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5年１月１２日，１３：３０ 黄龙山南麓

从天海市中心驱车到黄龙山一般要从国道走，沿途通畅时，大约是１小时的车程。

若这个屠杀真实存在，特务局定会在国道上设卡排查，所以吴轩要避开这条路。

吴轩是东山雯洲人，他有个小叔住在黄龙山附近山村里，小时候他经常来小叔家玩，一待就是几个月，所以，他熟悉这一带的情况。

国道之北还有另一条小路可以直通黄龙山。这条两车道的小路只通往山下几个小村落，故只有当地人知晓，平时车辆稀少，加上路途走的是近直线，能比走国道省了不少车程。加上吴轩又走得急，没多久，就到了黄龙山南山口的小道附近。

吴轩把车停到小道边的小林内。

下车的时候，天上还在零零散散地飘着雪花。郊区，山风比城市里大，小林里银杏和冬青的树枝上挂着的雪片连带枯叶被风刮下，打在他的脸上，又冰又痛。

入山的小道就在小树林后，残破的青石阶上铺着已成了白色的青苔和杂草。这里人迹罕至，只有附近村子偶尔来山里的采药人或猎户才会通过这条路到梅头坳里。正值严冬时节，山道上连一只小鸟儿的影子也看不到，别说有人迹了。

沿着陡峭的石阶从山口往里面步行一公里左右，就可以到达一处天然的石洞，通过洞底一处裂开的石缝可以居高临下清晰地看到整个谷底。

小时候他经常跟着村里小伙伴们去山里玩。走累了，就到山上的那个天然的小洞歇脚躲雨，所以他很熟悉这一带的情况。

吴轩从车的后备箱拿出望远镜，那是他从军队的一个朋友处弄到的军用高倍望远镜，一直放在车里，今天总算可以派上用场。

他一个人走上了山间的小路。除了脚下踩在干枯残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风吹过山毛榉树叶沙沙作响，周围格外寂静。寒风肆无忌惮地灌入大衣的缝隙，让他全身哆嗦起来，想到一场大屠杀可能就在不远处，他感到四周就变得越来越阴森。

这条山道虽然不长，却不知怎地让他感觉茫茫无边。他边走边拿出望远镜往远处眺望，以防备突遇不速之客。所幸没有什么异常，他松了口气，这个隐秘的山道应该只有熟悉山里的本地人才能知晓。

雪下得越来越大，空气里溢出越来越凝重的冷肃。过了山坡后，山谷里的声音渐渐丰富起来。若有若无、时近时远，汽车发动声、斥责声、哭叫声、枪声，这些嘈杂的声音混合成一个大型舞台剧场，在山谷里不断交叉发酵，让他的心一直吊在那。

大屠杀的全景图就在这些声音里呈现在他面前。吴轩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境，他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让他差点无法呼吸。朗朗乾坤之下，居然还会发生这种只有野蛮时代才有的恶行。几万人可能就在前面的山谷里被当做牲畜一样屠宰！这些刽子手，简直连禽兽都不如！吴轩全身的肌肉不自觉地紧绷，手心无意识地握成拳，此刻，愤怒、激动、悲伤，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他忍受着恐惧和愤怒，努力想不去听，只想快速到达那个小山洞。在小洞里，不仅可以观察到山谷全景，还可隐蔽躲藏，能让他稍稍安心。

又走了几百米，到了洞口，他往洞内张望，灰蒙蒙的，可以看见洞内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石乳。他钻进山洞，没走几步，四周就变得漆黑一片。他打开手机电筒往洞里照，只见山洞深邃而狭窄，洞壁粗糙而湿滑，陡峭不平的地上还结了一层薄冰。他试着轻轻地踩上去，差点滑倒，根本无法行走。只好关上了手机，两手摸着冰冷的石壁蹑手蹑脚地迈动两脚，非常小心地慢慢往洞深处前行。

关了手机后，山洞里就没有了一点亮光，但总算可以勉强往里走。几分钟后，那些从山谷下传来的可怕声音渐渐消失在了身后，他一直悬着的心才一点点放了下来，他觉得这个石洞就是波涛汹涌的这个下午的宁静港湾，带给他难得的一丝安全感。

突然，黑暗中一道耀眼的光闪过，让他的眼睛都无法睁开，强光过后周围又归于黑暗，一只手已经有力地扼住了他的脖子。他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按在洞壁，后背磕在凹凸不平的坚硬石块上，让他一阵生疼。

事情发生地太突然，吴轩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胡乱猜度着，野兽、人、特务、还是厉鬼？喉咙上传来的痛楚让他透不过气，肋下心窝处顶了一个硬物，那可能是一把刀，恐惧从脚底一直冲上头顶。

他努力忍着喉咙处的疼痛，一边干咳着，一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问：「你，你……是人吗？」

黑暗里，没人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胸口上的不明物体更加用力地顶上来，肋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压痛。

情况还不算最糟，袭击者不但是个人，而且用力把凶器顶过来恰恰是心虚的表现。吴轩索性不动了，静静等待黑暗中的这个人接下来的动作。

焦灼的对峙持续着，山洞内变得死寂，两个人互相都听到了对方快速的心跳声。掐在脖子上的手有点凉，却很柔滑，手指似乎又细又长，还在轻微颤动。他的喉结被卡得很难受，但依然努力忍受着。僵持了一会后，那人大概是怕会把他憋死，那只手稍微放开了点。

「我，我……京奥村的，来……来，采药，进来……避，避雪。」吴轩吃力地说道。

那人把硬物又捅了捅，手又放开了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应该不是特务局的人，吴轩悬着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他低咳了一声，结结巴巴地道：「我不是，坏人……采药的，我，经常来这……你是谁？」

「老实点，不要乱动！我的刀可快着呢，顶着你的心窝呢！」那人终于开口了，居然是非常好听的女声，语调急促而凶狠，还略带了一些沙哑的抖动。

从她掐住吴轩的脖子开始，他就怀疑这似乎不是男人的手，而且，这个人身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难怪她一直不说话，应该是怕吴轩知道了她女人的身份会招致危险。既然女人开了口，就表示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警惕了。

「咳……咳……」吴轩清了清被卡得疼痛的嗓子，终于可以顺畅说话了。「我真不是坏人，坏人都在山下。我经常来这个山洞，碰巧今天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真不应该今天上来。」

吴轩告诉对方经常来这，就是想告诉她自己就住在山下附近，是本地人，和山谷里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不是一路的。在这样的严冬大雪天里，一个弱女子独自出现在这又冷又黑的深山山洞里，这个女人自然不是寻常女子，却也不太可能是特务局的人。

「我是一个摄影师，我是来这采雪景的，我老家在山下梅头村。」女人也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说明现在出现在山洞的理由。

「我在你邻村，京奥村。」京奥村约莫住了几百户人家，梅头村要稍大些，两村相邻，只隔了几里路。

「我知道京奥村，虽然我早就不在梅头村住了。」

两人报出这两个村名的时候，一定程度上就取得了互相信任。

「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中也有不少在梅头村的，说不定我们还认识呢。」他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小时候邻近的几个村颇能聚起来一群小伙伴，经常在一起掏鸟蛋、采野花野果，有时也一起放牛砍柴。还真说不准，这个女人会是他的儿时玩伴呢。

女人也轻笑起来，语气变得越来越友善，说道：「我不住老家。这个山上倒常来，烦恼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进山散散心。」

「那么，小伙伴！能不能别再用刀子顶着我的胸，一不小心扎进去就不好玩了。」吴轩被她逼着顶在粗糙的石壁上，有点坚持不住了。

「我还没有全信你。」女人尴尬地笑起来。她把硬物从吴轩胸口挪走，另一只手也离开了他的脖子，轻声说，「你看，我没什么刀子。你也别想起歪心，我有很多办法制服你。」说完，她打开手机电筒。黑暗中，刺眼的光射入吴轩的眼睛里，让他睁不开。女人在仔细端详着他。透过在洞内漫射的微光，吴轩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身体轮廓，看上去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个子比他稍矮，黑暗中看不清容貌，却能感觉到她的秀气。

女人用手机电筒照着握着硬物的手，那是一只很漂亮的白白净净的手。五个指头修长，指甲被精心修剪过，整整齐齐，涂着在微光下看不清颜色的指甲油，手指微微地抖动着，显示她仍有点紧张。那把所谓的刀，原来是一个小盒子，顶着吴轩胸口的是盒子尖尖的一个角。吴轩不禁有点想笑，刚才让他害怕的凶器原来就是这东西，怪不得她比自己更紧张。

女人放开了对吴轩的控制，应该已经相信他和山谷里的那些人不是一伙的，但依然没有完全排除对他的戒心，「你到底是谁？这个季节没人会在山里采药。」

「这个时间点同样不会有一个独身女人在这里玩摄影艺术。」

女人听了，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确实不会有。」

两个奇怪的人，在一个奇怪的时间，出现在一个奇怪的地点，一起经历着一个不同寻常的事件。这么多的巧合发生，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两个人都在撒谎。

从下面的山谷传上来的声音在山洞里显得小了很多，但枪声却越来越密，随着一串「嗒嗒嗒」的声音想起，瞬间传来了一阵哭泣和哀嚎。

明确了女人不是特务后，吴轩现在只想快点摆脱她，急切地想看看此刻那地狱般的山谷里的究竟。「我不是下面那些人。我们应该不是敌人，现在我想看看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嗯……」了声表示赞同。在这样压抑到令人窒息、恐惧的空气中，有一个不是敌人的人在身边，一定程度上，可以互相壮一下胆，万一出事也能有个照应。吴轩竟然觉得她就像是自己的一个好朋友。

「你真的要看？下面在杀人，杀很多人，听着声音我都怕。」她的声音确实在微微抖动，别有一番滋味，令人生怜。

吴轩走到山洞的尽头，他记得那里有一条约一人宽的石缝，从石缝中远眺，可以看到对面正下方的山谷。

此时，外面已经是风雪交加，凛冽的北风从石缝里簌簌地往里面钻，让这个潮湿的小洞更加阴冷。他想到这时候山谷里的人们大概早已无暇顾及寒冷带来的肉体痛苦，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人世间，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强忍着内心的惊惶，吴轩鼓起勇气端起望远镜准备往石缝下张望，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石洞扩展开来。他退后了一步，避开从洞外直射进来的光线，端起望远镜调着焦距。

女人说：「你先看，等会给我也看看，我要拍几张照片。」她蜷缩在吴轩身后的石壁边，虽然吴轩看不到她，却能感觉到她把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贴在自己的脚外侧，他们通过这样微妙的身体接触让彼此的心灵建立沟通，分摊着山谷下传来的巨大压力。此时此刻，这个才刚刚认识的女人仿佛成了他最亲密的人，共同度过这可能会影响他们一生的可怕下午。

吴轩用望远镜开始在梅头坳搜索，镜头里的影像随着焦距的调整慢慢清晰起来。

梅头坳谷底很宽敞，中间有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溪，溪水一直往东流淌汇到山边的惊龙潭，经过惊龙潭的沉淀后再往山下去，在后山形成雄伟的龙涎瀑。

四万人即便在广阔的山谷中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没费太多周章，屠宰场的全貌基本就收于眼底。

惊龙潭一侧，积雪压盖的石楠林中，隐约可见攒动的人影，到处有身着迷彩军服荷枪实弹的士兵。

吴轩继续调近望远镜，看到小树林中很多很多衣衫褴褛的男子被反绑着手，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悲伤。士兵嘴里骂骂咧咧地，对那些瘫倒在地上的人用脚踢着、用枪托砸着。

一些戴着大檐军帽，腰间别着手枪的女军官，在人群外层踱步，不断呵斥叫骂、拿着直鞭抽打着那些可怜的人。

吴轩继续把望远镜视场从树林开始沿着山脚逆时针转出，映入眼帘的是山脚下一排被绑着手脚连成一串的男子，他们被两名持枪士兵连拉带踹驱赶到已经挖好的一个长条深坑中，然后一个个被强迫着跪倒在坑中。吴轩在某些战争纪录片上看过这个场景，他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他的眼泪不自主地落下，实在不忍再看下去。

这样已经挖好的深坑还有十来个，在旁边一些地方，还有士兵用铁锹和铁镐持续在开挖，而被连成一串串的战俘也不断地从树林里被牵出。整个山谷成了流水线生产死亡的加工厂。

士兵们全部穿着迷彩军服，看上去像野战军。但吴轩知道那是他们的伪装，他们应该是刚刚成立的准军事单位黑衫卫队，是专门执行涉及国家安全事务的内卫军事组织。

特务局脱胎于原米纳东山行省警察厅，成立时间并不久。这个秘密警察部门常常以国安名义把反谍行动扩大化，造成很多冤假错案。吴轩在市政府归档的卷宗里了解到很多他们不尊法律、暴力执法、草菅人命的恶行。

依赖特务局的暴力来维持国家稳定，隐含着新国家的堕落风险，这令他隐隐看到了以前米纳腐化政权的影子。他对这些特务深恶痛绝，同时，又感到一丝恐惧。

吴轩看着那些可怜俘虏悲怆惊恐的眼睛。他努力要把看到的每个人记在心里，当做自己的微薄祭奠。他决心写一份详实的报告，公布出来，让全世界有良知的人们来谴责这个暴行。

又一阵带着回音的密集枪声响起，接着就是有人纷纷倒下的声音，然后树林里出现短暂的骚动。这样的屠杀小组还有十几队，分布在山谷的各处。这个恐怖的过程在这个灰色雪天不断重复、循环。

梅头坳已裹上银妆。厚厚浊云漏下微弱日光，北风夹着鹅毛大雪呜呜怒吼，在旷野里肆虐奔跑，穿刺着那些蜷曲着等待被处决的人，等待死亡的过程或许可能更加折磨人。惊龙潭本墨绿的水色，被注入的溪水染红，变得污浊不堪。恍惚中，吴轩似乎看到了山谷的上空飘荡着很多幽魂在与飞雪共舞。他的泪水流过皮肤迅速成冰，悲愤让他浑身发抖。

黑暗中，身后的女人仿佛感受到了吴轩的悲伤，也断断续续呜咽起来，让吴轩更感酸楚。

「不要哭了……」吴轩想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组织言语，而他自己则因眼泪和鼻涕塞住鼻孔，说话变得含糊不清。

「嗯。」女人颤动着身子，慢慢安静下来。她站了起来，走到吴轩身边。「别伤心了……」她反过来安慰吴轩，用冰冷的衣袖擦着他脸颊上的眼泪，恨恨地说：「这群禽兽，迟早会跟他们算账的。」

会的，他们一定要付出代价，吴轩默默在心里发誓。

女人把身体贴在他的背上，此时，他们就像一对患难中的情侣相依相惜。

虽然吴轩没有见到她的样子，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只觉得冥冥之中，自己与她似乎被牵在了一起。他想转过身抱住女人，让她停止战栗，但终归还是忍住了。「等下我能用你的相机拍些照片么？我想留点证据!」他的语气故意变重，显得自己更坚强。

女人沉吟了几秒钟，似乎才醒过来，轻道：「是的，要拍些的。我不敢拍，你来吧。」

吴轩接过从后面递来的摄影机，冷冷地说：「我要再看看，拍些清楚的。这些人要付出代价的。」

「你要快一点，我担心这里不安全。」女人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要拍几张带回去的。今天幸亏有你在，我不敢看下面，不敢拍。」

这个女摄影师在这样的大雪天独自跑到深山老林里搞创作，恰巧就遇上了屠杀事件，这种谎言吴轩是不会相信的。他知道，用相机记录下梅头坳的一切本就是她此行的任务。

他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对这个女人放松警惕，未知危险说不定就在自己身边。

这时，一大队战俘被押解到山谷中央的那条小溪边。小溪上飘着雪凝成的轻薄浮冰，显得格外寒冷。

这群人有两三百人之众，他们被松绑后就在空地里四散开来。战俘们轻声哭泣，或站或坐，开始喧闹起来。

周围的军士持枪盯着，仿佛只要发现谁有丝毫异动，就会毫不客气地击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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