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平时，在自然醒来的时间天应该已经亮了，但视野里依然昏暗一片。这里和那里没有明显的分别，睁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形成很多崭新的习惯，也足够保留一些不甚愉快的记忆。因为失去准星无从判断的短暂片段而心脏狂跳，直到指尖接触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感觉额头和鼻尖正在渗出薄汗，伸手到枕边摸出手机，解锁屏幕，打开家庭设备，启动空调。开机提示的短促滴声后，出风口挡板发出细微的响动，先向下，再平移，然后凉风涌出。

　　意识到能听见这么细小的声音，说明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又打开天气app确认。这么一会儿工夫，睡相一向很不稳重的恋人，大半身体都裸露在薄被之外，由于室温下降，无意识地翻身靠了过来，甚至在双眼紧闭的前提下熟稔地用微凉的手臂缠紧热源。动作神态都和冬季畏寒的三花猫九成相似，尽管并不想打扰她睡觉，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那双仍被睡意沉沉坠着的眼睑费力地撑开一点，瞳孔还无法聚焦：“……贵山？”

　　听到她的呼唤时，散碎的音节才组成名字，重新被赋予独一无二的意义。贵山应了一声：“再睡一会儿吗？还是去公园？”

　　“……以每秒15公里左右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于午前11时加强为超强台风，将给关东地区带来严重影响……请警惕风暴、巨浪和山体滑坡……”

　　事务所大门砰地一声打开，上水流凉子从天气播报的画面上收回视线，回头看见贵山伸彦两手都提着购物袋。虽然早有准备防灾物资，他检查完电路和排水系统，又到附近超市搜刮了一番，显然去年那个台风之夜给他留下了难以名状的心理阴影。

　　暴雨，停电，下水道还堵了，给电力公司打过电话，他们现在没法过来修——我记得有备用的蜡烛，你放在哪了？凉子可以发誓她打这通电话只是想知道蜡烛在哪里，并没有让下属半夜加班的意图。但好像才刚刚挂断，从头到脚湿淋淋宛如恐怖片主角的贵山就举着一支手电打开了门。半小时后供电恢复，通下水道只耗时五分钟，赶紧洗个澡感冒就麻烦了，凉子很体贴地找了一套干净衣服和新毛巾，正在庆幸素日钟爱的无性别休闲风派上用场，浴室突然传来惨叫。

　　燃气是真的忘了交钱才被停掉，哪怕是万能的贵山也力不能及了。凉子心虚地用微波炉打了一杯热水放到茶几上，眼神四处游移，躲避冻得牙齿发抖的助手谴责的目光。本就头脑发达四肢简单，顺理成章地感冒发烧，由于事务所重要的劳动力请了病假，承接的委托数量当然也做出相应调整，月底算账又是个危机一发的数字——台风与上水流agency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直接影响着事务所的未来发展，此言非虚。

　　“但是你这个是不是也准备万全得过分了？感觉都有点像之前发的居家隔离物资包……不会要用经费报销吧？”

　　贵山就知道上水流凉子是为了打破他的所有预想而存在的。在呼啸的台风中构建一个属于二人一猫的安全屋，暂时与世隔绝，落在玻璃窗上的雨声也无法打扰，这种情景只存在于文艺创作中。凉子看他不说话，又大发善心地问那两个满满当当的购物袋需不需要帮忙整理。但注意力完全放在零食包装袋那象征强烈辣味的醒目红色上，在他心领神会地递过去时，嘴里是在表达感谢，目光也没对上他的眼睛。

　　他会把这点补充到说明书里：永远不要期待她会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心情。说起来当时也问过她嗜辣如命的理由。原话是什么来着，“因为刺激不够”？比起收入和社会地位都更有优势的律师工作，继续从事侦探行业，也是因为充满未知挑战的生活更加刺激。想到现在也是受到天气影响才取消了一切安排，被动接受了计划之外的休息。也许，比起温暖安定的避难所，她更渴望的是，一场风暴？

　　“如果不是因为台风预警，凉子小姐本来想做什么呢？”

　　“怎么了？”被采访的当事人拆开一袋花椒辣油味柿种，还恶趣味地递给小咪闻了闻，三花猫皱皱鼻子一溜烟窜上电脑椅缩成一团。“这种毫无实现可能性的假设不像是你一直以来的人设哦。‘什么笨蛋一样的问题？’这才像贵山说的话。”

　　厨房里的贵山正在把啤酒一罐一罐整齐码进冰箱，头也不回道：“不管我是哪种人设——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我们不是什么目指M-1大赛冠军的漫才搭档吧，有必要一张嘴就吐槽吗？”

　　“我觉得我也还蛮擅长装傻的吧……”小声为自己专业级的搞笑演技做出辩护后，律师出身的女侦探还是正面回答了之前的问题。“没有委托的话大概率是去momo酱那里了吧。”

　　“momo酱？”贵山回忆片刻，“啊，是上次那个诱拐事件的，开小酒馆的桃井女士？你们还有在联系啊。”

　　“因为对酒和卡拉OK的品味相近嘛。”凉子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现在可能刚刚点好喝的，准备开嗓，第一首就点圣子的青色珊瑚礁好了。”

　　“开嗓的难度需要拉得这么高吗！”

　　“你才是一张嘴就吐槽的那个吧！”

　　本以为只是又重复一轮没营养的日常对话，但贵山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支话筒出来，导线一端接着开始显示MV画面的平板电脑。

　　“诶？你什么时候买的卡拉OK服务？这个不需要我报销吧？”说话间就错过了两句歌词，凉子大为震撼，“不是，重点不在这里。在事务所没有那种气氛啦，就算接上音响也……”

　　下一秒明快的音符在室内流动起来，灯光压暗，几样装在分格瓷碟里的小菜摆上吧台，一旁是倒进冰杯的啤酒，泡沫和酒体比例完美。无可挑剔的家庭酒馆（连老板都是她喜欢的类型），凉子反射性地咽了咽口水，理性的头脑仍然处于上风。

　　“贵山。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并不像普通情侣那么多——甚至也没有普通同事那么多。凉子对于美食的定义异于常人，这一点她也足够有自觉，所以有时是自己动手做一些符合口味的快手料理，有时选择光顾附近提供激辣菜单的饮食店，或者就像这样坐在吧台前，享用私人主厨的特制餐点。

　　本来已经很习惯了，在他的注视中自顾自进食的情况。但眼下无论如何都觉得全身不自在，凉子食不知味地放下餐叉，将这归咎于搭档的反常表现：“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我们约定好不再对彼此说谎了对不对？”

　　“我没有发生什么啊。是被迫和老虎机小钢珠麻将竞马赛艇断绝往来的凉子小姐比较奇怪。”他拧紧龙头开关，把几个洗净的备菜盘放进餐具架，目光和音色泠泠如水，“沙包都比平时多挨了半小时揍。对凉子小姐来说是这么焦虑烦躁的事吗？不可以外出，只能和我待在一起。”

　　天边远远滚过闷雷，一开始还能听见雨点击打玻璃的几声脆响，不过几息之间就哗啦啦地覆住了玻璃窗。在流动水里冲得发凉的修长手指碰到脸颊，下意识地想要躲，却只是从嘴角擦下来一点辣椒酱汁。沾上红色的指尖被当成证据般在她眼前晃了晃，“所以我说，奇怪的是你吧？”

　　贵山在超市给她打电话，之前买过那款限定的五十倍辣度意面酱，现在又有货了，要不要多买几包？

　　凉子对着手机说，你看着办吧。

　　两小时后她把同样的话又说一遍，这次是当面说的，床头柜抽屉拉开，套好防尘袋的玩具看上去全都一样，也只有贵山能在不拆开的前提下分辨哪个是哪个了。但一只从没见过的粉色硅胶小栗鼠露出真容时凉子的大脑还是空白了一瞬：“这是谐音梗对吧？”

　　“凉子小姐，”贵山正低着头挤润滑，无奈地抬起眼，“是想通过破坏气氛来蒙混过关吗？而且这样是没用的，我笑点很高。”

　　凉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终于察觉到微薄薪资与繁重工作的压榨只能催生出员工的反抗心理——如果非要提供她并未要求的周到服务也算一种反抗的话。玩具产生的噪音微弱，淹没在窗外倾泻的暴雨和耳边接吻的水声中。明明雨已经落下来了，阴沉黏腻的低气压随之消散，暑热还是一视同仁地蒸腾在熟悉的身体。一个亲吻就可以把充满矛盾的大脑搁置一边，先退化成只有交配欲望的动物，这大概是大多数恋人都能无师自通的天赋，平常，普遍，无可厚非。但发生在这个贵山身上？总觉得非常，非常不可思议……

　　服务精神绝佳的下属一只手兢兢业业举着那只小栗鼠，另一只手还饱含爱怜地摸摸她的脸。再钟爱变装演戏此时此刻也只能给出最诚实的反应，分不清是哪种液体顺着栗鼠尾巴流到手上，借着润滑把两根手指试探地送到后面，当即被急切地咬紧了。不放松一点都没办法动了啊。用自言自语般的音量轻轻说，并不期待得到回答，独自作出判断撤出手指，换了一支细长的震动棒顶进去。

　　快感凌乱无章地急速浮上，在短暂的痉挛里达到突如其来的高潮，他还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小腹一跳一跳地抽动，凉子强忍着撑起来抓住他的手腕：“差不多一点……”

　　听话也是他的一大优点，贵山立刻按掉开关，安静下来的两只玩具，被捧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变得更小，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那我去洗一下。”口吻平和得像是要去洗她刚吃完的盘子，酱汁干掉就不好洗了，没错吧？但凉子只吃过没分量的下酒菜，正是胃口被吊起来的时候。所以她坦诚地说，不是那个意思。换成你的。

　　慢慢顶到最里面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满足的喟叹，又总能克制住顶腰的本能，给她时间去消化适应。耐心，细致，不急不躁，黑色的直发柔顺，熨过的衬衫服帖，任何事情都能被找到一个最优解。“你在走神。”贵山皱皱眉，即使在做这种义正词严的控诉，声音依然是毫无波澜的。

　　好脾气的年下一张脸冷下来也显得很能唬人，凉子要说出口的话和眼珠一起转了半圈。“贵山。你有没有觉得，和我一起很辛苦？”

　　比如？比如想一出是一出是常态，无论多么危急的情况也会用心血来潮的散装策略来应对，比如半夜三点做夜宵没有辣椒酱也要发消息，比如常常用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索要他的爱，又出其不意地逃走，比如自己提议要在上面或者要主动做点别的，最后嫌累反悔两眼一闭就躺下了？

　　这颗IQ140的脑子可不会轻易把过往一笔勾销，真要翻起旧账恐怕数不胜数。他叹了口气：“我也没有别的辛苦的事了，处理凉子小姐一个麻烦还不算什么。”

　　哈？什么麻烦？请你解释一下，你需要拿出客观且准确的直接证据，从而证明你的主要事实。看吧又是这种律师话术，真的那么恋恋不舍就回到那个世界不好吗。斗嘴也没耽误正事，哪怕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手指只用摸索也能器用地把他的衣服解开。皮肤下赪红的热气钻出来，相贴时只觉得不是在出汗，而是在熔化，烧过的蜡烛再次冷却也不会是原来的形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去了，很难理解吗？她的眼睛有点湿，被稀里糊涂地顶了几下就觉得又要到了。突然歪曲拔高的声音比笼罩着整个世界的大雨更入耳些，绷紧悬空的腰被揽进手臂，是会痛吗，这样？

　　没有，不会。凉子一直是偶有坏心但总体真诚直率的好姐姐角色，在床上也没有假话。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语气亦有些波动：“为什么总说这种话——为什么不是你回去？”“我对现状可没有不满。”贵山握着她骨骼形状漂亮的脚踝，又吻了一下她潮润的睫毛。凉子快被顶得散掉，要继续反驳追问的念头也消泯得差不多。

　　再挑起这个话题的倒是他，缠着吻到身体最后一丝不由自主的颤抖也平复，贵山看着凉子的脸，她不化妆的时候总显得黑白两色锋利过头，而高潮过后懒倦的恍惚涌上来，冲刷成香草牛奶浴球的泡泡，柔软香甜到有些错觉般的稚气。他若无其事清清嗓子：“要是还觉得不够刺激的话，再做点别的也可以。”

　　“诶？”侦探小姐迅速抓取蛛丝马迹整合起来，脑袋旁边仿佛在虚空中亮起一个小灯泡，“所以这就是你今天种种反常表现的原因？”

　　“到底谁反常了？一睁眼就叫我赶紧起床去冲咖啡，没有拥抱没有早安吻；明知道不能外出要在家待一天，没有提议看电影玩游戏；灯笼椒的消耗速度和平时比也快了百分之……”

　　“好了好了你是在做人类观察笔记吗。”凉子卡壳了一下，已经开始佩服他将敏锐和钝感结合得天衣无缝的瘸腿推理能力，“不过就是，某种经前综合征的表现？”

　　什么意思？就是激素水平变化，情绪波动，饮食冲动……性欲增加。很正常的好不好。

　　那为什么不直接说？以前不是你自己总说“这种不洁的行为”之类的话嘛。搞得像虐待员工。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赶紧去洗好不好你很烦。

　　回到卧室时，受了半天孤立早就不耐烦的小咪很机灵地抢在脚步前钻进屋，在女主人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趴下，立刻呼噜呼噜地脚爪开花。凉子正准备接力去浴室，计划被迫中断，无奈揉了两把三花猫的小脑袋泄愤。

　　“明天要是雨停了，就去附近公园给小咪弄点狗尾巴草回来好了。”她看着窗外混沌不明的天色，“你说不下雨会有烟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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