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的一个午后，沈清秋刚教完弟子，正端坐在矮榻上，膝上置琴，垂眼拨弦，玉白的指尖泄出流泉般悠远的曲音，琴声悠远空寂，引人入胜。忽的听到门扉声响，回头，就看见柳清歌慢慢走进门来。

沈清秋一喜：“柳师弟，别来无恙？”

柳清歌不拿剑的左臂被冻在淡蓝色寒冰中，衣服上沾着深黑色的魔血，右手还提着个袋子。他看到沈清秋就把袋子丢给他，说是前几日冰瓷茶壶的回礼。

沈清秋也不问，伸手输了些灵力帮柳清歌解冻寒冰，两人之间你帮我帮你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早就默契了。

柳清歌这几日在外云游，和漠北君打了一架，又顺手捉了几只短毛怪，回来连百战峰都没去，直接拎着上了清静峰。

短毛怪抖抖索索，在布袋里发出微弱的惨叫。

所以柳巨巨是短毛怪控吗？如果短毛怪界也有传说的话，柳巨巨大概是恐怖故事级吧！这一片的短毛怪都被柳巨巨承包了！

等等，怎么听着这么像乡村霸总文（停！）……

可关键是清静峰厨房没有一个人会做短毛怪呀！百战峰的后厨这么彪悍吗？还是柳巨巨你会做？

沈清秋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奇特的画面。柳清歌一手拎着短毛怪，一手拿着菜刀，面无表情地看着短毛怪。咳咳，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象……

柳清歌看着沈清秋抱着短毛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突然就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沈清秋了，这人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喂，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多谢柳师弟了，这短毛怪挺可爱的，留这养着吧。”

沈清秋细细看了半晌，还顺手撸一把。嗯，还挺舒服的，总算有些理解那些小女生撸猫撸狗了，只是虽然沈清秋没想过这一世要养宠物，更没想到自己会养这么奇葩的宠物，之前那些都是交给洛冰河，今日这几只交给谁养呢，交给婴婴吧，小姑娘心思应该细腻一些，但是会不会吓到人家，要不交给明帆……

沈清秋一边想些有的没的，一边叫来明帆，吩咐把几只小动物放后山竹林养着，想吃了就宰了做，一峰上下能做饭的都表示无能为力……

没办法，连男主大大都没办法成功把它们做成一道菜，清静峰这么大，多养几只小怪还是养得下的。

一开始沈清秋时不时下山，会惴惴不安地给柳清歌带一些有趣精致的小玩意，毕竟柳清歌对沈清秋是真的没话说。柳巨巨甚至已经开始按照他们约定练剑的时间规划自己何时下山历练除魔做任务！之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百战峰主现在离开苍穹山再也不会超过一周，沈清秋想，自己仗着一点恩情如此死乞白赖地剥夺百战峰主的自由，当真是罪过罪过，稍微回报他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可沈清秋知道，柳清歌其实大概率根本不需要，这些无聊的东西很可能会被无情地拒绝。可没想到柳清歌这人虽然嘴上总不免要狠狠地嫌弃奚落一番，但每次都会嫌口体正直地收下。久而久之，沈清秋就养成了遇见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总不忘给柳清歌也捎一份的小习惯，他甚至开始以此为己任，四处打听柳清歌的喜好。

事实证明，从小仰慕百战峰的明帆是个好孩子，是护剑膏、武功秘籍等物源源不断的绝好来源。

沈清秋也旁敲侧击地问过苍穹山的诸位同门。木清芳毫不意外地向他推荐了治疗药膏、散剂和丸剂。考虑到柳清歌的仙界战神属性，沈清秋觉得木清芳的建议并非毫无道理。

沈清秋以其他事情作借口找过岳清源，之后随口问他知不知道柳师弟喜欢哪种茶，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狐疑，清清楚楚地写着“你何时与柳师弟关系如此亲密了？”

沈清秋强颜欢笑，透过折扇边缘细细观察，掌门师兄神色一如往昔，只是眉眼间仿佛笼了一层淡淡的阴云，他叹了口气道：“柳师弟喜欢云龙茶。”

沈清秋在岳清源温润的眼眸开始溢出阴云前离开了。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可显而易见的，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

沈清秋要求商家将云龙茶直接送到清静峰，并兴冲冲地期待着与柳清歌的会面。

沈清秋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柳清歌闻到那股芳香时，他有一瞬间愣住了，一向无波无澜的俊脸顿时变得愉快而惊讶。柳清歌甚至耳尖通红地对沈清秋说了声谢谢……

嗯……沈清秋觉得一定只是光线问题。

那天柳清歌离开前，在门口停了下来，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清秋，然后道：“我明天要出去做任务。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诶？

这是……幻听了吗？

沈清秋忍不住对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眨了眨。他真的忍不住——天啦撸，这可是柳战神头一遭这么主动啊！

以沈清秋个人的口味来说，他喜欢所有稀奇古怪的妖兽异族，这些魔物在书里充其量只能算是被提及，或者作为洛冰河升级的廉价道具。可沈清秋渴望亲眼见到它们！他甚至暗搓搓盘算着要制作一本千妖图鉴，但到目前为止几乎仍然是空白的！

唉，中了热毒之后，岳清源简直把他当做易碎的琉璃，再也不允许他独自离开苍穹山了。此时此刻，正是他的机会！

沈清秋试图不显得太急切，毕竟他应该是清冷的、高高在上的沈仙师。他假装想了一会儿，优雅地用手指托起下巴，微微歪头道：“老实说，无论柳师弟能带回什么奇珍异兽，师兄都感激不尽。当然，千万不要影响你做任务。师弟要去的地方离星溺湖近吗？我听说那里有一种灵蛇，蛇皮血红，头顶有金色肉冠，以毒物为食，可用于解毒，叫什么金冠血蛇……”

柳清歌认真地听着，并承诺（是承诺！）他会把这种灵蛇带回来。然后，他离开了。这是自从他们相识以来，沈清秋头一次倚在门口，目送自己师弟御剑飞走，内心充盈着深深的成就感。

从此以后，清净峰跟百战峰依然如故。只是柳清歌外出公干多了个步骤，每次回来会先带着当地特产上清净峰，边喝茶边神清气爽地给沈清秋讲沿途见闻，然后再仗剑任侠地和沈清秋切磋比划一番，直到傍晚时分才潇洒绝尘而去，回到百战峰继续揍徒弟。久而久之，沈清秋看着摆满了各地特产的后山，觉得自己养了一只旅行青蛙。

唯一让沈清秋感到头疼的是，柳清歌这人实在是太认真了，性子固执还不听劝，沈清秋只是随口提过一次，柳清歌便如同完成任务般一股脑往沈清秋这儿塞小怪，沈清秋又不好意思拒收，只好养着这群占山为王的小家伙，在清静峰这灵气聚集的宝地，天天日月精华地滋养着。

好端端一个清静峰，都快成动物园了！

沈清秋暗搓搓叹了口气。

最终短毛怪还是交给了明帆。

不过沈清秋还是要吐槽一下，追星使人盲目，沈清秋忘不了告诉明帆这是柳师叔送的时，明帆那一脸崇拜的表情，仿佛抱的不是短毛怪而是一座奖杯。

当然，明帆告诉沈清秋百战峰弟子在研究怎么泡茶就是另一回事了。

照例留柳清歌开竹舍日常茶话会（？），一如既往寒暄几句，二人慢悠悠喝完茶，柳清歌正襟跪坐，道：“此次前来，除了送短毛怪，还想看书。”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柳巨巨这种好战分子想看书？

沈清秋正在托腮饮茶，闻言微微一怔，抬眼细细打量着这个月华般清冷的男人，不可思议道：“为何？”

柳清歌一本正经，言简意赅：“增长见识。”

杀人啦，柳巨巨这种暴力分子竟然会有一天觉得自己不够有文化！

沈清秋内心咆哮不止，挑眉看着柳清歌，笑着给他添了杯茶，关门：“师弟想增加哪方面的见识？师兄可以帮忙整理一些书卷，助你一臂之力？”

“魔物系统。”

哦，原来是为了斩妖除魔，增加知识积累。

沈清秋点头，长睫微抬，含蓄地狗腿道：“清静峰历代堆积下许多典籍，非是一纸空文，连篇累牍，总有些可用之处。以师弟的境界，低阶妖魔鬼怪自当不在话下，那是需要师兄给你整理出一些高阶魔物和高阶妖法的书卷吗？”

柳清歌摇摇头，面不改色：“就从最低阶的魔物开始。”

柳巨巨向来秉承“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剑气横扫，剑过处一片清明。他为什么会对低阶魔物的属性感兴趣呢？

沈清秋很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为何？”

柳清歌犹豫片刻，才解释道：“上上周，彩衣镇水祟，上周，齐昌城井妖。我想学习如何像你那样除妖。”

沈清秋诧异地睁大双眼，随即反应过来，当即了然。

这两周沈清秋接到的下山任务，应该都是岳清源考虑到他的灵力状况，特意安排了低阶魔物。但这些魔物都聚居在人流密集的城镇，暴力屠杀势必会惊扰百姓。沈清秋怕伤及无辜，特意针对魔物的弱点，以巧劲击之，力求斩妖除魔的同时不伤一人性命，想必该过程引起了同行的柳巨巨的一些感触。

柳清歌在一点一滴地改变自己的同时，自己又何尝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柳清歌？

鎏金熏炉里袅袅挥散烟霭，月白绡纱随风轻轻浮动，沈清秋神情略有些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依旧冷峻无情的男人，欣慰地点头：“师弟能有此心，实乃苍生之大幸。那我即日起给你整理一些书卷，师弟可下周择日来清静峰自行取走阅读。”

柳清歌：“不用，每周来清静峰借阅即可。”他停了片刻，看着沈清秋那既端庄又平和的模样，又解释道，“你的弟子们也需要。”

沈清秋想了想，依言而行：“如此也好。”

于是，清静峰竹舍多了一位常客。

柳清歌是个话不多的人，每周来了便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一方小几旁，拿了沈清秋提前准备的书便老老实实地看，正襟危坐，姿态端方，只有偶尔遇到不解处才会轻声出言问询。

而沈清秋则时而抚琴，时而练字，更多的时候，也是窝在自己的紫檀椅里，手里捏着书卷，慵懒地看。

两人除了在一开始奉茶的时候会谈天说地闲聊一番，余下的时间皆是一语不发，寂静的屋中，只有翻页纸张的声音，熏炉袅袅青烟上浮，淡淡香气中，视线极偶尔隔空交汇，旋即彼此错开，两人静静地各自干着手头的事，屋中流动着闲适恬淡的气息。

只觉人间正好，岁月安平。

空气中像是水一样晕开浅淡的茶香，像是清早初开的白茶花，落了点星碎瓣，浸在茶壶中，溢散清幽缥缈的香气。

流泉淙淙，鸣鸟扑翅，是此间唯一声音，反倒衬得四下更为寂静。

一派静谧世界，清凉天地。虽非伽蓝，却得一派寂寥的寒山禅意。

风像是三月的春柳，一路无声剪帘而来，薄纱轻动，角落的三足香几上，一尊镂空翡翠香炉吐露袅袅轻烟，随风缓缓浮动变幻，满室都是泠泠的沉水香气。

心境平和，宛若和田。

时间总在此时流逝得分外快，一眨眼，便是余晖剥落，金乌西沉。

沈清秋逐渐习惯了每日在清静峰上看看书、弹弹琴、写写字、画画画、练练功、教教弟子、出出任务，时不时到岳清源那汇报汇报工作、隔三差五串串门跟柳清歌斗斗嘴练练剑过过招、偶尔挑剔一下清静峰饭菜不好吃下山开开小灶的日子，习惯了弟子们每天的问好，习惯了木清芳带来的药香，习惯了竹舍的清风和穿林的叶声。

他也逐渐习惯了清静峰竹林里的绿影潇潇，习惯了百战峰演武场上的剑影灼灼。

沈清秋其实打心底觉得柳清歌是一个不错的人。并且，两人似乎总有一种特别的默契，和他同行或共处，不用说话，就会有种让人舒服的氛围笼罩在周围。

于是当沈清秋自东海归来的第六个月，岳清源终于给他布置了自丧失灵力以来的第一个任务，而柳清歌以“你剑术不够精进，掌门师兄吩咐我同行”为由要求同去时，沈清秋没有拒绝。

于是当沈清秋连续几次在柳清歌陪同下完成任务，某日听岳清源说柳清歌第二天要下山除妖，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也去”的时候，岳清源一脸诧异，而一旁的柳清歌则只是眉毛挑得稍微高了些，然后扭过头说了句“随你”。

沈清秋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腆着脸要求同行。可能只是一时兴起，可能是想增加些实战经验，可能是不想欠柳巨巨那么多人情，也可能单纯的只是因为和柳巨巨相处轻松又有趣。

跟着柳巨巨满世界打架，能涨经验，还能收宝物！

这种好事，他沈清秋如何能错过！！

共同出游，同吃同住，还可以随时享受保镖待遇，生涯一片无悔了！！！

想不明白的沈清秋便索性不再去想，于是这忽悠悠的念头就像落入深潭的细雨，再也无从找起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又仿佛是很理所当然的，每次无论是柳清歌还是沈清秋下山做任务，他们都会默契地选择同行。

再后来，连岳清源都亲口安排以后柳沈二人若要下山，便要绑定行动（虽然这意味着被安排的任务无论是数量还是难度都有所增加）的时候，柳清歌神色淡淡：“无所谓。”

但其实看得出来他还是挺高兴的，紧蹙的眉峰都略微舒展了一些。

沈清秋看破不说破，内心美滋滋。

不能否认，一开始他想和柳清歌搞好关系更多是想在危难当头时多一份助力，但现在，他是发自内心地认定了这个朋友。

在这辽阔而凉薄的天地之间，能有一人真心相伴，至少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孤独。

长期练剑过招、搭伙下山除妖，让他们建立起无与伦比的默契，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立刻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二个人分工也很明确。柳清歌是前锋打手。沈清秋中锋，负责虚与委蛇，偷袭和补刀，以及摇扇子装B（全部划掉）。

柳清歌属于主动出击型，主修剑气，擅长以攻为守，且战斗经验丰富。遇到打架从来都是柳巨巨这个DPS率先出手冲在最前面，主动和敌人缠斗在一起，如果是他能对付的敌人就直接解决掉，对付不了就先拖住它为别人争取时间。他走的是堂堂正正的路子，一看就是名门正派从小教出来的。

而沈清秋属于伺机而动型，虽然他无灵力傍身，但胜在冷静沉稳，博闻强识，所以负责动脑子找对策，找出敌人的弱点并直击要害，见缝插针，冷不丁背后拍个符，捅个刀，安心当个法师就好。

俩人搭伙打怪，各展所长，各司其职，无比默契，效益非凡。

而柳清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下山寻人打斗了，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百战峰上。

于是渐渐的，他们越走越近，朝夕共处，关系逐渐亲密无间、形影不离了起来。

虽然他们俩的性格都有些淡，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是寻常同门师兄弟关系，不过对他们彼此而言，确实都已算难得了。

他们一起习武练剑，一起看书参详，一起品茗谈天，一起斩妖除魔，一起游历人间……

他们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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