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5年１月１２日，１３：３０ 黄龙山南麓

从天海市中心驱车到黄龙山，一般要从国道走，约是一小时车程。若屠杀属实，吴轩料想特务局必在国道上设卡盘查，故走了另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

这条曲折的小路只通往山下几个小村，平时人车寥寥，少有人知。吴轩走得急，没多久，便到了黄龙山的南麓山口，把车停到山边小林内。

吴轩拿出从军队一朋友处弄到的军用望远镜，下了车，这时，天上还在零星地飘着雪花。入山小道就在林后，他拨开山石旁的冬青枝，树上的枝叶就连带着雪块“沙沙”落下，打在侧脸上又冰又痛。残破的青石阶上，青苔杂草已被雪覆盖成一片白色。

严冬时节，山中寂静，连鸟影都难觅。寒风放肆地灌入大衣缝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脚踩落叶的窸窣声，风吹山毛榉枝头的沙沙声，在这沉寂的雪天更显得冷肃。想到可能正在发生的屠杀，周遭愈发阴森。

这条不长的山路仿佛无边无际。一边走一边拿起望远镜往远处眺望，所幸一切如常，他稍稍松了口气。这条隐蔽的山道应该只有本地人才知晓，除了采药人，很少有从这里进山的。

雪势渐大，空气愈发凝重。翻过山坡，谷中的声响逐渐清晰。汽车轰鸣声、间歇的整齐枪声，有人呵斥、有人哭喊，若有若无、时近时远，种种声音嘈杂在一起。这些声音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吴轩喉头一紧，几乎窒息，显然，他担心的屠杀暴行正在发生，数万生命，恐怕此刻正如待宰牲畜。他全身肌肉紧绷，双拳不自觉地攥紧，惊恐、悲伤，还有愤怒在他胸中翻涌。

他用衣领捂住耳朵，强忍着不适，加快脚步朝视线中的小山洞走去。那里不仅能俯瞰谷底全景，还可隐蔽身形，或许能让他的心稍感安定。洞内灰蒙蒙的，隐约可见一些石钟乳的轮廓。他弓身钻入洞中，几步之后四周就变得漆黑一片。打开手机电筒，只见洞内狭窄幽深，洞壁粗糙湿滑，崎岖不平的地上还结了一层薄冰。他小心踩上，险些滑倒。无奈之下，他只好关闭手机，双手扶着冰冷的石壁，蹑手蹑脚地向洞深处摸索前进。

关手机后，山洞里没有了一点亮光，但总算可以勉强往里走。渐渐地，山谷中的喧嚣声被甩在身后，他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这个石洞此刻成了一个避风港，给了他一丝安全感。

突然，一道刺眼的强光闪过，吴轩本能地闭上眼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有力的手已扼住他的喉咙。他被狠狠按在洞壁上，后背磕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疼痛瞬间蔓延全身。事态突变，吴轩一时难以思考。野兽？人？特务？还是鬼魅？喉咙处传来的窒息感还没让他适应，肋下心窝处又被一个硬物抵住，觉得好疼，又不敢动。那可能是一把刀，恐惧瞬间如潮水般直冲头顶。

他不断干咳，努力发出声音："你，你……是谁？"

黑暗中，对方沉默不语。胸前的硬物更加用力地顶上来，肋骨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压痛。情况似乎还不算最糟。袭击者不但是是人，而且用力把凶器顶过来恰恰是他心虚的表现。吴轩索性不动了，静静等待黑暗中的这个人接下来的动作。

紧张的对峙令人窒息，吴轩能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心同时在急速跳动。掐在脖子上的手有点凉，却很柔滑，手指似乎又细又长，还在轻微颤动。他的喉结被卡得很难受，但依然努力忍受着。僵持了一会后，那人大概是怕会把他憋死，手稍微松开了点。

「我，我……京奥村的，来……来，采药，进来……避，避雪。」吴轩吃力地说道。

那人把硬物又捅了捅，手又放开了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应该不是特务，吴轩稍感安心，咳嗽一声，结结巴巴地道："我不是坏人……采药的，我经常来这……你是谁？"

"别动！我的刀就顶着你的心窝！"那人终于开口了，竟是一个凶狠的女声，语调略带点沙哑的抖动。

吴轩恍然大悟，难怪对方一直不说话。他清了清被卡得疼痛的嗓子，说道："我不是坏人。我经常来这山洞，今天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疑惑，一个弱女子怎会独自出现在在这严冬雪天的深山里，这会不会是特务局的女特务。

女人稍一迟疑，低声道："我是摄影师，来这采雪景的。老家在山下梅头村。"

"我在你邻村，京奥村。"吴轩回应。京奥村是吴轩小叔所在的村子，约莫住了几百户人家，梅头村要稍大些。两村相邻，只隔了几里路。

「我知道京奥村，我……」女人欲言又止，但显然戒心已淡了很多。两人报出本地村名，某种程度上建立了初步信任。

吴轩故作轻松地说：「小时候经常在梅头村玩，说不定还认识呢。」

女人轻笑不语。

"能不能别再用刀子顶着？一不小心扎进去就不好玩了。"吴轩被她逼着顶在粗糙的石壁上，苦笑道。

"你最好老实点。"女人冷冷地说。又沉默了会儿，她突然收回手。黑暗中，刺眼的光晃入吴轩眼里，让他睁不开。手机电筒的微弱光线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的轮廓，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黑暗中看不清容貌，却能感觉到她的秀气。

「不是刀子。但你最好别起歪心，我练过搏击。」她用电筒照了一下自己握着硬物的手，那是一只白净纤瘦的手，指甲精心修剪过，整整齐齐，涂着看不清颜色的指甲油。所谓的"刀"原来只是个小盒子的尖角。吴轩忍住笑，刚才让自己害怕的凶器原来就是这东西，怪不得她比自己更紧张。

手机的光暗了下来，洞内又复黑暗。女人放开了对吴轩的控制，语气中仍带着一丝戒备："你到底是谁？这个天气没人会在山里采药。"

"女摄影师们都喜欢这个时候独身藏在山洞里吗？"吴轩反问。

女人怒道：“是我在问你呢！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不然一枪毙了你！”

“哦，原来是一个女特务啊。”吴轩用鄙夷的口气冷冷说道，心中已是一阵不安。

“你才是特务！我说了，我是摄影师！”女人怒喝道。她一把揪住了吴轩的大衣前襟，随即又马上放开。

这时，从山谷又传来一阵「嗒嗒嗒……」的整齐枪声，吴轩知道又有一片尸体倒在了万人坑中，他现在只想快点摆脱去看看那地狱般的山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是特务局的人，那我们就不是敌人，现在我想看看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沉吟了一下，似乎鼓起了勇气，说：「真的要看？下面在杀人，杀很多很多人。」她的声音变得微微抖动，仿佛破除了伪装，又变回了一个柔弱的女人，听上去别有一番滋味，令人生怜。

“别毙了我哦，我并无恶意。我去看看山下面。”吴轩笑着说。

“你老实一些，我就不用枪打你。”女人把身子一退，闪开了路。

吴轩怀疑她是否真的带着枪，心里估量着，若对方只是一名摄影师，在这黑漆漆的洞里，即便真带着枪，自己也有把握控制局面，但若真是持枪的特工，自己定是凶多吉少。他也不顾这么多，便摸索着洞壁往山洞深处走。他记得洞底有一条约一人宽的石缝，从石缝中远眺，便可看到对面正下方的山谷。

山洞并不深，走了几步就到了尽头。此时，外面已经是风雪交加，凛冽的北风从石缝里簌簌地往里钻，让潮湿的狭小石洞更加阴冷。吴轩端起望远镜，调着焦，他感到一股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一下子就在黑漆漆的洞内蔓延开去。

女人跟了过来，蜷缩在吴轩身后的石壁边，虽然吴轩看不到她，却能感觉到她把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贴在自己的脚外侧，那接触到的质地似乎是一双长筒靴。毕竟是弱女子，这糟糕的场景对她太过残酷了，他想着。两人便通过这样微妙的联结分摊了山谷下传来的巨大压力。

吴轩开始在梅头坳搜索，镜头里的影像随着焦距的调整慢慢清晰起来。

梅头坳谷底很宽敞，中间有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溪，溪水一直往东汇入山边的惊龙潭，经过惊龙潭的沉淀后再往山下去，在后山形成雄伟的龙涎瀑。四万人即便在广阔的山谷中也不是小数，没费太多周章，这个巨大的露天屠宰场就尽收眼底。

他看到在惊龙潭一侧，积雪压盖的石楠林中，人影攒动，周围有很多穿着迷彩军服、荷枪实弹的士兵。继续调近望远镜，便看到小树林中还有很多衣衫褴褛的男子被反绑着手，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悲伤。一些士兵嘴里骂骂咧咧地，对那些瘫倒在地的人用脚踢着、用枪托砸着。一些戴着大檐军帽，腰间别着手枪的女军官，在人群外层踱步，不断呵斥叫骂，指挥着那些士兵。

山脚下有一排被绑着手脚连成一串的男子，被两名持枪士兵连拉带踹驱赶到附近已经挖好的一个长条深坑中，然后一个个被强迫着跪倒在坑中。吴轩在战争纪录片上看过这个场景，他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眼泪不自主地落下，实在不忍再看下去。

这样已经挖好的深坑还有十来个，在旁边一些地方，还有士兵用铁锹和铁镐持续在开挖，而被连成一串串的战俘也不断地从树林里被牵出。整个山谷成了生产死亡的流水线加工厂。

士兵们全部穿着迷彩军服，看上去像野战军。但吴轩知道那是他们的伪装，他们应该是由特务局掌控的黑衫卫队，是专门执行涉及国家安全事务的准军事部队。特务局脱胎于原米纳东山行省警察厅，成立时间并不久。这个秘密警察部门常常以国安名义把反谍行动扩大化，造成很多冤假错案。吴轩在市政府归档的卷宗里了解到很多他们不尊法律、暴力执法、草菅人命的恶行。依赖特务局的暴力来维持国家稳定，隐含着新国家的堕落风险，这令他隐隐看到了以前米纳腐化政权的影子。他对这些特务深恶痛绝，同时，又感到一丝恐惧。

吴轩看着那些可怜俘虏悲怆惊恐的眼睛。他努力要把看到的每个人记在心里，当做自己在心底的微薄祭奠。他决心一定要把这场屠杀写成一份详实的报告公布，让全世界有良知的人们来谴责这个暴行。

又一阵带着回音的密集枪声响起，接着就是战俘纷纷倒下的声音，然后树林里出现短暂的骚动。这样的屠杀小组还有十几队，分布于山谷各处。这个惨无人道的过程在这个灰色雪天不断重复、循环。

北风夹着鹅毛大雪在旷野里肆虐奔跑。那些正等待被处决的人蜷曲着，或许，等待死亡的过程可能更残酷。惊龙潭本墨绿的水色，被不断汇聚注入的溪水染红，变得污浊不堪。吴轩忍不住涌出的泪水流过皮肤迅速成冰，悲愤让他浑身发抖。

黑暗中，身后的女人仿佛感受到了吴轩的悲伤，也断断续续呜咽起来，让吴轩心里更感酸楚。「不要哭了……」吴轩想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组织言语，而他自己则因眼泪和鼻涕塞住鼻孔，说话变得含糊不清。

「嗯。」女人颤动着身子，慢慢安静下来。她站了起来，走到吴轩身边。「别伤心了……」她已经不似刚才那样凶悍冷漠，反过来安慰吴轩，用冰冷的衣袖擦着他脸颊上的眼泪，恨恨地说：「这群禽兽，迟早会跟他们算账的。」

会的，他们一定要付出代价，吴轩默默在心里发誓。

女人把身体贴在他的背上，此时，他们就像一对患难中的情侣相依相惜。黑暗中，吴轩看不清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冥冥之中，自己与她似乎被牵在了一起。他想转过身抱住女人，让她停止战栗，但终归还是忍住了。「等下我能用你的相机拍些照片么？我想留点证据!」他的语气故意变重，显得自己更坚强。

女人沉吟了几秒钟，似乎才醒过来，轻道：「是的，要拍些的。我不敢拍，你来吧。我要拍几张带回去的。今天幸亏有你在，我不敢看下面。」女人把摄影机递过去，轻轻地说，「你要快一点，我担心这里不安全。」

吴轩心知这女人不简单，或许，用摄影机记录下梅头坳发生的一切，本就是她此行的任务，她一定和自己一样，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这时，一大队战俘正被押解到山谷中央的那条小溪边。小溪上飘着雪凝成的轻薄浮冰，显得格外寒冷。这群人有两三百人之众，他们被松绑后就在空地里四散开来。战俘们轻声哭泣，或站或坐，开始喧闹起来。

周围的军士持枪盯着，仿佛只要发现谁有丝毫异动，就会毫不客气地击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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