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法入睡的凌晨抱着枕头悄悄走进明日香的房间，香织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睡颜。

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明日香忙得不可开交。而专门学校的学制要短一年，香织去年就已经在学校上级的医院开始护士的工作。但最近的时间对于香织而言同样是难熬的。有太多的精力被花费在思索这段关系的变化和给自己鼓足勇气，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

在就业和升学的问题上和母亲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明日香从正月以来就不得不在京都和宇治间数次往返。大概一小时前香织在卧室听见她回到公寓，从淋浴到打开冰箱吃点东西，一切动作都很轻，轻得让香织内心滋生出酸楚的愧疚。自己没办法帮到她任何忙，最近连拥抱之类的安慰也只能得到她无可奈何的疲惫笑容作为回应。

注视着明日香平静严肃到好像随时会醒来的样子，香织感到那和记忆里睡着后没有防备的幸福表情大相径庭。僵在原地，香织努力地接受着那个想过很多遍的残酷事实——明日香会在毕业的时候离开这里。能共度的夜晚也不会剩太多次，即便只是怀着想陪在恋人身边的单纯愿望，香织也很清楚，明日香的睡眠很浅，在她旁边躺下时她一定会被吵醒。

在满足自己的恋慕之心和让明日香睡个好觉之间香织选择了后者。慢慢后退，离熟悉的人越来越远，香织轻轻带上门时，明日香也睁开眼睛。

失眠的不止香织一个人。

或许一年前，甚至只是上个月，自己都能在这样的时刻留住她。新年的结束意味着毕业季的开始，与母亲的通话日益频繁，明日香收到过不下十次“不回家把升学的事情好好交代清楚，我就亲自去那个公寓找你”，类似这样的威胁。

每次暂时取得母亲的满意，又或是不欢而散，都无法为矛盾花上句号，而明日香感到身心都已在这样的拉扯中疲惫到极点。或许听母亲的话去做律师就是最好的选择，但明日香无论如何都不想和她进入同样的领域，也不愿让自己和她的形象有更多的重叠。但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推着走上母亲预想中的道路，如今想要直接就业的想法再度与她参加司法考试的规划相矛盾，明日香感到自我正在被那些砥石般的训斥磨成与母亲脑海中那个理想的模版别无二致的样子。

今晚如果不是香织主动找来又离去，明日香几乎没能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顾及她的感受。

也几乎都要忘记恋情和幸福本应是离冷漠的人多么遥远的事。

第二天早晨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明日香干脆推掉了上午的第一场面试，为今天留出一些吃早餐的时间。

“最近很累吧……辛苦了。”

香织斟酌着措词，率先打破阴郁早晨的沉默。

“说实话，就算是田中明日香也快要忙到倒下了。”

明日香故意用了轻松的语气，香织的表情似乎也因此舒展一些。但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可能让气氛变得更融洽，明日香咽下咖啡，攥紧手中搅拌用的小勺。

“我有重要的事情想和香织讲。”

“…我也是。”

“我们想说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嗯。”

远远传来沉闷的雷声，香织感到脊背冒出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

“我毕业之后就不住这里了。”

“明日香…想去哪里？”

“离宇治越远越好。但大概也就是东京吧，那边的公司我比较感兴趣。”

“嗯，我支持明日香的决定。”

搞不清楚讲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艰难的事，香织感到舌头都因为说了违心的话而木然得像一块石头。

“就知道香织会这么说。”

明日香把勺子丢进咖啡杯的动作有些粗暴，陶瓷间碰撞的声音让香织打了个激灵。

“但这一直以来都不公平吧。”

明日香冷静的样子不像是在和恋人讨论将来，更像是位于什么辩论赛的现场。

“香织想怎么做？”

“…我可以辞职去东京的。”

“就是这样。”

明日香变换坐姿，为了掩饰纷乱的思绪搅拌起已经融合得很充分的咖啡。

“……这完全不公平吧。”

对于明日香的话，香织一时想不出应该怎样反驳。想说自己不介意，但那意味着没有顾及明日香的愧疚。不愿单方面接受爱意，又缺陷于主动去爱的能力。矛盾根深蒂固的刺只是在平静安宁的生活中被抚平，但一直都无法彻底拔除，如今在这段时间焦虑和压力的滋养下生长得更为狂妄。

“香织大概能懂…那个人为我预设的人生蓝图一个接一个的实现了，老实说，我很害怕。”

明日香短暂地停顿，观察香织的反应。她只是以平和的表情在安静地听，于是明日香继续讲下去。

“所以我最近总是在想，是不是应该跑到她找不到我的地方，独自冷静一段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日香感到心跳快到了极点。

“嗯。最近的明日香，看上去好孤单……”

香织沉默得很久，开口时的声音打着颤，扰乱明日香坚定的决心。

“啊，已经这个时间了。我要走了。”

明日香站起身走向玄关，但被愧疚折磨的感觉令人难以忍受，讲话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好掩藏语语间蕴含的动摇。

“谢谢香织做了早餐，很好吃。”

那天之后明日香真的消失了一段时间。发给她的消息一直显示未读状态，但回到家会发现她留的字条，一般都写着冰箱里有小点心之类。香织收集着那些工整的字迹，纸片慢慢从三两张变成有厚度的一沓。

香织的工作不算轻松，两个月的时间里只偶尔碰上过几次明日香回来，而她看上去又恢复了自己熟知的样子，只是对近况避而不谈，短暂的相逢中她们甚至不再拥抱和接吻。

公寓里明日香的东西慢慢变少，她本人也在一点点无可挽回地离开这里。香织翻看着那些字条的时候，突然觉得什么都不会是永远。

京都大学毕业仪式的当天，香织在下夜班的早晨，又一次在这间公寓里遇到明日香。

“欢迎回来。”

明日香回头向香织问好。她正向行李箱里装着最后几件衣服，香织注意到其中包含那件情侣睡衣。牙具也好，咖啡杯也好，看到成对的用品被一一拆散，香织的泪水已经要忍不住。

“明日香…今天就要搬走了吗？”

“嗯。”

“去东京？”

“对哦。新干线，十点就出发。”

香织核对腕表，发现明日香没有给最后的温存留下多余的时间。

“结果我还是从香织身边逃跑了啊。”

明日香自嘲地笑着，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一连串的话。

“香织一直都不会介意我的态度，但是我始终觉得心里的愧疚相当磨人。和香织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但是偶尔又会一下子觉得厌倦，像猫永远不会乖乖躺着给摸，时不时就想咬人一口一样。”

用指尖温柔地帮香织揩去泪水，说出口的话却比冰块还冷得刺骨。

“我这种自私的人，可能还是自己生活比较好吧。”

直到最后，明日香也不愿主动说出口那句肥皂剧里才会出现的庸俗台词，让人生显得更可笑。而香织像是明白明日香所想，安静地思考了一段时间，再开口时声音前所未有的脆弱。

“我们要分手吗？”

这种事的主动权也要交给香织，愧疚翻起酸到极点的浪潮，在心底汹涌着翻滚，但明日香不露声色。

“嗯。”

感谢也好，歉意也好，复杂的情感哽在喉头，明日香说不出更多的话。同居的日子就这样被现实一刀两断，永远留在过去，身处这个拐点时总觉得十分残酷。

“明日香没必要愧疚。”

香织的眼泪不断滴落，但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冷静。久违的拥抱一如记忆中一般柔软芳香，明日香也像热恋时一样紧紧回抱住香织的肩膀。

“明日香能感到那些时间是幸福的，我真的很开心。”

踏出离开这里的第一步，明日香鼓起勇气回头看，香织正温柔地微笑着目送自己。时间在那一瞬倒流回四年前选公寓的那一天，香织的笑颜让人陷入晕乎乎的白日梦，明日香朦胧间唯一的愿望是什么都不要改变。

明日香拖着行李箱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香织轻轻合上门，像是做完了一件人生中最累的事，无力地背靠着墙滑坐下来，抱紧自己时感到身体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只有想到明日香去到离母亲远一点的地方会更开心时，才能获得一点力气，好支撑着香织走回卧室。顾不上洗澡和吃饭，夜班的疲劳让她只想沉沉地睡一觉。没来得及换上睡衣，香织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不切实际地想要留住那一点来自明日香的温度。

长久的失眠以来，这是睡得最好的一次。

就像是被明日香温柔地抱着一样。

醒来时已经是黄昏，香织感到手臂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改变睡姿被压得酸麻，拿起手机，发现收到了明日香发来的信息。先去做了淋浴和洗衣服之类的琐事，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家务可做的时候，她才在深呼吸后点开与明日香的line聊天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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