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修第一次见到福田纪子时，女人小腹微微隆起。她皱眉看着眼前打开的手提箱，似乎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夜总会里灯光昏暗，再过一个小时，纪子工作的这间夜总会就要营业了。她闪亮的眼影吸引了柏木的注意力，但也只有一个瞬间，他立刻回神盯着眼前的女人。

“新太郎呢？”

“他不会来见你了。”柏木平静地叙述事实。老爹玩过的女人不少，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们。福田纪子是第一个，应该也是最后一个，老爹亲口让他处理掉的女人。

“为什么？他不知道我怀孕了吗？”纪子身上缀满亮片的包臀长裙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声音也有些急迫。

“这里是一千万，你拿去把孩子打掉。”柏木用下巴点了点手提箱，纪子的表情慢慢转变，由迫切变为玩味。

“一千万……是吗？”她随意翻了翻手提箱里的纸钞，“只有这么多了？”

“什么意思？”

“新太郎他不是普通人，你也不是普通人吧？难道只能拿出一千万？”

“只有这么多。”柏木修的耐心告罄，他从腰间抽出手枪放在桌面上，“一千万和挨枪子你自己选一个。”

纪子有一瞬间的瑟缩，但很快她就回过了神，“打掉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

“让我和新太郎再通最后一次电话。”

这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请求，柏木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纪子走到柜台前，她拿起电话，动作却有些迟疑。

“怎么？”

“新太郎的号码是多少？”

柏木修不愿意再和她多费口舌，直接拨通了事务所的电话。这个时间老爹应该还在事务所，只要通完话，他就准备带着女人去医院打胎。

电话接通了，面对电话那头的沉默，柏木简短汇报了事件的经过，听到新太郎的应答后，他才将话筒递给纪子。

纪子用娇媚的音调和风间对话，柏木在一旁看着，回忆起两天前老爹对自己下达的指令。

“有个跟着我的女人怀孕了，但是不愿意把孩子打掉，你抽空处理一下。”新太郎坐在办公桌后抽烟，他在玻璃烟灰缸里弹去烟灰，语气就和“今晚去巡视地盘”差不多。

“是，老爹。”柏木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了自己内心过多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新太郎，只能低下头。

女人，怀孕，处理。虽然柏木在外面也有过女人，但这些话从新太郎口中说出来时，还是让他感到刺耳。

“我打完电话了。”纪子挂断电话，声音冷淡许多，“走吧，我先回家一趟，然后去医院。”

柏木修本以为福田纪子的事能就此结束，但很快他就从新太郎口中听到了其他的消息。

“柏木，我要拿八千万。”

“是。”柏木顺从地打开事务所巨大的保险箱，又从办公桌下拿出一个手提箱，使用一旁的验钞机动作熟练地开始点数钞票。很快他就把纸钞点装完毕，接着又递给了新太郎一张银行卡，“手提箱里只能装下一千万，其他的钱都在这张卡里。”

新太郎点点头，他拿走手提箱和银行卡，正要出门时却又折了回来。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纪子，明天你到明德公寓去，我在那里给你留了一套房子，作为分手礼物。”

分手礼物？柏木修一向皱着的眉更紧蹙了，之前自己不是已经办妥了吗？为什么又要送分手礼物？

风间新太郎向来说一不二，柏木修克制着自己心底的情绪，目送他离开。只是心底翻滚的酸楚就像是不停涌动的毒液，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阻止自己说出恶毒的词汇。

“婊子。”

老爹是去买公寓了吧？加上之前给那女人的一千万，现在已经有九千万了。如果再给一千万的话，就有一个亿那么多了。

而柏木修清楚地知道，新太郎和纪子在一起时，花掉的钱恐怕还不止一千万。

如果只是为了女人就能花掉一亿的话，那么自己把组里的钱用在和组相关的地方，也很正常吧。

柏木修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他准备买下自己早就选定的城堡作为自己的地盘，身为风间组的若头，没有自己的地盘可不行。

他否认心中的不快是因为嫉妒。

那座城堡位于中道大街一侧的小巷中，原本想要作为酒店营业，却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废弃了。买下这里的所有权花了五亿，这些钱当然不可能一次交接完成，而是花费了几天的时间。

神室城堡名副其实，从外表看来就是一座矗立在神室町的欧式城堡。城堡共有四层，一、二层可以租出去作为掩护，往上的两层就完全由自己做主。

这一次柏木修没有在意新太郎的反应，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新太郎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自己一下花光了组里所有的钱，老爹却没有训斥他，这反而让他有些愧疚。但事已至此，他还是准备打出招租启示，为组里增加营生。很快一层就租出去，租客正着手做开咖啡馆的准备。二层也有不少人前来考察，出乎柏木意料的是，他又见到了熟人。

福田纪子在他身边阴魂不散，柏木修在意识到这一点时，脸顿时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城堡二层还是全水泥的毛坯，柏木站在水泥地上，看着眼前对自己露出友善笑容的女人。

“柏木先生，您是姓柏木对吗？新太郎和我说过您。”

柏木阴沉地看向她，没有作答。

“柏木先生，没必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吧？”纪子笑了笑，今天她没有化着夸张的妆容，看上去就像普通女人一样温顺，但她在柏木面前却并不害怕，“我相信你们不会对女人出手。”

“你想租二层？”

“对，我想做酒吧，这对您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吧？我这里会很吵闹，正好能掩盖楼上的声音。”

柏木修这时才意识到，她知道的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多，看来新太郎也告诉了她很多东西。

“老爹都告诉你了？”

“我猜到了，后来我把这个猜想告诉他，他也没有否认。毕竟没有什么普通人会在背后纹一条龙吧？”纪子从贴身小包里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要来一根吗？”

柏木不为所动，纪子便自顾自地叼出一根烟卷：“放心吧，柏木先生，我会按时交租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多亏了新太郎，现在我已经不用陪酒，还可以直接支付明年一整年的租金。”

面对纪子，柏木内心烦躁不已，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把城堡二层租给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这个人是组长的前任情妇。

“怎么样？可以的话，我们今天就签合同。”

纪子手中的烟缓缓扑向他的眼睛，柏木沉思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我去打印合同。”他挥手驱散烟雾，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神室城堡的咖啡馆和酒吧顺利营业起来，纪子经营的酒吧意外地很有人气，这也使柏木的态度渐渐缓和。

吵闹的酒吧可以掩盖他们在楼上处理其他组组员的声音，哪怕用些酷刑，也绝对没有人发觉。从这点来说，他必须要感谢福田纪子。

“把他眼睛挖了吧。”

三层往上都没有装修，柏木修只在四层置办了一套沙发。他坐在真皮沙发上，翘起右腿，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正在燃烧的香烟。无框窗外投来几缕霓虹的亮光，衬出他冷峻的侧脸。

眼前的男人被三个小弟压在水泥地上，听到那句话后他开始剧烈挣扎，但最终无济于事。

柏木现在已经不会亲自去做这种事了，他把烟按灭在男人的脸上，接着走下楼去。小弟们听话地开始行动，他听着足够撼动整座楼的惨叫在自己背后响起，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纪子的酒吧还在照常营业，欧式装潢的室内人声鼎沸，步入酒吧后，声声惨叫便消失在酒精味的空气中。

他熟门熟路地拉开吧台前的椅子，看着福田纪子忙碌的身影。

“今天也过来了？”纪子只是象征性地和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就让店里的其他女人端去威士忌。

“你招到人了？”柏木看着店里多出的几个女人，生出几分警觉。

“只是以前的朋友，她们说不想在夜总会了，我就把她们叫过来帮忙。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纪子终于找到一个空档，闲下来与柏木说话。

“最近……你和老爹还有来往吗？”

“没有，我们已经分手了。”纪子撑着下巴，玩味地看着他，“柏木先生，你对新太郎有些特殊的感情对吧？”

“什么？”柏木一时间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说，一般人见到组长的情妇第一反应是想睡，而不是敌视吧？”纪子从吧台下拿出柏木寄存在这里的威士忌，推到他的面前。

柏木修哑口无言，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藏得很好，却还是被眼前的女人一眼看穿。

“或许黑道就是这样吧。”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老爹’产生这样的感情吧。”纪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新太郎这样的男人比较适合我们这样的女人，出手大方，过一阵就会和你断开联系，不会死缠烂打，简直就是梦中情人。”

柏木品味着女人的话，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是，柏木先生，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哪怕是之前的那个孩子，也只是我的砝码而已。只是对于你们的感情，我实在搞不明白。”纪子又把目光投向他，“和那样危险的男人做伴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投入感情？”

“难道你和老爹之间没有感情吗？”

“感情吗？”纪子想了想，“很少吧，几乎没有。我和他只是各取所需，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最后分手的时候他又送了我一套公寓，新太郎真是出手大方到让我害怕。”

柏木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默默咬紧牙关。

纪子观察着他的表情，突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买公寓的时候你也在？”

柏木点点头。

“他可能在试探你。”

“试探？”

“是啊，你要小心，他可能已经看穿你了。”

“为什么要小心？”柏木修摸不着头脑。

“毕竟在感情这种事上，谁先爱上谁就输了。柏木先生，你不想输得一败涂地吧？”纪子口中说着柏木听不懂的话，或许她本来也没指望柏木能够明白。

“我去忙了，柏木先生想喝什么再叫我就好。”很快又有客人进入，纪子便不再守着柏木。吧台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低头看着眼前的玻璃杯，试图想明白纪子的话。

可直到酒吧打烊，他也没有想明白。

86年的冬天在十二月迎来了第一场雪，但这场雪还没来得及降落在神室町，就变成了地面上的一摊摊污泥。

午夜，柏木修正在城堡中处理几具尸体，他指挥着小弟们把尸体和混凝土一起放入水泥桶，腰间的传呼机就响了起来。

传呼机上的代码代表了一句简单的询问：“在哪里？”

柏木立刻用城堡内的电话回拨给事务所：“老爹，我在城堡。”

“有事在处理吗？”

“是的。”

“那我过来找你一趟。”新太郎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柏木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事，但他必须尽快出去迎接老爹。

只是处理尸体花费的时间远比他想象中的多，他刚走到二层，便与新太郎迎面碰上。

“老爹，上面还在处理，您还是先不要上去了。”

“那就在酒吧里说吧。”新太郎顺手推门走入酒吧，看见纪子时脚步顿了顿，身后的柏木却在心内暗道糟糕。

纪子在自己这里开酒吧的事，他还从来没有和老爹说过。

纪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她招呼二人在卡座落座，微妙的氛围在三人周边流动，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老爹，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想找你商量和住吉一家交盃的事。”新太郎说完，眼神却在柏木和纪子之间逡巡。

柏木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正要出声解释自己和纪子没什么关系，那边的纪子却为二人送来了威士忌。

“新太郎，现在我在柏木先生这里工作，您过来就不用付账了。”纪子的话语暧昧，柏木修却无法反驳。

“你们关系很好？”新太郎微眯起眼睛。

“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当然是朋友。”

纪子和柏木的话语撞在一起，更显得二人欲盖弥彰。

“既然如此，你先忙，交盃的事明天再说。”新太郎向柏木点点头，很快离开了这间酒吧。柏木原想追上去解释清楚，却被纪子拉住。

“柏木先生，这样就可以了。”纪子对他摇摇头，“如果您真的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同时内心还抱有期待的话，听我的没错。”

“可是老爹他……”

“不会怎么样，新太郎刚才没有生气不是吗？如果您还有事没处理完，就继续去处理吧。”

柏木看着新太郎离开的背影，不得不接受纪子的提议。

在那之后，组里的低气压持续了好几个月，而新太郎也没有再踏入过这间酒吧。果然就像纪子说的那样，这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但不知道是不是柏木修的错觉，他总觉得老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

直到三年后新太郎出狱，他才真正明白那样的目光代表了什么。

END

小说相关章节：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