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单元：笔仙

第三十六章 二狗

王耀小时候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的小名是二狗。二狗小朋友更小的时候先天不足，经常生病，是在王大道长的指点下起了这么个贱名，意在好养活，起了贱名以后的确健康许多，于是村里的大家都叫他二狗，反而没什么人记得他真名是吴想了。

二狗父母早早带着二狗搬出了村子，但是老人还留在村里，二狗寒暑假的时候父母就会把他送到村里过上几天，陪陪爷爷奶奶，也会带着二狗来王道长的道观里，感谢王大道长的指点。

吴二狗一年级升二年级的暑假，父母带着吴二狗来上香，小孩子本来就不是那种能静得住的个性，上完香之后，吴家父母还要找王大道长算上一卦，这就更和小孩子无关了，吴二狗眼神乱瞟，身体也跟着乱晃，就看见帘子撩开转出一个瓷娃娃一般漂亮的小道童，手里端着一盘茶水递给了王大道长和吴家父母。

王大道长看了那道童，面上浮出满意的笑容，亏得吴二狗之前总以为王大道长就是那观里供着的神像，根本不会笑的那种，原来王大道长也会笑，王大道长笑着介绍道童：“这是犬子王耀。”

吴家父母立刻很紧张地不着痕迹地把吴二狗掩在了身后，吴二狗察觉不到父母的紧张，反而自父母身后转了出来，和王大道长说：“叔叔，我可以和他一起玩吗？”

王大道长温柔和蔼地抚摸着吴二狗的头：“当然可以。”

吴二狗就大大咧咧地让王耀和他一起出去玩了。

这年王耀七岁，吴二狗八岁，王耀就是这么认识吴二狗的。

吴二狗觉得王耀是个很有意思很厉害的小孩，而且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能背很多他听不懂的古文，还能抓很厉害的螳螂，像兰花一样的螳螂。为了彰显自己也是个很厉害的小孩，吴二狗就拿出自己辅导班学过的二年级数学来让王耀做，王耀说他七岁，那就应该还是要上一年级的年龄，王耀做不出来，他做出来了，立刻就像故事里的匹诺曹一样把鼻子翘到天上去了。

总之吴二狗小朋友和王耀小朋友玩得非常愉快，成为了什么话都说的好朋友，他经常穿着拖鞋就跑上山在道观外头大喊“王耀，出来玩了！”。

王耀小朋友自然也不是什么闲得住的主，两个人最近在山里找到了一条小溪，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把鞋脱了把脚浸到溪水里，在这炎热的夏天冰冰凉的。

“和你玩真开心，可惜我马上就要去上学了。”暑假临近尾声，吴二狗自然也要告别这个老家的小山村。

“上学是什么？”王耀困惑地问着吴二狗。

“你不用去上学吗？就是像我们这么大年纪的小屁孩儿，大人们都这么说，一起去一个地方被关着听那些没意思的东西，那个地方就是学校。”

“那学校肯定很有意思，学校里都是像你这样的人。”王耀在“人”字上咬了重音。

“也不都有意思，等等，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不是人吗？”

“爸爸说我以后是要成仙的，所以我要学各种各样的符咒法诀风水武术梅花易数紫微星盘六爻。”王耀一口气说完。

“哇，你是仙，那你会像西游记电视剧里那样腾云驾雾吗？”暑假正是电视里反复播放《西游记》电视剧的时候。

“不会。”

“那你会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七十二变吗？”

“不会。”

“切，那你不也是个人。”

“你说的对哦，原来我是个人，那我也要去上学。”王耀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要和爸爸说，我也要去上学。”

“没见过上学还那么高兴的，”吴二狗嘟嘟囔囔：“真奇怪。”

小孩子的记忆也没有多长时间，吴二狗就把自己的零食巧克力掏出来分给王耀吃。

王耀吃得眼睛亮晶晶的。

“好好吃，这是什么？”

“是我辅导班考试考了满分妈妈给我买的奖励。”吴二狗的鼻子又翘到天上去了：“你没吃过吗？是巧克力。”

“爸爸只会做米饭和炒青菜。”王耀中肯地点评：“很难吃。”

“说不定你上学以后考试考了满分你爸爸也会给你买巧克力呢。”

上学很快就奇异地和好吃的划上了等号，王耀觉得，他要上学。

吃饭的时间，王光正还是做了米饭和炒青菜，王耀不想吃这些了，他想吃好吃的巧克力，他和王光正说：“我要上学。”

王光正便回：“你是要成仙的，去上学对你来说没必要。”

“我要上学，我要吃巧克力。”王耀再次跟王光正说道。

“那你就饿着吧。”王光正吃完将饭菜倒光：“先来学手诀。”

“我不想学那个，我想学数学。”

“你是要成仙的，你以后注定会成为仙人，那些世俗的七情六欲对你来说没有必要，成仙就要抛弃七情六欲。”

“我不想成仙，我是个人啊。”王耀困惑地看着爸爸。

王光正的脸色黑了下来，训斥着王耀：“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成仙都没办法成仙，那是仙，那可是仙啊！”

“你今晚晚饭别吃了，对了，以后也不准你去找那个小孩。”

王耀奇异地与王光正犟着，夜间他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出，他翻过身，将枕头蒙过肚子，哼哼唧唧地念叨“不吃就不吃······”第二天他也没有饭吃，第三天他也没有饭吃，吴二狗也不再来找他，王耀饿得头昏眼花，第三天的夜里他想到爸爸都会去米缸里舀米，于是他就去了厨房，他掉进了米缸里，农村的米缸太大而他太小，他怎么爬也爬不出来，王光正像是忘了他一样，到了白天也没有来找他。

王耀开始回忆起自己学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算是施了个之前怎么也学不会的漂浮咒把自己浮了起来，他挣扎着从米缸里逃生，却看见王光正正坐在厨房冷眼瞧着他。

“学会了？”

“嗯。”

“来吃饭吧。”

王耀大口大口扒着饭，一边吃一边有什么从他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吴二狗出车祸了，你要去看看他吗？”

王耀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病房里吴家父母在，吴二狗的腿被撞断了，高高吊着，意识还没清醒。

吴家妈妈刚见了王耀，就哭着怒不可遏地打了王耀一巴掌，王耀被打得偏过头去，玉雪可爱的脸肿了起来：“你这不吉利的棺材子！谁沾上你谁倒霉！”

“二狗出车祸都是因为你！”

“滚啊，你滚啊！”

王大道长依然一派仙风道骨，面露歉意：“我有为小友算过，他这次定然安然无恙，只是这孩子我以后会好好约束他，不再让他下山了。”

吴家妈妈又哭又笑，笑的是庆幸，眼里泛着水花。王耀看到她的笑，于是就觉得笑是好的了。

王光正带着王耀出了医院，王耀发现其他大人带着小孩都是牵着小孩的手，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王光正从来没牵过他的手。

王光正现在在对他说：“你看，世人就是那么无知愚昧，你一点点小小的话就可以引导动摇改变他们的心，尽管他们不曾认识你，也不曾和你接触过，他们擅自为你贴了标签，用标签定义了你。他们只会看到你是会带来不幸的棺材子，看不到你是以后会为世间带来福泽的仙。”

王耀笑着回答了王光正：“我知道了，爸爸。”

王耀在十二岁的那年超越了王光正。

还是吃饭的时间，王光正还是做了米饭和炒青菜，王耀放下筷子，此时他已脱去几分稚气，有了点少年模样。

王耀对王光正说：“我要去上学。”

“你这孩子。”王光正依然还是那套说辞：“你是会成仙的。”

“我再说一遍，我会去上学，这是通知，不是商量。”王耀说：“我测算过，我应该还有一个二叔，从事新闻媒体相关工作，可能是记者吧，刚好，他心还挺软，如果我去找上他，并且说是你的儿子，你觉得他会不会收留我？”

王光正从来没觉得王耀——他一手带大的儿子如此陌生过。

“又刚好，我会奇门遁甲，去他那里还是不成问题。”

“成仙不好吗？”

“爸爸，王光正，那我问你，仙是什么？”

王光正语塞，他确实无法回答仙是什么，仙仿佛是人的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他们移山倒海无所不能，他们为人服务，他们无处不在却又不在任何地方。

“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我是个人。”

“但是这是你的命，”王光正的言语竟有几分难得的苦意：“人各有命，没有人能违逆。”

“爸爸，你还不知道吗？从来没有全然的命，有的只是可能性，可能性是人的选择。”王耀的眼中满是自信，他此刻少年意气：“如果这可能性是一百，那我就要破开这一百，去寻找剩下的可能。”

王光正摇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那么，您现在可以带我去二叔那里了吗？”

王光正最终还是拿王耀无可奈何。

王耀如愿以偿地上了学。

普通人不会有看到妖魔鬼怪的天眼，王耀便封了自己的天眼；

普通人不会记住那些晦涩难懂的咒诀，王耀便选择了遗忘；

普通人会哭会笑会高兴会烦恼，王耀便也会哭会笑会高兴会烦恼；

普通人会在乎自己在乎的人，有亲情友情爱情，王耀便也有自己在乎的亲情，他在乎二叔，在乎二叔母，在乎二叔母带来的那个小男孩，虽然他觉得小男孩有点奇怪，但是自他开始觉得别人奇怪的那刻起，他又怎么不算个普通人了呢？

“他叫二狗。”王耀这年十六岁，带着本田菊去买冰棍，对卖冰棍的老板娘这么介绍着小自己五岁的弟弟，并奉上自己一个大大的笑容，王耀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讨喜，老板娘就给他免去了一支冰棍钱。

本田菊低头，舔着冰棍问：“哥哥，你为什么要叫我二狗？”

“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而且你是日本人，据我观察，这家老板娘最爱看的就是抗日系列的电视剧，小心她手撕了你。”

“哦，可是我觉得很难听。”本田菊困惑地皱眉，但是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确实还是得听王耀的：“哥哥，你刚刚骑自行车的时候摔了一跤，擦伤出血了，你不疼吗？”

王耀像是想起了什么，主要此前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笑得灿烂异常，如同这盛夏的阳光，本田菊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受伤了还可以笑得这么灿烂，但是他听到王耀说：“是疼的。”

“很疼很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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