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献祭

与此同时，正在睡眠中的王耀蓦地睁开双眼，感觉到胸口处的剧痛，呕出一口血来，他擦过唇边血色，发现此时已至薄暮时分，残阳在天边涂抹挥霍着大片血一般的红。车窗外的人群来来往往，而那家KTV的顾客也在进进出出，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下是黑洞洞的阴森的门，借以夕阳的映衬却宛如涂抹上乱七八糟油彩的可怖鬼魅，它在张开吞噬深渊的巨口。

还是没有本田菊的身影。

王耀反复诘问着自己，难道信任本田菊错了吗？难道给本田菊铸心做错了吗？但是本田菊如果要活下去，如果要按照王耀所期望的活下去，没有心是不行的，他是活不下去的，他会变成阴世流落在阳间的怪物，被阳世的规则排除。此次若是本田菊能够成功出来，就说明他铸心成功，若是他未能成功出来，王耀有些苦涩地想着，那这一次就真真正正，让本田菊入土为安。

本田菊自己不知道的是，其实王耀的目光会经常追随着他，看着他的眸如同最低劣的黑曜石一般，折射不出太阳的光彩，尤其是在王耀为他化妆的时候，自王耀自己亲手镶嵌上去的右眼中，王耀与森罗地狱面面相对。本田菊在王耀的面前一直不是个人，甚至连像也做不到。王耀企图在非人的身上追寻着十年前那个少年的残影，最糟糕的时候，他甚至想，干脆销毁本田菊——这个由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僵尸。

但是本田菊说李沐生是奇迹的那一刻，王耀便知道，总有什么留了下来，那个温柔的、执着的少年，还是留了下来。

王耀要给本田菊铸心，他不能放任本田菊成为怪物，而铸心一途，也只能本田菊自己一人踏上，而不能借由他人代铸，他人代铸铸出来的只是伪心，如同光华灿烂的玻璃，却经不得一点碰撞，塞不下一点属于人类的情感。

本田菊驻足在鸿沟边缘，他犹疑地留着，耳边充斥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言语，混乱的，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有老人；悲哀的，绝望的，是求救的呼号，也是痛苦之于语言上的反应。

“好痛啊——好痛啊——为什么不能死啊——为什么死了都不能解脱啊——”

“救救我，有没有人救救我——”

“爸爸——妈妈——”

而这言语之下所隐藏的惨烈，不得安宁的死者的呼救，撕扯、拉拽着本田菊，恍惚间他的眼前徐徐展出一副地狱的绘卷，他与那些死者相碰，被诱拐的、被欺骗的、被凌虐、被啃食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一幅一幅的描绘，最终被融入这畸形的变异之中。

磅礴的情感输入本田菊成形的心中，本田菊愤怒了，为了这些无辜而死的人们，为了这些困索此地而被利用的亡魂，本田菊愤怒了，他显露一张鬼面的怒容，终于在茫茫沉睡中醒来。

没有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也没有王耀，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以及黑暗之中潜藏的无数双眼睛，不过没关系，他成为僵尸以后夜视能力就极佳，发现这里不过是一个十平见方的小屋，而屋中刻满了阵法，一根一根的红线将一枚枚抖动的铜钱串起，若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铜钱中有什么声音，是他在梦中曾听过的声音，这些孤苦的亡魂未能回到归处，而是被滞留在了此地，为人类的欲望驱使。

本田菊稍微活动，只觉得四肢沉重，带着哗啦啦的声响，原是被人扣上了锁链的禁锢，与转运床牢牢地绑在一起，一张张黄表纸帖在他的额头、四肢、将这些人对于僵尸的恐惧害怕显露无疑。他记起王耀绘符时曾与他说过的话，现在的天师大多数绘出符纸的效果微乎其微，甚至王耀在他的身上贴了一张所谓镇鬼的符纸，本田菊更是毫无感觉。

“就像我这张一样。”

“但是您的符纸不是效果很好吗？”

“那是因为好使的都是一个老不死的画的，而且很多鬼没见过世面。”王耀很得意地说着：“你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的高级僵尸。”

本田菊不多做评价，但是莫名信任着王耀的话，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他必须要想办法出去，找王耀来商讨如何使这些亡魂彻底得到安息。他正欲动手揭开符咒，却见房间的门被打开，灯光自门缝流泻，他立刻装睡，听见来者说：“这僵尸怎么还没有醒，别不是死了吧。”

“胡说什么，僵尸本来就是死的。”这是李明亮的声音：“老大说了，不管醒没醒，只要献祭上这僵尸，那大事一定成。”

两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本田菊身下的转运床拉走，滑轮在地板上自如地游转，李明亮还在嘀咕着：“你别说，这瓜娃子带的八卦镜还挺好用，是不是认识什么高人？”

本田菊心中微动，他装出沉睡中醒来，喉结微动：“在下，在下这是在哪里？在下为什么动不了了？”

李明亮警惕着与身边的小喽啰说：“老施说着小子会演得很，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他，我们只要把他带到那里就成。”

“亮姐，老大为什么要献祭这个僵尸？这地方有什么吗？”

“老大的事你少问，我只知道献祭了这个僵尸以后我就能青春永驻，安逸哟。”

本田菊想起王耀曾经与他说过的事，顿时“嗬嗬”笑着，在静谧的走廊之中平添几分恐怖。

“你笑什么！怪瘆人的！”小喽啰色厉内荏。

“和在下认识的高人有关，在来之前高人与在下说，这个地方现在在聚阴。”本田菊故意道：“还在攫取有仙人缘的命格的人的气运，所以有些人——”

李明亮顿时了然本田菊下面的话是什么，又回忆起施瀚宇的提醒，只是心中惊疑不定，脚步顿了几分。

“当然，在下只是随便说说，你们要是不相信在下也没关系。”随即本田菊不再说话，静静等鱼上钩。

半晌，一片寂静，终于小喽啰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攫取气运？那不就是会倒霉？”他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会倒霉？？？”

“高人还告诉了你什么？”李明亮谨慎地问道。

本田菊回忆起自己在这里所看过的那些所谓镇术，根本就是假的，阴魂只是受到人为操控而在演戏，甚至是刚刚，他仔细想了想所看到的气的流动，虽然镇法行之有效，但是也是以自身气运为代价。关键点应该在这些具有仙人缘之人的气运，被交换去了哪里，那些细细密密的纯净的风卷向了哪里。

本田菊有意无意：“在下只知道，什么镇法玄术，都是消耗自己的气运而为，失去了气运，阴邪自然容易侵袭己身，最后被吞噬殆尽，巧的是，这里阴气极重，厉鬼极多。”

“啊？亮姐？这个意思是不是当我们没了那个什么气运，就会被这里的鬼吃了啊？”

李明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作为紫微教的高层，这些都是只他们知道的不传之秘，也不知道眼前这少年从哪儿得知的情报，也或许真的与他背后的高人有关。而身边的这小喽啰显然已经对本田菊的话有所相信，该死，早知道她就应该让施瀚宇跟着一起来。

“别废话，快点把他运过去。”

“如果在下献祭的话，那这里的阴气应该会到一个饱和点吧。”本田菊无不惋惜：“可能这里勉力维持的阴阳平衡，就要被彻底打破了。”

李明亮深觉不能再让本田菊说下去，身边的小喽啰也须得尽早处理，她眸中闪过盘算的精光，正欲对身边小喽啰下手之际，却直接被人从背后敲了闷棍晕死过去。

“我不想死，”小喽啰声音还在颤抖：“我不想死，大师，怎么做？”

本田菊无可奈何地说：“如今在下这样，也爱莫能助。”

小喽啰立刻上来揭符纸和尝试打开锁链，却见锁链上了厚重的锁，显然他这里也没有钥匙，更是慌了神，眼睛转向李明亮挂在胸口的八卦镜。

“您知道吗？在下曾经帮人出去过，”本田菊不紧不慢，小喽啰果然被吸引，继续听本田菊说：“就是依靠那面八卦镜，请您将它放到在下的手上。”

小喽啰言听计从，本田菊在八卦镜上摩挲着，似乎在进行什么神秘的仪式，不一会儿，便又与小喽啰说：“请拿回去，在下已经施法完毕，您现在可以通过镜子看到出去的路，外面应该停了一辆车牌号为蜀T68976的面包车，那辆车的车主就是您梦寐以求的高人，能够救您一命。”

“当然，如果您临阵脱逃的话，依您现在的气运，恐怕再走几步路就会被车撞死吧。”本田菊说话平淡，却极具信服力：“还有，帮在下与那位高人带一句话。”

“您请说。”小喽啰惊疑不定。

“耀君，我有心了。”本田菊说完闭上双眼，而小喽啰眼见李明亮有醒来的趋势，急忙脚底抹油溜了，因为紫微教的教徒都被召集去观赏献祭仪式，此时恰恰是他脱逃的最佳时机。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李明亮才被急忙寻来的施瀚宇一行人的脚步声吵醒，施瀚宇有些气急败坏地指责：“让你来领个僵尸，你怎么晕过去了？”

李明亮缓了一阵，见本田菊还在原地，再向自己脖子下面摸去：“不好，小周拿着八卦镜跑了。”

“别管小周了，现在把这僵尸运过去才是要紧。”

他们急忙推起本田菊的床，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一个亮处，是一个宴会厅，不算大，但是厅中的教徒们均穿着西装，层层叠叠地将什么围成一个圈，似乎是这些教徒的正式制服，马国富原本紧皱的眉头见到本田菊来时也舒展开，笑吟吟地上前迎着：“你们可算来了。”

待人群散去，本田菊才看见，中间是一个壮汉。不，不说是壮汉，相反，本田菊的右眼看得明白，是一个聚集了百般鬼样的婴灵，那些他曾在梦中地狱所见过的悲苦哀嚎，竟而原是集中在面前的婴灵身上，又附身于壮汉。他细细看去，那婴灵也是满面苦容，不堪如此庞大的鬼物杂糅的负荷与折磨。

他们都太苦了，不得轮回，不得转世，不得解脱地束缚于此。

这些人并未察觉到这点，马国富更是得意洋洋：“本教主四处搜罗命格，才找到如此极阴命格易被附身之人啊！”

壮汉开口，非是粗犷男声，而是婴儿啼哭，附近的教徒似乎对此见怪不怪，马国富更是紧紧盯着本田菊，如同看待盘中的美味：“好孩子别哭，待爸爸将这个僵尸剁了来喂饱你。”

利刃寒光森森，马国富很兴奋地说：“我这搜罗的大清刽子手杀人用的刀，可算派上用场了。”

本田菊认真思考了一下僵尸被砍时是否有痛觉，心中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而他不能让这些无辜的亡魂超生，更生出兔死狐悲的感伤。他的耳边再度响起那些悲鸣，他即见人间所造地狱，从无力孩童到垂暮老人被榨干价值后皆沦苦痛地狱，与黄泉无二，无力的感伤与愤怒终于交织在一起，使得本田菊怒容再现。

砍刀落下之际，本田菊忽然崩开全身上下贴满的符咒，利用僵尸的特性收缩肉身，自锁链的束缚里挣脱，握住马国富落刀的手腕：“在下早就说过······”

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在下现在非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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