稳道，“请原谅弟子不得不大义灭亲。”

沈清秋看着面前的青年，没有说话。

……短短三年。

洛冰河，从无间深渊中卷土重来，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这三年，他深入魔域，取得心魔剑；又打入幻花宫，成了老宫主要亲自出面维护的受宠弟子。

魔族人界几处势力，短短三年，洛冰河已然将部分关键玩弄于手心。

好像旧日重现，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好像命运的齿轮，不曾冰冷地转动过。

沈清秋立在人群中，慢慢对上了洛冰河的双眼。

有那么一瞬，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厉鬼。

场上的窃窃私语声瞬间水涨船高，化为轩然大波，什么“歹毒无耻”、“卑鄙下流”、“丧心病狂”、“魔族走狗”、“人界败类”……愤愤不平的斥骂声此起彼伏，一时间人声鼎沸，沸反盈天。

尽管人群中有少数人极力辩驳着“没有定论”、“栽赃陷害”，但终究绵薄无力，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浮叶，很快被冲刷覆去。

明帆拔剑吼道：“贱人！欺人太甚！咱们跟他们拼了！”清静峰弟子早就忍不住了，师尊被平白无故这么冤枉，能忍？！纷纷拔剑出鞘，向着幻花宫怒目而对，叫喊声响成一片。

沈清秋立即阻拦道：“明帆，稍安勿躁。”

他刚按住明帆，人群中又传出一个娇嫩清脆的声音，脆生生反驳道：“师尊绝对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你们幻花宫休要污蔑！”

现在还能这样为他说话的小姑娘，除了宁婴婴还有谁呢。

小宫主立刻反唇相讥：“不是那样的人？那你们说！撒种人和洛师兄为什么都要指认他？”

宁婴婴怒道：“跟你这臭丫头怎么也说不清，没看见我师尊也不知道这些事吗？”

小宫主叫道：“狡辩无用！今日，非叫你们给我幻花宫死伤的弟子们偿命不可！”

两名少女，一个形貌秀致，一个容色殊丽，婷婷而对，纵然空气中尽是噼里啪啦滋滋燃烧的火花子，画面却也无比养眼。

洛冰河又后院起火啦！

撕【哔——】的原因居然不是男主而是他？

沈清秋捏了一把汗，心道沈某何德何能。

宁婴婴道：“我清静峰历来识礼，师尊又教导有方，不和黄口小儿计较，这才容你至此。你说完没有？说完快走，看见你就恶心！”

小宫主尖声道：“照你这么说，洛师兄和仙盟大会那些死去的师兄师姐都是咎由自取了？！好好好，苍穹山果真是了不起，飞扬跋扈气焰嚣张，非但不道歉，还敢到苦主面前来撒野！凭你们这副德性，居然也有脸自诩天下第一大派？真是岂有此理！”

宁婴婴撇嘴，道：“苍穹山本来就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大派，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浑没什么干系。况且是谁先来我们面前撒野的？我们掌门还没发话，你一个小丫头倒有理，一上来就对着清静峰主破口大骂——究竟是谁岂有此理？金兰城可不是你幻花宫的后花园，还是说天下皆你家？”

她语音娇脆，听得沈清秋瞠目结舌。为何天真烂漫傻乎乎的婴婴竟如此能撕？为何这小宫主就跟笼子里没拴好的那啥似的，见人就咬？

小宫主勃然大怒——说句实话，沈清秋觉得她无时不刻都在勃然大怒：“你？你这个泼妇！”

这下明帆不干了，一摔袍子下摆冷笑：“你不要以为你是老宫主他女儿我们就怕你了。横竖不过一个靠爹的丫头片子，辈分修为没一样拿得出手，胡搅蛮缠的本事倒是一流。泼妇？我看这里没一个人比你更泼妇，幻花宫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沈清秋震惊了。

清静峰弟子以往在他面前都唯唯诺诺一个样，屁也不敢放一个，让喂鸡不敢遛狗，让做饭不敢煮粥，原来在外面这嘴炮还挺能打的？

小宫主气得脸色发白。加上听秦婉约说过，面前这个妖妖柔柔的小女人和洛冰河是多年的同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时妒恨交加，突然扬手，一道黑影仿佛一条毒蛇，从袖中游出。

我靠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用这种带倒刺的铁鞭！！！画风不对！！！

眼看马上就要开打，老宫主立刻挥了挥手，几个弟子上前把小宫主架走看牢。见现场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他继续罗列罪状的口气中带上了几分轻蔑，提气道：“诸位肃静，且听老夫一言。仙盟大会，自创办以来，严密查防，此次竟然出现了如此重大的纰漏，定是有内部奸人作祟。那日婉约碰巧救下河边重伤濒死的洛冰河，经他作证，果然如此。”

柳清歌早知幻花宫来者不善，目光中也隐隐流窜着火光：“听信洛冰河一面之辞，便要污人清白？”后面那“简直愚不可及”很给面子地没说出来。

有幻花宫弟子立刻叫道：“那谁又能证明沈清秋他没杀人？”

齐清萋杏眼圆睁，讥讽道：“幻花宫轻信多疑，是非不分，自说自话就要定下莫须有的罪名，贵派这份姿态，恕在下直言，实在不太好看呐！”

老宫主道：“沈峰主做事缜密，运筹帷幄，滴水不漏。老朽无能，时间仓促，未能收集到切实证据。”

他面带虚假惭色，嘴上依然振振有词：“然而天网恢恢，善恶尽头，终有报应不爽！”

我TM倒希望报应不爽啊！仙盟大会这种陈年旧账，要算也是去找尚清华算，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小透明！

那边老宫主顿了顿，继续道：“幸好苍天有眼，留下了冰河这个人证来揭露你的恶行。况且，”他话锋一转，讥笑道，“为何撒种人和洛冰河不约而同都指控沈峰主？难不成真的只是巧合？实在令人深思。在场但凡心思清明的，也都能领会。这些魔族撒种人固然该受烈火焚噬，可如果有幕后指使、推波助澜的卑鄙小人，也绝不应该放过。无论如何，总要给整座金兰城一个交待。”

他一句话，成功挑起了在场金兰城幸存者的仇恨之火。刚刚渡过一场大灾，他们的此刻的心情本来就惶恐憋屈，恨不得有活靶子来集中火力，发泄一番，不少人跟着叫嚣起来。

沈清秋所立近旁，就有人指向沈清秋，凄声道：“我父亲，跟你无冤无仇，你就……你就……他死得好惨，好惨……”

另有人大声叫道：“你以为我师兄师姐们死了，现在死无对证就可以随意信口雌黄了？”

更有人恶狠狠道：“杀了这卑鄙贼人，为我们惨死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我爹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善之人，一生行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死他们？！为什么？”

“贼奸人！你还我娘亲的命来！”

一片人头攒动，喧哗鼎沸。

沈清秋立在原地，接受着上百位修士的目光洗礼，勉强挤出一个苦笑。

反正现在就是什么帽子往他头上扣都不嫌多对吧？！

他现在连喷一喷的心情都没有了。

洛冰河一直静默旁观，此刻却突然开口道：“师尊嫉恶如仇，之于魔族只恨不能手刃之而后快，又怎会与之勾结？冰河觉得，仙盟大会释放魔物一事，师尊他定然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这话听似为沈清秋开脱，可在场的也只有他能领会，那句“之于魔族只恨不能手刃之而后快”里包含的真实意味。

破罐子破摔，沈清秋干脆挑开了明问：“洛冰河，你现在究竟是算清静峰的弟子，还是算幻花宫的门人？”

老宫主冷笑道：“事到如今，沈峰主又肯认这徒弟了？”

沈清秋挑衅似地勾了勾嘴角：“我可从没把他逐出师门过。他既然还肯叫我一声师尊，想必是愿意承认的。”

他这句话，纯粹是抱着膈应一下洛冰河的心态说出来的，结果好像没膈应到，洛冰河目光闪动，不知是否错觉，居然眼神稍霁。

反倒是老宫主宽袖一挥，冷声嘲道：“沈峰主竟然还有颜面自称为冰河之师，老朽真是佩服。”

沈清秋不语。身后一众清静峰弟子拔剑对着洛冰河作势要砍，明帆更是厉声喝道：“畜生！你还敢叫师尊？！师尊他老人家担当不起！”

宁婴婴亲眼见洛冰河未死，乍一重逢，又惊又喜，可再听他亲口指控沈清秋勾结魔族，话到嘴头拐了个弯儿，凄然道：“洛……洛冰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却不回苍穹山，不回清静峰，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师尊，更不知道当年仙盟大会发生了什么。但是师尊多年养育栽培之恩，对你的疼惜回护之情，总不是假的。大家冷暖自知，你可自由心证。”

顿了顿，她上前一步，又道：“你要是觉得，很久以前的师尊待你不好，也应该想想这四年师尊对你的好。”

洛冰河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终究无言。

宁婴婴大声接道：“言尽于此。纵使师尊以往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真的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今天也总算是一笔勾销了吧？从今往后，你……”

她说到这里，还是不忍，转过头去：“还是请你……不必叫他师尊了。”

众清静峰弟子纷纷附和。

一时间，两大阵营对立分明，怒目而视，拔剑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仿佛火花碰撞，充满剑拔弩张的味道。至于一开始引发这场战争的撒种人，倒被遗忘在一旁，没人关心该怎么处置了。

眼下这架势，继续跟已被全盘洗脑的幻花宫辩论，只会被绕进洛冰河的逻辑里，虽然热毒暂时被抑，可若想脱身，恐怕还是难如登天。

虽然有苍穹山派这个强力后援，可毕竟来的人少，天高皇帝远，幻花宫众人又怎会错失良机？

如今双方胶着，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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