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白剥开窸窸窣窣的竹叶，那座传说中的楼阁渐渐映入眼帘

　　他呼哧哧的喘着气，身上的鹿皮绑带与麻布粗衣磨损严重，糅皮鞋子布满泥浆。他紧了紧背后那条不大不小的粗布口袋，继续向前走去

　　“隐凤坊···真是名不虚传”，陈秋白轻声感慨，这楼阁哪怕是在地下世界名声也是神秘莫测，而自己身为白道中人，仅仅是打听位置就几乎耗尽了手中的最后一个子儿。至于前往这里的路途······

　　但他必须找到这里，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虽隐藏在竹林中，但这楼阁远比想象中高大，陈秋白仅从竹林中露出的边角便能推测，远有更多的房子隐藏在深山之中

　　门是关着的，但槛前并无尘灰，立柱也干净整洁，显然是有人每日打理清扫。他贴着门扉，隐约能听到内部传来阵阵喧嚣

　　“咚，咚”，他扣了两下，不一会，大门吱压压的打开

　　“客官，请进”

　　门内是一名穿着精致服装的女侍，看起来年岁尚不及桃李，粉面朱唇，颔首微笑。这女子面容十分精巧美丽，皮肤细嫩白皙，身形窈窕可人，让陈秋白暗暗吃惊，如此绝色，哪怕是在大都也可当怡红院头牌，在这里却是一个小小的女侍

　　“客官？”，女侍的呼唤将他从惊讶中拉回

　　“哦，抱歉，有些走神···麻烦姑娘领路了”，他不好意思的颔首致歉，跟着女侍走到一张桌旁

　　店内喧嚣异常，净是些自己没有印象的生面孔，人虽不多，但陈秋白感受得出，各个都是武功非凡的顶级高手。他扭头扫了扫，似乎是想看看有没有自己熟悉的家伙，可立即就被察觉，几张面孔齐刷刷向自己盯来，让他心中一惧，只得盯着桌面，装作无事发生

　　“客官要吃点什么？”

　　陈秋白闻声而望，一名美貌不输刚才女子的佳人站在一旁，正对着自己恬淡的笑

　　“我不吃东西”，他以同样淡然的笑容回应，“我来找你们老板娘”

　　“老板娘今日不在店内，有什么事就请跟我说吧”，女子的表情未有丝毫变化

　　“不不，我一定要见你们老板娘才行”，陈秋白的语气微微有些急躁

　　“只怕要让您失望了，哪怕老板娘在店内，估计也是不见的呢”，女子虽保持着笑容，但身上却散出一股肃杀之气

　　“······”，陈秋白似乎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一言不发，伸手将后背的粗布口袋放在桌上，将口沿微微拉开一个口子

　　女子朝口沿内望了望，刚才还笑眯眯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峻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

　　“请公子稍作等待”，说着便以鬼魅般的步伐，无声无息的向后门走去

　　（果真是非凡的地界，不仅门客，连打杂的都是顶尖高手），陈秋白暗自惊叹，他注意到，店内似乎没有男侍，皆为容貌绝艳的女子

　　不一会，那女子迈着小步款款而来

　　“请公子跟我来吧”

　　————

　　转过一个又一个弯角，女子似乎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步伐干脆利落，似是对这里的每个角落了然于心，而陈秋白则快被这些相似的景致绕晕了头，这楼阁内部弯弯绕绕不说，窗纸似乎也染了特殊的颜色，透进的日光被转成黄暗的色调，让自己微微有些头脑昏沉

　　（没有复杂的机关，仅靠相似的构造与光影，便是一道天然屏障，真是聪明），他暗暗在心中感叹

　　不仅如此，一路走过，他似乎总能闻到一股奇异的芳香，虽然这味道沁人心脾，可多年的捕快经验告诉自己，任何独特气味都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如此诡秘复杂的地方。可话虽如此，如此长的路途，陈秋白也免不了多吸几口

　　“公子留步”，身前的女子毫无征兆的停下，陈秋白一个不留意差点撞上

　　“就是这里，公子请进”，女子指着一扇门，“主人就在门内等你”

　　陈秋白平复忐忑的心情，慢慢的推开门扉

　　一束白光照射进来，令他差点睁不开眼——与阁道不同，这间房的窗纸没有浸染任何颜色，透着最耀眼的日光。他努力令自己适应着这“失而复得”的光芒，左右扫了扫——这是一间典型的女子闺阁，布置的相当秀丽，桌椅都是最顶级的货色。闺阁四周都燃着熏炉，散发出与阁道阁道内相同的芳香，哪怕自己再小心，这下也是完全无法抵挡了

　　他将门扉关上，看了看闺阁最右侧——是房间主人的床铺，那名传闻中的、连黑道中最凶狠的杀手提起名号也要敬畏三分的女人就端坐其上，身旁站着另一名女子，那女子穿着与店内女侍配色相同的服饰，但明显要华丽许多；而端坐床铺中央的女人，身上却并未着多少布缕，好似原始部落巫祝的祭服，仅有少量的红色布条挂在身上。布条之下紧贴着她的身体似乎还有一层织物，在日光照耀下闪着淡淡的白色荧光。当然，最为显眼的便是她头顶穿戴的那件东西，也是无论黑白两道闻之色变的东西——一顶纯钢制成的面罩。面罩雕刻成美貌女子的样子，表面光可鉴人，透着一股异样的美感。繁重的面罩与极简的衣饰形成巨大反差，说不出的诡异

　　陈秋白缓缓的踱步而行，他不想表现出无礼的架势

　　“公子不必多礼”，那女子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坐吧”

　　令陈秋白极为惊异的是，这铁面之下，发出的居然是豆蔻女子清脆悦耳的鸣唱，如清泉撞山涧，好听极了

　　他谨慎的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双掌合十微微俯身作礼

　　“想必您便是大名鼎鼎的铁面夫人了”

　　“公子言重了，乡间野人，哪里有什么名声”，铁面下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随即气息很快恢复沉寂

　　“听说公子专为找我而来，小女子想知道，公子有何迫切之事需要小女子相助呢？”

　　陈秋白有些吃惊，但面上并未表露，而是如同之前一般将后背的粗布口袋放在桌上，轻轻拉开一道口子

　　铁面夫人将口袋转到自己面前，慢慢的撑开——那铁面具下的表情如何陈秋白看不见，但她身旁那女子的表情变化，他却看得真切

　　“大姐，这是？！·······”

　　铁面夫人挥手让她噤声，端着纤纤玉手将口袋内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耄耋老人，幼稚孩童，俊俏书生，艳丽佳人，一张张面孔洒落在桌上

　　那是一件件精巧的人皮面具

　　陈秋白默不作声，任由铁面夫人将面具一件件抽出。这些面具有半遮面孔的，有后脑、脖颈与头发俱全、能够将头脸全部包裹的，但无一例外，它们的做工都极为精巧，栩栩如生，哪怕失去头脸的支撑也如真人一般

　　铁面夫人不停地抽着，直到一张女子面具被拿在手中——她盯着那面具默不作声，一旁的女侍似是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盯着那女子面具看了一会儿，铁面夫人便以极快的手速利落将面具重新塞回口袋

　　“···如果我所查不错，这些人皮面具，都是出自夫人之手吧”，沉默许久的陈秋白缓缓开口

　　“···不错，确是本家之物”，铁面夫人语气平淡，但却能微微察觉出一丝波动，“····只不过”，她话锋一转，“这零零整整几十张面皮，都是您‘玉面神捕’竭尽全力、提刀卖命得来的战利品，我说的不错吧，陈捕头——不，现在该称呼您为陈大侠”

　　陈秋白猛地一怔，没想到她竟然将自己调查的如此透彻，连“玉面神捕”这个称号都·······

　　“仅一张面皮，放在江湖上，都是各方势力千金难求的珍宝，这大大小小几十张，就这样交还回来，不觉得···可惜吗？”，铁面夫人声色婉转，似是在嘲弄自己一般

　　“咕”，陈秋白暗暗咽了口唾沫，他如今是身无分文，甚至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但···

　　“还是说，陈公子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这自然好说，您这可是帮了我大忙”，铁面夫人转身看向一旁的女侍，“晴儿，取银票来”

　　“我确是有事相助于夫人”，陈秋白缓缓开口，“但并非金银之事”

　　“哦？”，铁面夫人托着面具下颌，一副小女人姿态的倚在桌上，看起来饶有兴致

　　“若我所料不错，这些人皮面具····其所有者，并非是从您这边购买得来”，他深吸一口气，“而是窃取”

　　“···不错”

　　“夫人消息灵通，想必已知我和此人多年宿敌，却屡屡失手，说来真是难堪”

　　“公子切莫自责，此人手段确是非凡，加之有我的人皮面具相助，公子也已尽了全力”

　　“不，我并未尽全力，只是衙门那边····”，陈秋白说着说着便掩住自己的面，止不住的叹息

　　“公子······”，铁面夫人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掌，盖住陈秋白看起来比一般男人要细弱白皙许多、却也伤痕累累的左手。那手掌传来一阵无与伦比的丝滑触感，温润的包裹着自己，他虽然惊惧，但并未将手抽回——那股触感太过温柔，对已经无依无靠、饱经风霜的陈秋白来说，竟有些舍不得这一丝温存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由于那位人称青狐的贼人，犯下的都是些小偷小摸的罪行，衙门责备你为了抓她，损耗了太多资材人手，将你暗中贬职”，铁面夫人的语气变得十分温柔，“加之一些无功无禄，偷奸耍滑、嫉贤妒能的阴险小人早就对你怀恨在心，借此机会陷害于你，害你被衙门扫地出门，哎······”

　　陈秋白几乎要落下泪来，但还是强行忍住。虽知道铁面夫人只是在假意安慰自己，但想到多年以来在衙门受到的委屈，还是不经悲从中来

　　“事已至此，陈某也无话可讲，只是心中还有一纠葛，必须解决”

　　“是····青狐？”

　　“不错”，陈秋白的眼神变得冷峻坚毅，“我这半载捕快生涯，都是与她纠缠在一起·····抓不住她，我寝食难安”，他抬头盯着铁面夫人那冰冷的面容，“这些人皮面具，本就是夫人所有，理应物归原主，但陈某斗胆，还望夫人能够相助”

　　铁面夫人将手收回，重新端坐，似是在沉吟思索

　　“陈公子期望我怎样相助呢？”，良久，她开口问道

　　“我····”，虽在路上已经想了许多话来，可真到嘴边，陈秋白却又不知该怎么讲。请她出人手？不不，这贼人不由自己亲手抓住，定然悔恨终生；请她打探消息？别的不讲，仅就对这青狐而言，夫人了解的并非有自己多

　　“公子若是拿不定主意，我倒有个法子”

　　“···？”，陈秋白抬起头，眼神中透出一股不可置信，“请夫人赐教”

　　“虽然面上来看，这青狐于公子手下屡屡逃脱，但依我的了解，绝非如此”，她顺手摘下一朵鲜花，一根根的拔掉花瓣，“公子也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陈秋白沉默着

　　“那一张张面皮，也并不是那么好拿的，丢了这些，她还想如之前那般游刃有余，也并不那样容易”

　　“夫人的意思是？”

　　“青狐的动向我也一直在探查，而我所查无误的话，用不了多久，她还会再来我这里‘借’一次东西”

　　“·····！”，陈秋白两眼绽出光芒

　　“因此，公子不如就暂且安歇在此处，静待狐狸上门”，她身子微微前倾，冷冷的铁面与陈秋白仅一指之隔

　　“·····不，不行，那狐狸对我太熟悉，隔着两里路都能闻见我的味，她若知我在此，绝不会来”

　　“公子说的是，不过，这倒也好办”，铁面夫人手指伸向那口袋，霎时捻住一张美人面皮抽出，“公子可忘了这隐凤坊做的是什么生意？若你假扮成我手下女侍，量她多长两双眼也认不出”

　　“这····做你手下女侍？·······”，陈秋白有些吃惊于她的话

　　“怎么，是公子觉得我做不到，还是···不想屈身当女子？”

　　“夫人，这·······”，陈秋白纠结万分，铁面夫人说的不错，哪怕有她天下无双的易容术相助，若是扮成男人，也难免漏出马脚，但如若扮成女人的话······难道，非走这条路不可吗？

　　“夫人，请容我三思”

　　“自然可以，这段时间，就请公子安心住在我这里吧”，铁面夫人指了指一旁的麻布口袋，“就当是对此的谢礼”

　　“···那，就劳烦夫人费心了”。自己如今身无分文，安身无处，疲饿加身，哪怕仅存的机警告诉他应该离开，身体也完全无法拒绝

　　“晴儿，给公子置办一间上房”，她招呼身边那位穿着华丽的女侍近前，并贴住她的耳朵，“要好好照顾，切不可委屈了公子”

　　“知道了”，那女侍微微点头，转而也对陈秋白行了一个礼

　　“公子，请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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