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

　　在朦胧中看到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的夜色里，他们沉沦在生命最本初的欢愉中，翻涌，激荡，不知过了多久……斯莱塔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和他说了很多话，而他也用温柔的声音回应着她。

　　可滔滔不绝的浪潮之声，又将那些柔情似水的话语盖过了，只是隐约记得，在意识即将涣散的前一刻。

　　“你要是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她忽然说道。

　　可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眼睛里只有无尽的凄凉……

　　“斯莱塔！起床！斯莱塔！起床！斯莱塔！起床！！！！！”

　　“呜啊，风灵，再让我睡5分钟……”

　　风灵？察觉到不对，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却在这一刻骤然牵拉上了腰部肌肉，酸疼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整个躯干都僵直在了半空中，如果不是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身体，她一个18岁的妙龄少女就要提前体验闪腰的威力了。

　　而这个及时扶住她的人，是……

　　“妈妈！？你你怎么……诶，这、这里是什么地方？”少女瞪大了眼睛，目尽之处，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所处的室内陈设和王都风格迥异“，窗外也连着一大片蓝盈盈的水，一直接向天边，偶尔有几只白色的长嘴大鸟飞过。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了。

　　“这里是白鸥港镇的沙迪克大少爷的私宅。”站在身旁的妈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占星盘放在了床头：“顺便提一句，是专门用来‘金屋藏娇’的哦～”

　　“诶？”信息量有点大，斯莱塔一时有些发懵。

　　而风灵好奇地歪歪脑袋：“妈妈，‘金屋藏娇’，是什么？”

　　“就是专门建造给喜欢的人住的金光闪闪的房子哦～”

　　风灵眨眨眼，忽然一拍手：“哦！伊兰，让斯莱塔，住在这里，伊兰，喜欢，斯莱塔！”

　　“诶！！！”

　　普洛斯佩拉女士瞧见女儿那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的脸，禁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一笑，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斯莱塔便立刻知晓，妈妈又是在捉弄自己了，顿时又急又羞，抓住普洛斯佩拉女士的手直叫“妈妈，不许笑”。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这地方是我们大家在王都外的一个据点，在这里可以保证不会被监控法阵发现。”

　　普洛斯佩拉女士在认真为女儿解释，风灵也忍不住自豪地凑上来道：“是风灵，把斯莱塔，伊兰，带来的！”

　　“对，风灵最棒了！”普洛斯佩拉女士摸了摸风灵的头发，让她先去和她的渡鸦朋友玩耍。而斯莱塔却在心里松了口气。

　　原来在自己睡着之后，他和风灵把自己带来到这儿的呀。

　　她的“兔子先生”，果然不是敌人。

　　但这里并没有他的踪影，或许是有其他要紧的事，在妈妈赶到之后，把自己托付给了她便先行离开了吧。斯莱塔不免感到失落，可如果他也在这里，自己恐怕要躲进海里去了。

　　呜哇，明明是自己情绪上头要做那种事的，明明自己平时很努力锻炼身体的，怎么就体力不支睡着了……

　　“斯莱塔？”

　　“啊？”

　　妈妈关切的声音，把她整个人都惊得跳起来，抬起头，却是正好对上了妈妈摘下了面具的脸，那是对斯莱塔来说久违的模样。

　　那一刻，她顿时感到内疚无比。

　　“对不起，妈妈……”

　　“嗯，为什么要道歉？”

　　“我让妈妈，风灵，还有大家担心了……还和……”

　　“其他人我不清楚，不过这次，妈妈并不会责怪你这些哦～”普洛斯佩拉女士浅浅一笑，她真想告诉女儿，在发现女儿有了这样的成长，她有多么开心。

　　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妈妈只想问你，”普洛斯佩拉女士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斯莱塔，你很喜欢那孩子，对吧？”

　　少女面上一热，随即低下了头，揪着被子踌躇片刻，深吸一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

　　“喜欢，很喜欢……”

　　也许一开始来到王都之时，她还有所猜疑。尤其是当他任由身边那位魔力深厚的魔法师对她施加禁言魔法，还利用她来威胁十二精灵束手就擒的时候，她几乎要绝望了。

　　但当她被狱卒欺凌，却收到那只渡鸦带来的食物，以及紧跟着发现他根本没有指认自己是魔女时，她才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再然后，就是王都城外的重逢……

　　“哦？有多喜欢啊？”

　　有多喜欢？是看到他就心跳个不停的喜欢；是日思夜想，梦里总是他的身影，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的喜欢；是误会他与自己立场相对，却仍旧不想与他兵戎相见的喜欢；还有就是……

　　“……就是，就是，像妈妈对爸爸那样……喜欢……”斯莱塔红透的脸几乎快要整个埋进被子里。

　　父母的爱情故事，她从小缠着妈妈和姐姐说了一遍又一遍，弄得她们都厌烦了。

　　那是一段仿佛童话一般美好的过往。在妈妈学成出师的那一年，她离开魔女之乡，开始了游历修行。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她遇到一个为了保护村庄和同伴而在魔龙的攻击下身负重伤，倒在荒郊野外的骑士。她顺手用魔法为他治疗，但碍于世人对魔女的忌惮，她在他醒来之前离开。

　　而后，妈妈抵达王都假扮成酒馆的女侍者，以观察人类的时候，却发现那时被自己救下的骑士总是跑到酒馆来喝酒，还有事没事和自己搭话。妈妈担心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周旋，没想到对方并没有任何不对的行动，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赶走闹事的流氓地痞。

　　久而久之，妈妈也有些心猿意马，就打算等完成她现阶段的修行完成之后，就依照魔女的习俗把他抓走，生个可以继承自己魔法知识的女儿，如果他愿意留下，那就让他继续做伴侣使魔一同生活，反之，就放他离开。

　　正巧那时，魔龙突然袭击了王都，焚毁了神庙和众多屋舍，人们死伤惨重。先国王便召集各路诸侯，举全国之力，征讨祸乱四方的魔龙，还许诺会将公主嫁给首功之人。

　　那位骑士作为奥斯克公爵的部属，也在讨伐魔龙的联军的名册里。妈妈考虑到往后无法下手，便就此作罢。

　　不想到了出征前夜，他与一众同僚突然到酒馆来一通畅饮，而后猛地就拉着妈妈到一个角落里，莫名其妙地就单膝下跪，叽哩哗啦说了一大堆听不清楚的醉话，紧跟着就开始找东西。

　　结果呢，他半天也没找到，红着一张脸，慌慌张张地要妈妈等他回来，他一定把某个东西亲手交给她。

　　至于这家伙是在干什么，后来的大家都知道了——他想求婚，但戒指弄丢了——他并没有认出妈妈，但依旧对她一见钟情。

　　但妈妈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出于好奇，也希望他别交代在了魔龙喷出的火炎中，她暗暗跟了过去。紧跟着暴露身份、与骑士们一同讨伐魔龙，到互相表明心意，最终骑士和妈妈在一起，成为了艾莉克特和斯莱塔的爸爸，那就是后话了。

　　爸爸妈妈的故事，在小小的斯莱塔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憧憬的种子，她期盼着爸爸能够醒过来，和妈妈再续他们的童话，也期盼着自己能够遇到一段这样美好而纯净的感情。

　　知道了这些，普洛斯佩拉女士，或许应该说，是已经被记录为“死亡”的魔女艾尔诺拉不觉一怔，她没想到，让女儿萌生出这些感情的，居然还有自己的影响。

　　“可是，斯莱塔，两个人的结合，并不是只有爱就可以了。”

　　“诶？”这下轮到斯莱塔呆住了，她顿时紧张地缩了缩脖子，想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问出一句：“难道爸爸他其实、不爱妈妈……”

　　“他敢！”

　　“那是妈妈不爱爸爸……”

　　呃，纳迪姆要是听到你这么说该哭了。艾尔诺拉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她实在搞不懂女儿的想法，再乖巧的孩子，也有让人头疼的时刻。

　　“别担心，妈妈不会和不爱的人结为伴侣，也不会强行把不爱我的人绑定在身边，那对我的人身安全是一种威胁。”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毛绒绒的头发：“能遇到你的爸爸，我很幸福。但这种幸运在魔女一族并不是常态，绝大多数的魔女寻找伴侣，仅仅只是为了能得到一个继承自己的魔法的后代……”

　　说话间，艾尔诺拉的一只手已然落在了女儿的额头上，少女不由得眨了眨，疑惑之际，妈妈已然使用传输意识的魔法，与她建立了联结的魔力通道，刹那之间，一个熟悉的魔法图谱骤然通过这联结浮现在斯莱塔的脑海之中。

　　“这是，伴侣使魔的刻印魔法？”

　　“可以呀。”艾尔诺拉轻轻一笑：“记性不错，不愧是我的女儿。”

　　“嘿……”斯莱塔再度红了脸。

　　“不错，这是我们魔女在寻找到心意相通的伴侣之时，为了能与对方长相厮守，孕育后代而创造出来的魔法。毕竟除了使魔，其他种族的躯体都无法承受魔女不加节制地魔力输出。”

　　“但，使魔，终究是使魔，即便相比魔偶和傀儡，拥有灵魂的使魔可以思考，可以产生喜怒哀乐种种情绪，但他们不能违背魔女的指令。”妈妈停顿了一下，眼神越发地冷肃起来：“伴侣使魔，亦是如此。”

　　斯莱塔顿时怔住了，望着妈妈，却只觉得身后阴风阵阵。

　　“可、可……”

　　没等她想好要说的话，第二个魔法的图谱，已然通过额头上的魔力联结进入了她的脑海。

　　“这是……”

　　魔女没有一本写在纸上的完整历史，有的只是无数个不同种类的魔法，和随着魔法被记录下的每一个魔法创造者的喜怒哀乐。攻击类魔法多为暴怒，治疗魔法多为焦急和压抑的冷静，催生农作物的魔法是喜悦，烘托喜悦气氛的礼花魔法却是忧心。

　　而妈妈借传输给自己的这一个新魔法，却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悲痛。

　　“这个魔法，是怀孕的魔女在陷入危机的时刻，将腹中的胎儿转化为自身魔力，以助她挣脱困境的秘法。”

　　“什么？！”尽管妈妈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但她简单的介绍就已经仿佛划为冰冷的利剑，将斯莱塔的心脏贯穿。

　　“据说创造它的人，是百年前一位被野心家拐走的可怜孩子。魔女的魔力只能完整传承给女儿，但儿子也往往魔力远胜其他种族。因此，觊觎魔女血脉的家伙，便使用诡计，欺骗她封印了自身的魔力后，便将她囚禁在在重兵把守的城堡密室里。那时的魔法还没有发展到现在的水平，她的母亲和姐妹用尽了办法也没能找到她。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混蛋，强行让她孕育了她的孩子，不惜牺牲了一批人……”

　　“虽然魔女天生拥有远超所有种族的强大魔力，但与人类相同的是，在怀孕和月汛的时期，魔女们都是极其脆弱的。”

　　“但就在那种极端的绝望之下，那位魔女，领悟出了这种魔法，将她还未出生的孩子转化为纯粹的魔力，为她所用，让她瞬间突破了对她的禁锢，冲出了囚禁她的牢笼，并将那整个城堡夷为平地……”

　　斯莱塔的视线突然模糊了起来，泪水忽地就从眼眶里“哗哗”滚落。她好像能亲眼看到，那个被关在幽闭之间里无助的女孩，在默默地哭泣。

　　即使隔着百年的时间，她的悲愤，绝望，不甘，斯莱塔也能感同身受。

　　只是……

　　看到小女儿一下子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艾尔诺拉也不忍心地停下话来，俯下身将女儿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毛绒绒的红色头发。

　　比起大女儿那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个性，小女儿还是太善良心软了。就是这样，艾尔诺拉才总是放心不下她，生怕她为了别人委屈了自己。

　　若是她能学会自私一点就好了。

　　“孩子，这就是伴随着魔女的婚俗形成的两个魔法……”感觉到斯莱塔颤抖的身体终于有所缓和，艾尔诺拉叹了口气了，继续说道：“妈妈教给你这些，并不是在反对你的感情选择，更不是要你学那些走了邪路的魔女那般，在未来的某天，把自己的孩子当成提升魔力的道具。”

　　“妈妈是希望你知道，无论什么情况，对你来说，你自己本人的选择和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斯莱塔红红的眼睛望着妈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妈妈望着她，知道她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也不由得释然一笑。

　　“还有就是，如果你不想生养小孩子，那么就在她出生之前用这个魔法转化掉好了，这对魔女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呼～怀你姐姐的时候，她灵魂都还没有形成，就在我肚子里一会儿刮风一会儿打雷的，好几次我都想把她转化了。还是斯莱塔最乖……”

　　妈妈故作轻松地扭过头去，眺望着窗外的海阔天空，斯莱塔却低下了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知道妈妈是为了自己好，想让她不要。

　　她只能暗暗下定了决心，绝对不会使用这种魔法，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还有其他人落到使用这种魔法的境地！

　　但是，使魔、伴侣使魔，使魔不能违背魔女的命令，这些关联从来都很好猜到，只是她从不敢去深思，一旦深思，曾经所有美好的过往和想象，都会在刹那间碎裂、崩塌，化作虚妄。

　　十二精灵的牺牲都是计划好的吗？

　　“兔子先生”的温柔都是因为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要求吗？

　　那、那自己对风灵说，“你是我的家人”又算什么？

　　可这些东西，在妈妈请了半天的假来陪伴她的时间里，她却一个字也没能问出口。维持那些摇摇欲坠的的，只剩下一个“妈妈绝对正确”的支点。

　　她不敢去质疑这个假象，她不知道这一切破灭之后，自己会变成怎样。

　　这些斯莱塔内心深处巨大的心理变化，魔女艾尔诺拉，或者说，普洛斯佩拉伯爵女士并不知道，对于她来说，所能见到的只有令人放心不下的小女儿在自己的陪伴下，逐渐走出了初夜的惶恐不安，迈向了人生的新一步。

　　这样，她也能稍稍松了口气，把精力放在其他的事情上。

　　数月前，突然出现的自己房间里，哭着对自己说“我好像做错事了”的大女儿艾莉克特，将她带到了这处泽内利家的别墅，让她见到了那个从佩尔老宅救下的面目全非的孩子。

　　那些天，她翻遍了收藏的魔法典籍，尝试了一个又一个的治疗方案，才终于将那孩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也是从他的口中，她们才知晓了佩尔的秘密，以及叛逃后失踪的魔女贝尔梅丽娅这十八年的所作所为。

　　即便已经被各种魔法改造稀释了很多，但艾尔诺拉在为他治疗的过程中，依然察觉到了那熟悉的魔力痕迹——那是十八年前，她为同样身怀六甲的贝尔梅丽娅诊治时，所感受到的胎儿的魔力。

　　艾尔诺拉想了三天三夜，却也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曾经那连只鸽子都不敢杀的师妹，变成了这样的魔鬼。

　　与此同时，她不禁感到讽刺，若是十八年前，贝尔梅丽娅这样投靠异族，使用活人与死尸制造傀儡的家伙，早就被其他魔女群起而除之了。如今魔女们在与人类无休止的战争中死伤惨重，自身难保，这种败类反而得到了存身的机会。

　　但值得欣慰的，一是艾莉克特捣毁佩尔家管辖的孤儿院一事进行得非常顺利，还意外发现了某个他们苦苦寻找多年的东西的线索。另一个，就是那最初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孩子，眼下恢复得还算不错，眼睛里也似乎不见了一开始那犹如傀儡一般的了无生机，不知是不是斯莱塔改变了他。

　　不过，拜托他照顾斯莱塔一个健康的孩子这种事，沙迪克小少爷做的也是太过头了，自己当初居然也同意了。思来想去，在赶到这里的时候，艾尔诺拉还是向那孩子道了声谢，不想那孩子看上去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如果没有这些事，也许你和斯莱塔本该一同长大的。”她这般安抚道。

　　她也没有看到，前一刻那孩子眼睛里若有若无的光芒，在她说出这一句话的同时，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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