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楼中之月

如果我们筑起的楼足够高，那么会有一天月亮途径我的客厅吗？

我的脑海里有过这样的印象，在某个凝重的时刻我端坐在正厅的中央，目光平视面前的不速来客。它的面庞寂寥而冰冷，时空的涟漪在如今短暂的年代里表现为环形山的聚落，皱纹如同怪诞虫的骨殖一般在苍白的脸颊上横亘。月之光反射自我身后仍然壮年燃烧着的太阳，但它始终让我觉得有些冷，那些炽烈的白仍然在细微处析出着冰晶……白沙和阳光的混合物事实上与无垠的雪原无异。

我明白，有很多时候，那些既视感都是大脑的错觉，我应该并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在某次梦境中到过此地，遇到过此情此景。

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觉得被自己背叛，或者是对一个热衷于欺骗自己的大脑感到失望。至少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正出于什么心理，面对着吞噬掉整个落地窗视野的巨月时，却不会感到畏惧，反而有些亲切，它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从小依赖到大的房间，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那种安详的休憩。因为我也愿意相信那些荒诞迷离的梦所驰骋的地方应当是如月面那样——一片了无生机的阳光与尘埃的苍白平原，富饶地拥有着我求之不得的宁静和那种超越生的死。

……

“对了，莱昂，这里为什么要叫普托里纳呢？”

我看着眼前的气派建筑，巨大的石柱和浮夸的雕饰构成了它绝大部分的要素，摇曳盛大的各种灯光在建筑的表面上流淌，融入此刻正淅淅沥沥的夜雨之中，随后在地面形成金黄和紫金的涓流和洼。雕刻于门面正上，荧绿氖气管弯曲标记出的名字足够吸引眼球，这么一个，稍稍拗口的读音——普托里纳

“我曾经向亨特也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他首先跟我说，我们应该这么称呼——普托里纳大饭店，据说和古早的一部他很喜欢的艺术电影有关。然后就是，普托里纳这个音节只是他随便取的。”

“他就是这种人。”

我提着一些行李，莱昂从车后面拿出各种大包小包，丢到一个飘浮在我们身边的小铁板上面，它本身不发光，有一个发着红色光的指示灯在一角闪亮，说明它即将超重了。耶塞在一旁无言地看着这块铁板的红光越发急促，最后在恰好放上所有行李之后，它的指示灯完全变成红色。

莱昂笑着说:“也许是耶塞收拾东西的时候忽然发作了他精打细算的技能”

白熊挠挠头:“应该不会啊……一直以来我们的行李重量对它来说都绰绰有余的呀……即使是多了费勒先生的，也应该是没问题的。难不成用的时间久了，机械疲劳导致性能下降了吗。”

“不管了，总之，老板你先从正门进去吧，我得去把车停好……门口那个管家真是不识趣，他们划的停车场又那么远，只是稍微在这里留一会就像要了他的命……”

“拜托你了，耶塞。对了，你不跟我们去酒店住吗？”莱昂似乎想起了什么，在话尾接上了他的问题。

“啊……不啊，有个麻烦鬼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到论成来了，他要在花店里找些材料，我得去看着他……”

耶塞的神情总是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而且对于外人来说，他主观上是在让自己强行贴近这种感觉的……毕竟莱昂的态度大多数时候至少看起来很平和，那么就需要一个单从身材上就极具压迫感的“执事”，话语严肃，混淆着他人的感知，形成一种微妙的危险感。

但是看他和莱昂相处则明白他更舒适的地带就像现在这样，温和而稍显笨拙……这让我更加难相信埃德蒙所讲的“一百四十八岁”。他们的关系算是上下属，还是朋友?但似乎又都不完全准确，尽管此刻我仍然能够感受他们的心境，我还是很难寻找到既有的词话，来描述这种包括着尊敬又有崇拜，既有愧疚有包含动摇的心境。我又转而想，我应该探究他们的这一层关系吗……?这会不会有些僭越呢？

莱昂听了他的话，挑了挑眉，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嗯哼?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去吧，好好和他相处，别把店里砸了。”

我注视着耶塞，有些不经意地向莱昂低语问:“所以麻烦鬼是谁?”

“哈哈，是埃德蒙啊……我以为你猜得出来呢。”

我当时还没注意到莱昂总是能很默契地，用同样的声响回应我有时候下意识低声问出的问题。

耶塞的表情在变得微妙之前就看不见了，因为他转身重新走到轿车的驾驶室去了。我看得见一只大概只有耶塞一半高的老鼹鼠，身着小滑稽西装和有着八字胡的保安先生忍无可忍地追了过来。费劲地捉着耶塞比他腰都要粗的手臂往车里扯。白熊稍显乖巧地叹着气照做了。

“好了好了，保安先生，我会走的……小心别把腰闪了……”

“我在开车了……别扒着我车窗了，我下次保证不会再这样……啧，他妈的，这车窗比你命都贵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别挑战我的耐心，你不想要命吗？小屁孩……”

老鼹鼠暴跳如雷，耶塞驱着车子近乎粗暴地把扒着窗的保安甩开，立即远去了。

我忍不住想笑，而狮子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他的爪子搭在我的肩膀上。

“哈哈哈，这真的没关系吗……”

“走吧费勒，耶塞只是开个玩笑，他没生过气……只要没人能威胁到我，当然现在这种保护的目标也包括你了，他难道看起来不是相当可靠吗，你可以多点信任他。”

不知道莱昂是不是有意这么说，即使他对我说话的语气永远这么轻松活泼，我也很敏感地捉住了一些在现在的我看来需要注意的语意——耶塞会保护我像保护莱昂那样吗……我们之间的关系恰合的并无异常但真的不会太快了吗。

“信任吗……我明白你的意思。”

刚入门的短廊和大厅可谓是金碧辉煌，灯光琉璃金银无所不用其极，就连其实数量还不算少的植物都被映照得黄到失真，了无生气得就像定格了的纯金雕饰。我不太喜欢这种地方，但也说不清讨厌的是过于明亮的灯光还是装饰的奢靡风格，又或者，我是单纯因为，在习惯于解构视野的眼中，但目之所及之处尽是那些纯度颇高的浓郁金色，令我有些眩晕?

但是还好，只是大厅是这样，当我们走进一些有实际功用的小厅或者是铺着暗红丝绒地毯的宽敞回廊时，四周恢复了那种允许我呼吸的稍微的暗。

经过饭厅时，当合上联通大厅的门那一瞬，背后的人声鼎沸忽然之间就消失在音轨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这里独有的静，并不是指所有人都缄默不言，所有人交谈的分贝都适当聚集在一条线周围。静的原因或许在于，如若将复杂的万物想象有其独特的律，那这里的旋律则究往一处无比鲜明，节奏规律，甚至规矩得有些单调。但是，我也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之所以在这种“静”下仍然忐忑不安，是因为它们都孕育自大同小异的人相同的本恶，涵盖着任何诡计。是的，那些并不吵闹的絮语事实上交锋着许多残酷的计谋，圈套，谄媚。不言而喻，这里大多都是政客和绝非小可的资本名流。

莱昂带着我试图从餐厅的侧边寻找离开的门，这里有些昏暗，而我却莫名对这里的气氛感兴趣，于是后来我发现狮子他走一步放慢一下，似乎在等我。

我意识到这点时，有些尴尬地快步跟上莱昂，略没话找话地低声说:“他们真的在吃东西吗……我随便瞟了两眼，只想问生辣椒叶和百香果籽以及释迦果酱和再混一些香料繁复的肉卷，真的能吃的吗……”

他稍稍把头低下靠近我，用只有我能听得到的音量回答我:“显然不能嘛，不如说，菜是什么其实完全意义不大。你应该已经猜到他们是什么身份的。普托里纳有其特色，菜单上最吸引他们的，往往是并不明写的，譬如坐在他们对面的人的血肉。”

“听起来有点渗人……呃，哈哈，你在他们那里吃过亏吗?”

莱昂似乎对我这具略有玩笑意味的话有点感兴趣，于是挑着眉坏笑着回答我。

“有人试图这么做过，但是结果……我现在不是仍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嘛。”

“不过，我这么说可能也掺有些个人主观色彩……单纯的仍未被贪欲吞噬的商业活动在这里仍然有很多，只要保有一定的良知和谨慎，一般都不必打开血腥的那一扇门。”

离开饭厅，我们还要穿过舞厅，但是普托里纳大饭店事实上是一座单看建筑，就已经占地近一平方千米的巨型建筑群。因此一座座厅堂，也就像巨型错综复杂的蚁穴迷宫之中的小空腔，要到“钟楼”所在的建筑群的中心，还得走非常长的一段路，穿过许多这样聚集各色宾客的厅，以及狭长但此刻异常寂静，唯余我们二人行走的廊道。

我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受，自从和莱昂相识以来，我就有很多次这样跟着他背后在一些周遭喧嚣但与我无关的环境下穿行，在现实逼仄的夹缝，寂静的孤独之中行走。而这种行走又令我感觉到莫名的安心，硬要解释那种感受，则是一种简单的，但我从小开始就趋之若鹜的逃避现实的机会。这位眼睛湛蓝的狮子身上似乎有着某种特质，他要做的事，交予我的言辞，行走于我身前的轨迹，都有着奇妙的引力，这种引力扼住了时间的流动，时间仅在我和他之间这一方腔间变得不再是操纵一切命运的不可一世的君主，而是一只温顺酣睡的幼兽。此时此刻，我发觉自己很难说讨厌这种感觉，甚至，我有些珍惜这样的机会。

于是，在蚁穴迷宫中，随着步履我所处的画幅像日出或日落一样转换。譬如普鲁士蓝星月中的交响乐，譬如鲜红喷溅黄金流泻的饕餮盛宴，譬如细雨哀愁，芦苇摇曳的热带葬礼，锡兵登上万千的烽火一同哀鸣的墙……如此种种，走过我们的耳边，我们经过它的身边，但我并没有在意，因为我现在的步伐依然稳健地跟着莱昂，我们之间的空腔依然安宁，时间止塞。

直到，钟声忽地响起。我从某种安全感的陶醉中惊醒，它沿着建筑华灯明亮的壁泛开涟漪穿过我们，直奔我们身后，告诉着所有人:时间，仍然无可阻挡地在它的领土上行进。

“哈哈费勒，你今天有点安静啊……”

狮子将差点走过头的悬浮行李板从错误的路线上掰了回来，现在我们停在明显是电梯间的前面——至少有二十架电梯的巨大圆厅型电梯间，但无比寂静，灯火缄声，还是只有我们两个

“……莱昂，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问……”我担忧地看着莱昂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刚刚这段说长也并不长的静默的行走中，他的心情似乎变化了许多，明明刚才在酒店门口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呃，哈哈费勒，看来你完全不吃这一套啊……不过老实说，确实是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不太好的事。不过有这种感觉也是人之常情，因为……你或许有兴趣知道，亨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在偌大无人但灯火辉煌的电梯间寂寥地响起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仅在我们面前的这一座打开了门，一边谈着，我们走了进去。

“如果单单靠你自己判断，费勒，你觉得亨特是只怎样的狼……换句话问，你觉得他能做的事到哪一种程度……”

我们站在暖色灯光环绕的电梯轿厢内，四周的内壁是拼接且抛光的杉木板，而非直接暴露的金属面貌。载着我们行李的小浮板正试图进来，我在这种看着就很高端的机械身上却莫名看出一些人的姿态，譬如它旋转着身子让身上的行李堆以恰当的角度穿过轿门的矩形，譬如它尝试后发觉不太行，踉跄后退重试的模样。随后，当他的尝试成功了之后，我们试图继续进行话题时。有什么忽然鸣叫了起来，我们发现是电梯的超重报警音。

……短暂地沉默，莱昂看着我愣了一会，随后难以置信地移开蓝色的眼睛喃喃道“超重了……怎么可能?这次甚至没带耶塞的行李啊。”

我其实在意的并不是这个，但由于习惯我几乎要不假思索接上狮子的话了，我本来想问会不会是我带的新衣服太多了，但这问题幸好在问出口前被迟钝的幽默思维反应过来收住了，也实在太荒唐。

我苦笑着说:“那怎么办呢?”

“呃这其实不是个事，给它调一下力场能级就行，但是主要是我们两个加几个盒子就超重有点过于吓人了，难不成是亨特的电梯出问题了吗?”

说着，莱昂撸起衬衫的袖子，露出颇有力量感小臂肌肉，往浮板的下面摸去，我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的手臂看。

“咔”

随后浮板响起了间隔似乎有着某种规律的蜂鸣信号，莱昂稍稍将脑袋凑近，竖起耳朵，靠着这些信号认真的将手放在浮板底部操作着。他最后的动作伴随着响声消失，抬起脸朝我重新展露出笑容。“好了，调好了，现在它的重力只剩百分之四十了。”

电梯徐徐上行，轿厢不时有着极小但我很容易察觉到的细小晃动。不过即使不靠我莫名有些紧张的神经和时刻敏感的胡须，光看轿厢中心的那个锁链吊着的泛黄白炽灯泡时刻颤抖着，摇曳着整处电梯内酒浆一般的浑浊影子就能看出来。整体一看电梯呈现十分复古的风格，如此的取向倒并不难和今日见到的那位古怪的侯王联系在一起。

莱昂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讲话了，挠着他看起来很厚但是光亮的红金色鬃毛，脑袋没有偏向我这边。我在想，他的毛发和我的摸起来是一种感觉吗……一只狮子，怎么看都是友善的狮子，但他身上的谜团甚至要比那些浓密的鬃毛还多。我因为自己根骨里的怯懦和某种可悲的温顺已经故意地忽略了很多疑点来接受他了，但这样……终究无法解决问题。

他到底在看什么……？

我稍稍偏着头，视线越过他的脑袋看向电梯的那一侧，墙壁上贴着一张色调偏黄的复古系海报，夸张的艺术字和富有动感的模特，和这整幢建筑的风格适成一套。不过，莱昂一直看着，大概是因为这个模特是一位相当美艳动人的狮子雌性吧，她正面露灿烂的笑容，上身微低倾向观看者，前伸的双手捧着一盆朴素但生机盎然的紫白色不知名花，洁白的连衣裙扬起和身后阳光灿烂下的花海连缀成一片。整体呈现非常吸人眼球，有时候，我还是能理解像亨特这种对复古的审美有追求的人的。

不过现在想起来，莱昂也正年轻，我们相识已一个多月了，但是他似乎从来没和我聊过自己的感情经历这类的？他明明长得还不错的……莫非他喜欢这类的女生吗？

正当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忽然的话语打破了沉默以及打断了我放任自流的思绪。

“呃……费勒，我们刚刚的话题是不是还没讲完……讲到哪里来着？”

“好像是说到亨特什么的。”

“……”

“嗯……是的，亨特。他是个建筑天才，他天才的点就在于，喜欢把他那种对人心理深刻到令人发指的理解运用到建筑的设计之中，在这些由他创造的盒子之内，一切操纵韵味的光与影，视觉的引导，声的修饰，色彩的造浪，都充斥着许多我们本身很难自觉的暗示……不过，拜他这种魔力建筑所赐，我现在倒不那么想再谈他的话题了……我……”

“费勒，其实我知道，对于你来说，我是一个于情于理的很难说得通的闯入者，你并不信任我。我当初见到所说的交朋友，显然只会徒增你的疑惑。我们都知道这为什么，因为我们彼此不够了解，因为我出现的时间点只适合用可疑的动机来解释。”

“所以，我一直在想，想的是我应该向你如何自证我的目的。我其实能察觉到你观察的视线，能见到你金色瞳孔里那些憔悴的权衡，所以我越来越急切于，计算告诉你多少我的真实，才能不过犹不及。但是现在，我放弃这些了，今夜将月色壮美，我忽然就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我不再想怯懦地等你自己开口问我。除了解释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我为何而存在之外，已经没有办法能满足我想要你的信任的胃口……”

“抱歉，我说话有些奇怪了。费勒……”

我事实上有被莱昂的一番话稍微震撼到，但我知道现在这头身上悲伤气味萦绕过重的狮子，我不应该去苛责他。不过，就从我的内心来讲，似乎什么也被他感染到了，只感觉心底空落落的，于是我惆怅但木然地发出嗯声

“我们等会没什么事要做的，那么，就聊天吧。其实费勒，我也很想知道你的故事，你的过去……”

眼眶有湿润的感觉，我拍了拍狮子的肩膀，他显然怔住了一下，又放松了下来。其实我觉得莱昂很多时候还挺可爱的，只是，我不能确定我所认识的，是否真就是眼前这个人罢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朝着海报的方向，没有转过来，我有些奇怪，又因为看不到狮子的表情和那双眼睛而有些失落。不过，这么看来，他难道并不是在看海报上的内容吗？

后来才知道，那天亨特让我们住地方，作为整座饭店建筑群的中心高塔，被称为“钟楼”是我在论成外周看到的无数通天高塔之中最高的一座。

那匹老狼说今日钟楼原本并不开放，但是不巧我们到访而普通区域的客房在这个月初就已经全部被预定。所以只能开放钟楼的区域让我们暂住，但莱昂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房间，标准间只有一间。

后来我想象着，那一天在它的顶端时，我们连同塔尖，与夜色交融，消失在漆黑的雾凇中，和世界的存在剥离。在最后的世界中，贮存时间的塔或许隐隐有那么一位智者，半神，祂有意替我保留这些仍可追忆的碎片。

但是现在，我们在一切灯火默契地熄灭的塔尖，一切原本红色的毯，华贵的金柄烛台，半世纪前的画，紫金纹路的墙纸，被绝对的蓝调占领，巨型的月在回廊侧边的玻璃幕墙中垂眼睥睨，会带来暗蓝色阴影的月辉如同有实体一样氤氲在一切物体的表面，甚至要灌入我的喉与眼。亨特将这些直面月亮的回廊区域设置为并不隔音，甚至用了某些装置让塔外高空猛烈的风声得以直接传入建筑之内，耳际避无可避，直面月与彻夜的涛声。

“我刚刚收到消息，亨特说帮我们准备了晚餐，呃，我看看位置在哪……”

我们在被深邃的月蓝浸润的房间放下行李，大开的窗户被灌入汹涌的冷风，将珠白色纱的窗帘吹动如狂。恍惚间我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太过不像真实，有种似乎在某幅疯狂的画，色彩的无垠大漠之上跋涉的感觉，随后，根据亨特的指示去找到那一处餐厅。

路上并未发现任何一位服务员之类的，我们俩个之外的人。但那时我和莱昂都似乎并不具有心情去怀疑这些。我们畅通无阻地走过唯有月光作为照明的普鲁士蓝长廊，抵达了一处如同我曾经在网络上看过的皇室装潢的饭厅。打开门后，如同变戏法一般，长长的铺着红丝绒桌布的饭桌上的以及饭厅两侧的烛台呼地一声亮了起来，将整座厅照的明亮。一下子从黑暗的环境暴露在亮处，我感觉到眼睛有些酸涩，用爪背揉了揉。发现莱昂不知道为什么站着不动。

“怎么了，莱昂？”

“没什么……亨特这家伙也真是的，总是弄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你看看这些菜喜不喜欢吧。”循着狮子的爪尖指去，我才发现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摆了整整……三四五六……七道菜！？

两个人，吃七道菜？

……

我坐在饭桌上，有些忐忑不安。一张长大约有十米但宽只有两米的巨大豪华宴会桌，只有我们一狮一虎入座，视觉上就很有冲击性。但莱昂似乎没有这种不安的感觉，也是，假如他真的如之前所说的是某外国的皇室成员，这种场合自然不会陌生的。我察觉到他落座之前，神色有些复杂地绕着整个饭桌走了一圈，最终选择坐在了长桌的短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宴会的主人或者地位最高的皇室坐的位置。我于是坐到他的旁边，相夹着一个桌角。饭菜的碟子忽然不动声色地飘了过来，把我吓了一跳。

说实话，我有点饿了。不必多说，我盯上了之中的造型奇特，但毋庸置疑是极其鲜美的鱼肉的料理。

莱昂看着我有些过于饿的样子，被逗笑了。他取了一块鹅肝，手持餐刀正轻轻地切着。我看着他熟练的“皇室餐桌礼仪”不由得新生好奇，不知不觉地甚至停下刀叉和嘴，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狮子看着我怪异的样子，叉了一小块立方体型的鹅肝稍稍伸向我：“哈哈……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啊……你想吃鹅肝吗？”

“呃，我或许想试试……切？不过味到闻着似乎也不错。莱昂很喜欢吃这个吗？”我注视着他。

意料之外地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低头望着手中的叉子，银质叉子尖那块小小的鹅肝，额头几缕垂下的红金色鬃毛遮挡了他的神色。然后他将鹅肝递进了嘴里，抬起头朝着我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我看见一瞬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又松开。

“制作得好的鹅肝是入口即化的……我想，我应该还挺喜欢吧”

……

毕竟由侯王亲身经营，重视的超星级饭店，餐品的质量事实上是无可挑剔的，至少我这种庶民是无法挑剔。伴随着我们愉快的交谈，时间也逐渐流逝，我们从莱昂平时的任务，与耶塞的日常和相识，一直讲到我的故事，我已经记不清而单纯是由邻居平凑的我破碎家庭的回忆，我的小学，逐渐我发现我讲的内容并不多，因为当此时有意去避开杉纪相关的话题时，我发现我可讲的现实存在的东西并无多少，然后，我又开始犯老毛病，开始赘述我那些乱七八糟冗杂臃肿的梦们，不过莱昂居然也没有听腻的样子，一直表现得很感兴趣。

……

“费勒，你知道在兰德大陆南方，跨过纳波湾，跨过一片大小几乎能与大洋相比的地中海，还有一片大陆吗？”

“你还……你有没有听说过，柯琉松蒂斯？”

……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

灰狼正伫立在他最中意的从塞桑斯莫斯运来的彩琉璃窗下，摇晃着已经见底的红酒杯，那些猩红的散溢着香气的液体粘在杯底，他晃动手腕的动作收效甚微。稍微可惜的是，现在的室内并非由外边的阳光穿入照亮，而是由偏橙黄的灯光填满，因此彩琉璃没有一贯地，惹人喜欢地在瓷砖上映射出七色的影，将亨特自己的包裹在其中。

风穿过明亮的宅子，亨特想起来，他已经站的够久了，方才莱昂走后，宅子的门并没有关。于是，走进房子的也并不只有夜的凉风，某种东西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地到访。整间房子的灯光如同风中之烛一般摇晃了一下，随后，他稍稍眯起深邃的红眼眸，皱了皱眉头，发现空间，影子，光，自我，存在于此的所有概念正如腐臭的尸一般，正晕染出某种……黄色？

……

亨特放下手中的高脚杯，在窗台上取了另一杯原本就在那的仍有四分满的红酒。

“……今夜真是良宵，贵客接连登门……？好久不见，我们的国务卿……或者你更喜欢我称呼你为……大祭司？”

身穿风衣的黄鼠狼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客厅中央，宽缘的帽子遮住了他的神情。亨特觉得这人很碍眼，有股尸臭——他并没有闻到真的腐烂气味，但是在自己的眼中，他感觉眼前的黄鼠狼就像茶盅中泡发的胖大海，在自己的思绪视野里面散发着不详的色素。房子的灯开得足够亮了，他站在那里，身上却是一股阴暗的感觉，亨特觉得对方走后必须好好清理他踩过的地毯。

“费莉希蒂·亨特，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你所做的这些意味着什么。我想，商人应当会是更惜命的。不像政客，有那么部分惜命，但是多少因为自负揽来了过多不必要的责任感，最后因此丢掉了性命。”

“祭司，我想你应该是搞错了什么。”

“……狼在想办法狡辩的时候都会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吗？告诉我那只狮子的下落，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

“不不不，我现在确认，你确实搞错了某些东西。第一件事，你认为我们和克里森特一样怯懦，不如让我想想，你嘴上如此言语，随后你又会怎样婆妈地罗列出哪些“材料”来威胁我？”

“呵呵，有一根还能跳动的舌头和玩弄人心的经历让你的胆量膨胀了不小。”黄鼠狼似乎是真的没有耐心，他并没有听亨特的话，皮鞋在风衣罩成的阴影中烦躁的搓着地面。亨特有些紧张，握着高脚杯柄的姿态也有些不那么从容，他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点，调整了回来。

四周低沉地，不易察觉但四面八方都响起某种怪异的声音。就像是嗜血而饥饿的兽群行走过幼小的原草旁，就像蛇腹磨蹭着森林软厚的落叶层，诡异而避无可避，甚至就像直接在自己的脑海里发声着。它们的形状不可抗拒地，不可循迹地形成在自己的内部。亨特很确认，有什么超乎他能理解的东西正在靠近。

不过，他并不意外，倒不如说他一直都在期待着对方的现身。

如今，亨特几乎掌握着全国的商业，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已经是这整片大陆最富有的人了。在这个国家忽如其来地出现在大陆上时，他就已经对人生，人际关系，族群有了非比寻常，自成一套的看法，在开拓年代青涩莽撞的群狼间，他冷静地注视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而他注意到，这个世界，大众所被驯化而接受了的惯常逻辑，并不合乎真正的规律。

怀疑，直到发现了莱昂一行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亨特才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并逐渐有些疯狂地，设计一场过于疯狂的揭晓，哪怕将各种财富，生命，自己为人的理由，都付之一炬。

是的，亨特自己不愿对外言说这一段经历，那回想起来确实是有点过于可怕的经历，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一段反逻辑的时间，而那时他唯一在做的，就是在试图“注视”莱昂，和他确信的这个国家的某种不合理之处。直到这只谜团重重，手段毒辣的狮子一天意外地上门来，将指腹敲在他的额头，他才如梦初醒。

“拥有过高的眼界并不一定是好事，而更好活在当下，你还需要我的帮助。”

他没办法看懂狮子的提议和规划，只是按照他所说的尝试，一试就试出了如今的他，拥有现实中的几乎一切，站在此端的躯体变得稳重，他不再那么容易融化在自己望向彼端的视线之中流逝。

莱昂，就像是捉摸不透的影子析出的一枚晶体，是现实无可辩驳的漏洞，他无比确定自己从头到尾都走在接近“异常”的路上，因为狮子和它们是一类的，是现实中真正的异常。

“小心一切现在还姓克里森特的人。以及，曾经离克里森特太近的人。这是你一直在试图理解的答案，但是答案永远不意味着温顺。”

亨特想起蓝色眼睛的主人无意地这么提醒过他，他和狮子合作了数年，这是第一次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信息，虽然他并没有亲口要求过。那之后亨特问了几个问题。

现在，黄鼠狼正在低沉地怪笑着，瓷砖碎裂的声音触动他的耳膜，对方身上原本的阴暗并不是错觉，它们正在扩散，放射开来，宛如一张极其诡异的口，将要吞噬整间摇摇欲坠的别墅。

“按理来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考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朋友”黄鼠狼威胁着发出声音。

“第二，你认为我们和克里森特一样，那么愚蠢地甘愿毫无作为，被无知吞噬?”

！

有什么正在冲过来，亨特将要无法强制自己镇静，他感觉嘴有些僵硬，无法顺畅地说出话语，但是……他必须要这样做，不然，他会死。

“呵呵……你凭什么认为我不知道怎么杀死你，阿努纳奇?”

“！！————”

亨特确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触碰到他的脸颊之前消散了，那是他完整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在不过瞬间的时间里，他的感触经历了如同海葵摇曳满整个海床的岁月，万亿次地回头，只有冰冷的苍白色阳光寂寥地撒在自己的身上，整片宇宙已然销声匿迹，仅仅余无垠的沙与谁人的足印。他回到了现实，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心脏停止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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