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该起床了哦，今天是我的生日欸。”

晨光从窗帘拉开的缝隙中迷迷糊糊地走进房间，趴在劳伦缇娜的发丝上。劳伦缇娜浅浅笑着，眼中的一汪湖水沉静，而又被明媚的天气染上一层期待。她一只手臂枕着头，在浅灰的发瀑中若隐若现，在灰与白融化成的流水中，由于宽松的衣袖而裸露的腋窝为其点缀上了一抹粉红，就像春水中的一朵落花。

“啊啦，你盯着我看了很久了哦～”

博士这才强抿着尴尬的笑容，别过脸去，从床上坐起来。说实话，其实就那样一直看着也挺好的，因为他甚至还没有想好要怎么为鲨鲨庆生。每天都是处理文件，指挥战斗，处理文件，指挥战斗…连自己女友的生日要到了都没有察觉。他洗了洗脸，望着镜子。看见自己的疲惫被清水洗去，他沉吟良久，向凯尔希发了一条讯息，然后像是要吸干净水留下的清凉气息一般，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伴随着轻松的呼气声的，是设备关机的振动。

“凯尔希，我今天有事请一天假，不方便接通讯，辛苦你和阿米娅了。”

劳伦缇娜其实一点也没有在意博士对她生日的疏忽，相反，因为自己能完全掌控生日的安排，她感到不由自主的兴奋。她一边洗着脸，一边在脑海中飞速地复盘今天的计划。“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去博物馆，一起去海边走走……”就像一个气球被充满了甜蜜的气氛，她闭上眼睛，感受水在脸上轻快的触感，想象着今日的场景。人是欲望的产物，正是欲望的复杂构成了人的多重身份。劳伦缇娜可以是深海猎人，是那场实验的罹难者，那时驱动她身上的热血的，是仇恨与对归乡的渴望。但是，在今天，她只想当一个被博士喜欢着的少女，所以充盈在她身体里的，都是些简单得可爱的愿望。

洗漱过后，两人面对面坐着，处理着罗德岛供应的早餐。两人都在等待着对方说话，形成了一阵带着些焦急的沉默，视线在偶尔抬眼观察对方时相遇，又像触了电一样赶紧撇开。

终于，劳伦缇娜耐不住沉默，率先问道：“博士……今天……可以陪我出去玩嘛。”

“啊，嗯，嗯，我肯定会的。”在“陪我”两个字缓缓地吐出来时，博士就连忙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唔，你今天没有事要忙吗？”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助理，劳伦缇娜当然知道博士平常忙成什么样子。

“没有没有，我和凯尔希请过假了，我今天会好好陪着你的。”

这下反而轮到劳伦缇娜难堪了，她本来为博士处理必要的工作所预留的时间，现在都空了出来。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处理着早餐，想着该怎么安排时间，却突然注意到博士想观察自己的神色却又慌忙躲开的样子。“嗯哼～像可爱的小鸟呢～”她心中想着。“不如，今天就像调戏小鸟一样…”

“那好，我们吃完早餐就出发吧。”

劳伦缇娜很迅捷地处理完了剩下的早餐，便进房间收拾东西了。博士吃完后，把自己和劳伦缇娜的餐具收拾好，在厨房拿出抹布，用水浸湿，擦了一遍桌子。

博士正一声不吭地擦桌子，忽听得劳伦缇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博士。”博士扭过头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劳伦缇娜上身穿着一件天蓝色的丝质衬衫，衬衫上点缀着白色的纽扣，和胸前的十字架挂饰，给这纯净的天空添上恰如其分的一笔。衬衫的下摆被束进裙装里，有意或无意地显露出她优雅的曲线。下身则是白色长衬裙，白色纱裙，白船袜，白运动鞋，像是一片塞西莉亚花在她身上款款盛开。小腿只露出了一小截，却也是光滑洁白，不过也只有在如此纯洁的躯体与心灵上，才能绽放出这片美好的蓝天和花海吧。她背着双手，微微仰起头看着博士，双眼流露出期待和一丝小小的得意，就像一个小孩子，在等待大人的夸奖。

“博士，我这套衣服好看吗？我为了今天的生日，可是早早地把它挑出来了呢～”

博士从未想过鲨鲨可以这么可爱。平时见到的她都穿着战斗服，或是战斗，或是帮博士处理事务，即便是调戏小鸟时，都是一副成熟，风度翩翩的模样。而今天见到的鲨鲨，就像是一颗奶糖掉进心里，融化了以往的形象，让他有一种想上去摸摸鲨鲨的头的冲动。博士知道，自己要是一直盯着她看会很尴尬，但目光被心中的奶糖变得甜蜜，粘滞，不肯离开。

“啊啦，博士，被干员的美色所吸引可不是管理者应有的礼仪哦～”

“呃，哦，好，好，那……我们出发？”

“诶博士，我都换了一身衣服，你还是要穿着这件吗，这样的话，我心理会有些不平衡的哦。”劳伦缇娜佯装生气地扁了扁嘴。

“啊，就穿这件吧，我也没几件衣服，就这样就好了。”

“博士，在我的生日可不能这样随便呢，要是博士不想换的话，就让我来帮你吧～”说罢，劳伦缇娜把双手搭在博士的肩上，身子向前倾，舔了舔嘴唇，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像是在考虑要怎么给他搭配衣服。女孩子的香气仿佛也带着塞西莉亚花的味道，沁入博士的鼻中。

博士大感不妙，连忙挣开了劳伦缇娜，跑进了房间里。看来真正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鲨鲨今天穿着这么清纯，结果还没出门，就先调戏了博士一把。博士坐在床上，捂着自己乱撞的心口，回忆着刚刚惊险的场景。他现在终于理解小鸟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了。有些事情确实只有当局者才会心知肚明，当他看见小鸟被调戏时，还觉得是小鸟太敏感了，谁知今天初尝一次便已难以把持。

博士平复好心情，才去换衣服。他确实没有几套衣服，也习惯了穿着他那件兜帽大衣，但他不想换衣服，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怕自己和鲨鲨穿着常服要是被干员看到，那他回来后就不得不面对干员们意味深长的笑容和询问。而如果穿上兜帽大衣，再和鲨鲨保持点距离，那干员们都会以为这只是鲨鲨一个人出去玩而已。他换了一身短袖短裤，心里祈祷着鲨鲨接下来能收敛点，走出了房门。

“嗯～博士的反应也这么可爱吗，今天一定要多点玩弄他！”劳伦缇娜自言自语着，见博士走出来，她笑着说：“那我们走吧。”博士应了一声，刚要走出宿舍，劳伦缇娜却停住了。

“不牵手吗？”她嘴角抿着，眼神中仿佛带着一丝幽怨。

博士叹了口气，握住了她那只温软的小手。

凯尔希看着终端上的讯息，眼角瞥见一对情侣牵着手，在甲班上匆匆走过。一个红着脸，低着头，脚步仿佛都有些不稳；另一个满面春风，和一众干员打着招呼。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梅林港，伊比利亚的五大港之一，罗德岛正停留在这里获取一些补给。在“大静谧”以前，这里以旅游业闻名，然而在灯塔熄灭后，城镇像是被剥夺了色彩。或许，从表面上来看，一切如常：走在街道上，你能闻到食肆中翻炒梅林鲸的火焰裹挟着油脂的香气，你能看到商铺外缤纷的招牌不断闪烁和变幻，你能听到街道上人语嘈杂，混杂着乐器和醉酒的狂歌，但是，你一定能感觉到什么东西在一片繁华中悄悄流失了——伊比利亚光辉的色彩不复存在。海潮像吞噬梦想的浊流，蚀去了伊比利亚的雄心，伊比利亚人盲目地生活，麻木地作乐，直至沉入深渊。

但即使你怎样担忧这座港口的前景，至少现在它仍不负旅游胜地的盛名。在接驳的乘具上，劳伦缇娜两眼像是冒出了星星，东张西望，似乎又恢复到了小孩子的状态。她的手紧紧抓着博士的手，想要把这份兴奋传达给博士。可博士是有苦说不出，自从宿舍里出来，劳伦缇娜的小手像是粘了蜂蜜一样，一直没有从博士的手上离开过，他一是因为紧张，二是因为劳伦缇娜抓得太紧，手心里全是汗。他有点害怕地看着司机，希望他不要在意。

在22号巷一下车，望着满大街的人，博士的社恐不由自主地发作了。平时他都戴着兜帽出门，没人能见到他的真实表情，而现在没有了兜帽的庇护，面对着众人艳羡的目光，他低着头，捂着像苹果一般红的脸，快步想拉着劳伦缇娜往前走。然而劳伦缇娜察觉到了他这一点，刻意地放慢脚步，一边左顾右盼，摆出一副不把每家店看完就不走的架势来。就这样，一对情侣一个使劲向前走，一个慢慢挪动，手却始终牵在一起，两颗心时有拉扯，但终究是依偎着。

纠缠了像有一个世纪，劳伦缇娜轻轻一拽博士，拉着他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这时博士才长舒了一口气。巷子里的光景和大街截然不同。伊比利亚风格的白墙和浅色的窗棂，在明媚的阳光的注视下，更显出一种圣洁的氛围。爬山虎在墙上晒着太阳，几株不知名的紫花在墙角静静摇摆，时不时有小雀飞来站在墙顶上小憩，这一切给人造的圣洁中添上自然的生动。劳伦缇娜走在小巷里，她的长裙仿佛与小巷融为一体，而她天蓝色的衬衫，则是这美丽的眼白中一点蓝色的瞳仁。

望着这浑然一体的美景，博士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真好看啊。”他小声说。他悄悄地拿出手机，想把鲨鲨和这条巷子，这轻快的心情永远地留在记忆中。

“嗯哼～”作为深海猎人的劳伦缇娜，当然把博士的自言自语听的一清二楚。就像心有灵犀似的，在博士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她转过头，脸上洋溢着微笑，长发随风飘荡，扬起青春与活力。这一刻被定格下来，在两人的心中落下一片永不褪色的，金色的落叶。

“好啦博士，等我们到了店里再看照片也不迟哦～”在两人的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已近中午。那些美好的时光似乎都是如此短暂，但也只有这样，它们才益发显得弥足珍贵。

两人走进一间小店，找了个位置坐下。这间小店还没有其他顾客光临，于是格外寂静，只能听到窗外风铃叮当作响，与店主悠闲地整理着碗碟的声音一唱一和。劳伦缇娜走到柜台，不经思考便已点好了几样菜，然后招呼博士过来，看看他有什么想吃的。

“你以前来过？”

“嗯，剑鱼带我来过几次，不得不说，剑鱼的品味还是很不错的～你还有什么想点的吗？”

“唔，没有了。”

两人安静地坐着，直到菜端上来。劳伦缇娜翘着腿，一边优雅地享用，一边时不时看博士一眼，然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博士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像是一只小兔子，在猎人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吃着萝卜。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完成了全部的菜后，博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蹭”地一下站起来，就要向柜台走去。劳伦缇娜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压在博士的手上，笑着说：“别急呀，还没吃完呢，我的生日怎么能没有蛋糕呢～”

博士的脸又一下子红了，呆滞了一会，然后说：“哦，那，那个，我是去上厕所的！”

劳伦缇娜挥着手让博士赶快去，另一只手捂着嘴忍住不笑。博士飞一般地跑走了，过一会儿，又掉过头来问店主洗手间在哪里。

趁博士离开，劳伦缇娜和店主耳语了几句，店主望着博士离开的方向想了一阵，突然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把桌上的碗碟都清走了。

博士回来坐定后，店主捧着蛋糕走过来：“您要的黄金时代。”两人都坐直身子，期待着蛋糕的到来。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柠檬挞。它大概是一张比萨那么大。挞皮经过蛋清和糖的修饰，在高温烘烤的魔法下，就像铜器被擦亮，露出褐色的诱人光泽。挞馅则是亮黄色，散发出柠檬的阵阵清香。柠檬挞上精致地用金粉画出数字，像是一个黄金的表盘。

劳伦缇娜点亮了表盘中间的蜡烛，店主也十分默契地拉上窗帘。黑暗下，蜡烛的光摇曳着，给金黄色的表盘镀上一层时代的光辉。当年是哪一位伟大的航海家握着这金色的怀表，目光如剑，直指远方？是哪一位尊敬的执政官看着这金色的时钟，不迭地处理海下帝国的事务？是哪一位沉醉的雕刻家赏着这金色的日与月，激发出无数的灵感？是哪一位勤苦的电工为修理这金色的时代，彻夜难眠？劳伦缇娜闭着眼，双手合十地祈祷着自己的愿望。博士看着她，光影在她脸上晃动，让他看不清她的具体表情，仿佛从前那个疯狂的修女，又在她心中浮现。她在想什么？是在思念自己回不去的故乡吗？还是在撕扯自己的病痛与仇恨？他不知道。

“我希望我能永远和博士在一起，我希望我能回到家乡，我希望海嗣和人类再无争端。”

劳伦缇娜望着渐渐黯淡下去的烛光，心里百感交集。黄金时代就这样褪色了，航海家孤守异变的空船，执政官日渐腐化，雕刻家和电工再也无缘平淡的生活，自己的这些愿望又有几个能实现？她喃喃地吹熄蜡烛，切下一块柠檬挞，尝了一口。酸甜的味道拥入她的口腔，柠檬的清香沁入心脾。冰镇过后的挞馅清爽，稠密，和酥脆的挞皮奏出一曲口感的交响乐。又仿佛一股激流，将她心中的忧郁冲散，只留下甜蜜的喜悦。不管灯和蜡烛是否亮着，不管蛋糕是否有那层黄金的光辉，她想让这股甜蜜永远在其中回荡。

博士见劳伦缇娜自顾自地切了一块来吃，也想跟着切一块，却发现似乎只有一套餐具。他想找店主要一套餐具，但刚刚尴尬的经历成了他心中的一道巨墙，阻碍了他走向柜台的脚步，只好犹疑不定地看着劳伦缇娜。

劳伦缇娜笑而不语，只是慢慢地品味着柠檬挞，吃完一块后，好像很享受地把叉子吮吸了一遍，然后又切下一块，叉起来就要递到嘴边。忽然，她好像发现了博士没有餐具的尴尬事实，便把这块递给博士。

“哎呀，博士没有叉子呢，嗯……那我来喂你吧～来博士，啊——”

“啊？这，这…”

“啊——”

“呃，呃，好，好吧。”

博士最后还是顺从地张开嘴，咬下一小块。香甜瞬间在他嘴里扩散开来，让博士忍不住一口一口地接受劳伦缇娜的喂食。但在他吃完一整块之后，握着叉子的手仍没有收回去的打算。

“叉子上还有一点馅呢，博士可不能浪费哦～”

博士瞪大了眼睛，脸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红了起来：那……那是鲨鲨刚刚舔过的叉子，那我再舔的话……岂不是……！

“啊啦，博士，我举得有点累了呢，我可不喜欢浪费的孩子哦～”

博士的手无奈地瘫软下来，眼睛里放射出坚定的光芒，一口含住了叉子，鼓着脸，埋怨地看着劳伦缇娜的笑靥。

“啊啦，这才是乖孩子～”

吃饱后，博士刚把剩下的柠檬挞打包好，劳伦缇娜就迫不及待地牵着他来到了第二站——博物馆。

梅林博物，艺术，图书馆——梅林港最大的文化中心，集往昔的记忆，今日的华彩，永恒的宝藏三位于一体。或许是文化的集聚使它自己也有了些个性，两人顶着下午的骄阳来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他们只好坐在街角的长椅上，观望着这座宏伟的建筑。

梅林博物，艺术，图书馆，就像是一个乱糟糟的鸟巢中的金蛋，矗立在一众商圈中间。在“大静谧”以前，它们是三幢辉煌的砖瓦建筑，散发着古典的厚重感。在“大静谧”以后，审判庭为了提振经济，修建了大量现代化商圈，并实施了改造计划，将这三座建筑合为一体，同时邀请多位大师对其进行现代化改造。

改造计划总体来说很成功。这座古老的建筑终于能颤颤巍巍地隐藏在新锐的气氛中。它的大部分砖瓦结构被替换成玻璃和钢铁，剩下的砖瓦则被涂了七彩的油漆。考虑到商圈的整体氛围，大师们又在它顶上装了霓虹灯，一到晚上，这座建筑便闪出令人炫目的光，就像是一棵挂满装饰的圣诞树。

劳伦缇娜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她又瞥一眼这座建筑，皱了皱眉，说：“要不我们走吧，博士。”

博士心中已猜到八九分，笑着说：“别急，或许里面会不一样呢？”劳伦缇娜叹了口气，接受了博士的提议。

又等了一会，一个年轻人东倒西歪地走过来，他带着一身酒气，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到一边，第一颗扣子也不知所踪。博士看了看劳伦缇娜——她正僵硬地把脸别到一边看风景——便前去说：“您好，我们想进去参观一下。”

“参观那里？嗝，你们去吧”说着他把钥匙串丢给博士，“走的时候，嗝，帮我锁门。”说完他就起身走向一家酒馆。他走的时候好像完全清醒了，步履如飞，看不出半点摇晃。

博士叫了声劳伦缇娜，她只是沉默不语地转过来，提着裙子，绕过刚刚年轻人站的地方，进了这座建筑。

建筑内空无一人，好在还算洁净，不至于被蛛网，尘土，霉菌掩埋。博士用钥匙打开闭锁的博物馆门，走了进去，劳伦缇娜只是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展馆内都是和航行有关的物件。阳光从顶端的一个通风口洒下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着，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其它地方阴暗无光，让人想起闷湿的船舱。劳伦缇娜笑了一声：“那些黄金战舰上的物品，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遗弃在这个小船舱里吧。”

劳伦缇娜坐在一条船上，这条船被天空和海的界限切断。在船的上方，天空光怪陆离，令人着迷，缭乱的景象拉着她不让离开；在船的下方，是深邃得可怕的海，那里只有一片惨淡，令人恐惧。她想跃出船，拥抱华美的天空，可在这个海面以下的小船舱里，她悲哀地意识到，无论自己跳得有多高，终究会落入海中腐烂。而在船舱之上，这座城市的人们早已争相跃向天空，彻底忘记船和海，罔顾现实。

她头有点痛，坐下来，拿出还没吃完的柠檬挞，尝了一口，却感觉没有在店里吃的那么好吃了。她皱着眉，把她吃了一半的那块和剩下的一块递给博士说：“博士，好像放的有点久了，赶紧吃掉吧。”

博士笑了笑，或许是在第一次经历之后已经产生了抗性，他很爽快地就吃下半块柠檬挞，然后偷偷地把剩下的一块收了起来，说：“既然鲨鲨不想看博物馆，不如去艺术馆看看吧，你不是很喜欢雕刻吗？”

听到“雕刻”这个词，劳伦缇娜颤了一下，脸浸入光柱中，流下一刹那的明媚。她用近乎缅怀的笑容看了看光洒进来的地方，然后整理了一下，重新遁入黑暗，说：“好，我们走吧。”

打开艺术馆的门，颜料和石膏的味道扑面而来。博士开了灯，径直走到雕塑展区。主管部门之前为了提升人气，安排了活动让游客亲手体验雕刻，后来发现没有多大成效，也就不了了之，结果这些体验用具被搁置在了这里，无人管理。博士发出提议：“不如我们各自雕刻对方的模样吧！”

劳伦缇娜盯着博士有点傻傻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拿起一块手掌大的石料，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纹理。顺着纹理，凿子楔入石料，好像没有丝毫阻滞。不久，石料初具博士的轮廓，还带着刚刚那一点傻傻的气质。

反观博士，他依葫芦画瓢，也拿一块手掌大的石料，抚摸它的纹理，但一拿起锤子和凿子，一种不知从何处下手的茫然油然而生。他把凿子放在石料上，拿锤子小心地砸——石块纹丝不动；他又加大力度——石块纹丝不动。他想，鲨鲨有深海猎人的力量，自然能让石料迎刃而解，而他这爬个小山都要气喘吁吁的指挥官，自然要使出全力——凿子深深地插入石料……

劳伦缇娜把玩着手中已经雕好一半的“博士”，托着腮，看着另一个博士欲哭无泪地把凿子拔出来。明明艺术馆里十分阴凉，他头上还是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双眼慌张地睁大，眼角抽动着，抿着嘴唇，先装作不经意地望向另一边，然后迅速地扭过头，瞄一眼劳伦缇娜，却正对上劳伦缇娜笑得如月亮般的眼眉。

视线相交的一瞬间，犹如电路被接通，电得博士一个激灵。“啊，啊啊对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真的不会…”

“没关系的呢，就让我来教教博士吧～”说罢，劳伦缇娜走到博士身边，俯下身子，两只小手搭在博士的肩膀上，然后顺着肩膀往下，大臂，小臂，手背，就像刚才她抚摸石料一样。博士此时也确实像一块石料，劳伦缇娜的温热从手上传来，散入全身，融化他脑中纷乱的思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默默地接受她的这份暖意。

劳伦缇娜看看博士手中的石块，也愣住了。石块被从中间生生插了一刀，无论怎么雕刻，都会留下那道难看的伤痕。劳伦缇娜仿佛不想看到那惨状般闭着眼，不断深呼吸，有点用力地抓着博士的手。她长叹一声：“无力回天。博士，换一块吧。”

“这可不行，这道痕迹是特殊的记忆，要是一整天都一帆风顺，印象或许就没那么深了。”博士一反常态地拒绝了劳伦缇娜的请求。

劳伦缇娜出于亲密的情感接受了博士的提议，但面对这块带着伤痕的石料，她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带着一点赌气，她完全像操纵提偶一样控制着博士的双手，任凭自己的意志在石料上游走。“伤痕，石料的伤痕，”她喃喃道，“生活的伤痕，幻想与现实的割裂，天与海的分界。”她在伤痕的下方雕出一条小船，“我们都困在这艘小船里，有的人痴狂地跃向黄金时代的残骸，有人在船底匍匐着向海祈求，但无论如何，结果是一样的，因为这艘船和其它的黄金战舰一样，终会沉没。”她在伤痕处雕出自己的人像，“她”被伤痕斩成两半，“而我，就在这条船里挣扎，在这道伤痕里挣扎，不得解脱……”

在这座孤寂的辉煌中，劳伦缇娜的心渐渐浸入水里，她的视线模糊了，是因为泪水，还是那片凶恶的海？忽然一阵温热传来，将她拉出水面——不知何时，博士的手已经盖在劳伦缇娜的手上。

“诶？”

博士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细细地在伤痕边刻画着——一双翅膀从伤痕上生长出来。那双翅膀痕迹有深有浅，歪歪斜斜，就像是小孩子在沙地上的稚嫩涂鸦，显得格格不入，却极大地抚慰着劳伦缇娜的心灵。

“在伤痕之中获得翅膀的话，就能在海与天之间自由翱翔了吧。”博士笑着看劳伦缇娜。

翅膀…吗？这倒是一个从未想到过的比喻。诚然，只要有了翅膀，这艘逼仄的小船就不再能限制我们，我们也不必再担心大海把我们吞噬。可是…我们又该如何获得翅膀？在伤痕之中…那就是…在没落的黄金时代汲取经验，丰满我们自己的羽翼。

阴云密布的海面上，闪电像是匕首般刺进大海，暴雨倾盆而下，天忽然睁开一只眼，目光如炬，投射向汹涌的海面。七八米高的海浪吼叫着，拍打着这束光，却无法伤它分毫。波涛之下，一条小鱼冒着厚重的白沫，在海里溯浪而上，然后用力一跃，要飞出浪的尖端。浑浊的水狠狠地拉住它的尾巴，茫茫的海雾狞笑着刺向它的眼睛。它并不在意这些，它只是瞪大眼睛，张大嘴，伸展着背鳍，向着雾中几近看不清的光挺进。阳光温柔地沐浴它的鳞，为它披上一层神圣的耀眼披风，让人感觉黑黢黢的鱼影消失在了光与海浪的交界处。海浪渐渐矮下去，雾气垂头丧气地散开，天晴了，一只洁白的海鸥高兴地鸣叫着，盘旋在这自由天地之间。

劳伦缇娜怔怔地看着翅膀，过了好久，露出些天真的神色，然后欢欣而坚定地抬起头：“嗯！”

看到劳伦缇娜的笑容的那一刻，博士心都化了。她现在的笑容比早上拍照时又多了一份坚定和成长，还有发自内心的感谢。更重要的是，这份甜美的笑容有他的一份努力。他想拿出手机记录这珍贵的一刻，可他更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将笑容的每一秒都刻在脑中。他相信，凭借他和鲨鲨的共同努力，终有一日，这份笑容会像月亮一样挂在他们的脸上，月亮或许不能每时每刻都看见，但它一定会照常地升起，无关风和雨，不顾雪与雷。

劳伦缇娜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博士，回味着博士的温度和话语，一种冲动在她心底升起，但理智又把它压了下去，理性与感性在心中冲突着，让她体温上升，雪白的肌肤上泛起阵阵绯红，烧灼着她的心，痒痒的，暖暖的。她鼓着嘴，扭过头去抑制冲动，但又时不时地想看看博士。

博士心中窃笑，得寸进尺地直勾勾盯着劳伦缇娜，仿佛要把她从外到里望个遍。感觉到她的手有逃脱的欲望，博士又抓了抓，但劳伦缇娜一用力，还是抽了出来。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啦！哦，我不是有意用力的，呃，我看看时间而已。啊，已经快到日落的时间了，我们快去海边看看吧，嗯，海边日出一定很好看的！啊，我是说日落啦！”

两人走到一半，劳伦缇娜突然很严肃地对博士说：“博士，我刚刚的样子，你一定没有见到的，对吗？”

感觉自己的手骨快要被碾碎，博士连忙说：“啊对，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见到。”

两个人来到海滨。此时太阳正在海面的上方，懒洋洋地值着今天最后几小时的岗。与城市的繁华相比，海滨显得实在荒凉，两人踢着沙滩上的石砾，来回摆动着牵在一起的手。远处几条渔船歪歪斜斜地倚靠在岸上，船上的渔人也歪歪斜斜地趴在栏杆上抽烟，瞥一眼有说有笑的情侣，又转过头看平静无波的海面：一只海鸥欢叫着从船边掠过，水面以下还有一条在艰难呼吸着的鱼。“鱼老弟，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受，但我也有这种感觉——天天被这活计压着，实在是喘不过气啊。喏，来根烟？”渔夫说罢，把烟头丢进海里。

在这个宁静的傍晚，哪怕博士此时牵着爱人的手，却总有种不明所以的紧迫感。他看着太阳疲惫，却又轻松地一步步挪回自己黑暗的家，回忆今天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早上，没有处理任何事情，只随口请了个假就和鲨鲨出去了；中午，吃了饭和生日蛋糕，走的太急，也没来得及看看有什么消息，下午，和鲨鲨沉浸在那座大建筑里，倒也还不错。唉，希望凯尔希能看见这条消息，希望她能帮我把今天的事情处理掉吧……不对，我怎么能这样把自己的事务拜托给别人呢？唔……我只希望……

“叮铃铃铃铃铃！”博士察觉到手机在不安分地跳动着，连忙拿出来。

“唉，我还以为是什么消息呢，结果是个闹钟。”

“博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设闹钟啊？”劳伦缇娜凑过来，有些好奇地问。

“对啊，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设闹钟……啊！啊，可能是我给自己的吃饭时间设的闹钟吧，也有可能是什么别的生活习惯，总之，呃，对不住了鲨鲨，我有点事，要不我们先走吧，或者，我先走，你想留在这再逛一下也行。”博士松开劳伦缇娜的手，快步走向渔港，踏步的声音很大，石砾纷纷从他脚底滚落。

劳伦缇娜缓缓收回被松开的的手，她因吃惊微张的嘴抿了起来，冷淡的字句从她紧咬的齿缝中吐出：“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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