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條，今夜也熱切地勾勒方解市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

夜幕打底。企業軍、黑道及各方傭兵，以鮮血與腦漿著色，用槍口焰點上高光。在槍林彈雨之間小心藏色的市民影影綽綽，聯手繪出一幅鮮艷又懾人的城市地獄圖。

2122年。政府幾乎名存實亡，淪為企業的傀儡。高層官員為了穩坐高位，收受多家企業的賄賂，制定有利於企業的政策，為企業的為所欲為提供合法的框架。他們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互相利用也相互牽制。

多年來，數家企業快速擴張版圖，財多勢重。它們修建城市基礎設施，必要時，能壟斷城市的主要經濟命脈，如能源、交通和通訊等，從而影響市民的生活和其他企業的運作。

此外，企業擁有裝備精良的私人軍隊，用來鎮壓反對勢力，或接管政府軍運作，當然也包括保護那些重要官員。

其中，企業龍頭楔尾集團的私人軍隊規模最為龐大，甚至超過政府軍。

半個世紀以前，他們建立了住宿制學院，接收所有年齡滿七歲的孩童，提供食宿、教育及實戰訓練，從小培養一批又一批忠心的人才為其所用。

這些孩子在十四歲畢業後會按在校表現，分配將來服務的部門並進行專門培訓。他們必須簽訂契約，為企業工作一定年限，以償還他們在學院及培訓期間的所有費用，或滿足特定條件才能離職。

隨後，對手企業十八鱷科技也進駐方解市，在城市西邊逐漸擴展勢力範圍，他們設立了一所軍事學校，緊鄰著他們的武器製造廠。

1.

似用灰褐色上了一層暈影的市中心邊緣，一個落魄街區中。

溫苜語穿著一身剪裁俐落的黑色西裝套裝，矯捷地穿行於昏暗的街巷內。胸前所配戴的金色楔尾鷹徽章在動作間反射著微弱的光芒。

她束起的黑色馬尾如塗抹著夜色的筆尖，在腦後輕晃。那張姣好的臉龐上，淡漠中隱含著殺意。

這一區的小公寓和矮房錯落有致，前身是一個大家族的地盤。

歲月更迭，家族成員所剩無幾，新的住戶人走了一批又來一批。

外圍有數棟公寓因幾年前被小幫派強行佔用，在驅趕過程中死傷無數，不少屋子被炸成危樓，從此鮮少有人會靠近此處。

現在只剩前面寥寥幾戶矮房還有人居住。

自成功趕走幫派後，這塊地倒也沒有像其他地方拆除舊房後蓋起華麗嶄新的高樓替代，反倒像被巨人的手指死死按壓著，成了城市的一塊凹陷。

溫苜語很熟悉這個地方。

她出生後沒多久，同為企業軍特工的父母在這裡買了一間矮房，一家三口在這裡度過了一段還算平和的日子。

可惜她七歲後被父母送進楔尾集團所屬的住宿制學院，從此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再後來，父母在她十幾歲時相繼殉職。她回去收拾一番，之後再也不曾踏足。

她不想踏入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家，卻也不捨得賣掉那間留有三人共同生活記憶的小矮房。

她剛從大街走進來時，遠遠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舊家，恍神之際，曾經的鄰居阿姨正好推門走出來，在對方反應過來前，她閃身進了她的視線死角。

她很快收拾不必要的情緒，往荒廢的公寓區走。

這幾棟公寓年久失修，外牆傾頹，牆面斑駁。碎磚瓦礫之中偶爾能瞥見風乾的斷骨。龜裂的地面上散落著蒙塵的子彈殼、染血碎衣及其他垃圾。

溫苜語屏氣凝神專注在工作上，耐心地尋找蛛絲馬跡。

她的目標似乎也沒有認真在掩蓋行蹤，一下便讓她找到新裝上的監視器。

站在陰影中，溫苜語從窄管西裝褲口袋裡摸出隨身控制面板──普遍稱它控板──它有點像上個世紀的手機，但功能更廣泛、系統設計更精良。從普通民眾到頂尖特工，都視它為常備工具。

雖然早已有晶片可以取代控板，植進腦子操作更方便，不過價格不便宜，風險也比控板更大。

也有不少人認為，可以輕鬆放在口袋裡的一片東西，何必插進腦子裡。

對溫苜語來說，她不用依賴控板也能入侵系統，但眼前浮現一堆數據影像時，很容易忽視現實中的情況，這對她的工作來說很危險，所以會看狀況以控板輔助。

如現在，她將四周細微的變化納入眼底，手指熟練地輕觸著虛擬鍵盤，著手入侵，不消多久便駭進內部網路。

她仔細查探一番，發現目標的防衛能力真的比想像中還要低。她順藤摸瓜找出其他地方的感應裝置跟監視器，動了點手腳，讓自己可以來去自如。

線索領著她來到一棟三層樓高的公寓前，數組雜亂的新鮮腳印，叨擾地上的積塵。

封鎖入口的木板仔細一看只是虛掩，她移開木板閃身進入公寓，直闖三樓。

2.

微弱的哭聲從走廊底部的房間傳出，緊接著是一串掌摑聲與男人的怒斥。

「你再哭一聲我就弄死你。跟你媽一樣整天只會哭！」

屋內，紀百朗恐嚇著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小女孩，見她努力閉緊不斷打顫著的嘴唇後，才滿意地坐回破爛的沙發上。

才十二歲大的紀傾元無聲地掉著眼淚，她的右手手掌纏著繃帶，滲出的血跡集中在小指處，昨天被暴力切除的小指，現在劇痛難忍。

她髒兮兮的蒼白小臉上掛著淚水與紅腫的巴掌印，身上的青色洋裝在遭綁架的這幾天已經沾染上血跡與塵土泥灰，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她將臉埋進臂彎裡，在心裡哭求著母親能快點救她出去。

同在客廳中的另外三個傭兵表情各異，唯一還帶著些許惻隱之心的高個子小心翼翼地開口，「老大，您前妻都付錢了，那把小朋友扔回去吧？不然我們帶著她跑，也滿麻煩的。」

「我怎麼可能讓她這麼好過？我要讓她後悔跟我離婚，好好認清自己有多蠢。」紀百朗惡狠狠地說。

高個子沒有回話，灰頭土臉地摳著眉毛，跟其他人偷偷交換一個「想說什麼但不能說」的表情。

這間被他們當臨時藏身處的破屋裡只有一張皮製的破爛小沙發，孤零零地擺在牆邊。

幾個傭兵這幾天只能席地而坐，把唯一的座椅讓給他們的老大。

說是老大，也沒那麼厲害，只是在黑幫底層待過一陣子。

他的能力不足爬上位，哄幾個年輕人替他辦事倒是輕輕鬆鬆，所以被踢出黑幫後他收留幾個剛出來闖蕩的傭兵。

說穿了，收來的都是一群上不了檯面的混混，現在跟著的這三人連真名都不敢講出去，直接借用紀百朗的姓氏來取假名。

三人之中最矮的叫紀小一，再來是紀小二，最高的那人覺得自己叫小三不好聽，小四不吉利，於是取名小五。

紀百朗平日包辦油錢跟餐費，讓他們三人開著車在城市各區流連，綁架老弱婦孺來勒索贖金。

他們提出的贖金並不高，但給的期限很短，因此大部分受害者家屬一看到金額跟期限，就知道請傭兵來不及，最終大多數人都選擇咬牙付錢。

至於那些不肯付錢或真的沒有錢的人，下場都是收屍。

在方解市，偷拐搶騙姦淫擄掠是日常，警方疲於奔命。有時牽涉到企業的骯髒事，他們還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免企業把傾注的資金跟人手撤回。

因此他們辦案效率極差，尤其面對一般市民的案子，經常敷衍了事，市民也求助無門。

導致現在一般人遇到困難，都寧可去找城市各區的平事人代為處理，或去雇自由傭兵。

紀百朗當然知道，綁架平民賺的錢遠不及綁架有錢人家的孩子來得多，但他還真不敢亂碰有錢人，風險太高了。

那些有錢人隨便都能請到頂尖好手出面，有的甚至不惜砸錢請出楔尾集團的菁英特工，只為出一口氣。

紀百朗他們可沒那個膽子跟那群穿西裝的活閻羅槓上。

3.

這回，屋裡的孩子不是隨機綁來的，她是紀百朗的親生女兒。

近日他輾轉得知跟自己離婚多年的前妻得到一筆她父親的身亡保險金。

金額足以讓他派那三個小弟將女兒綁架過來，甚至不惜切掉她的指頭送到前妻面前，逼她將所有的財產轉給他。

她前妻第一天就付錢了，通訊中哭著求他把女兒還她。他還暗笑這個蠢女人，這麼輕易就付錢，他偏不放人，誰又能拿他怎樣。

紀百朗黃濁的三角眼看向角落的女兒，他極厭煩這個過往看到他就畏畏縮縮的小鬼，長得也完全不像他，全像她母親。

盯著看了一會，他突然猥瑣笑道，「我想起有個地方，肯花重金買漂亮的小孩子。」

紀傾元恐懼至極，竭力忍著身上的疼痛，眨著淚眼汪汪的眼睛望向門口。

注意到她的視線，紀百朗譏笑道，「不會有人來救你的，你的廢物媽媽沒那個本事。」說著，他掏出自己的控板，帶著詭笑聯絡之前在黑幫認識的幹部，打量的眼神頻頻落在紀傾元身上。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短促的細響，紀百朗沒聽到，但其他傭兵聽到了，全都安靜下來。

見情況不對勁，紀百朗趕緊切斷通訊，緊張地問，「發生啥事？」

「我看看。」紀小一調出門口的監視器畫面，但什麼也沒看見，一切如常。

他告知其他人後，紀小二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窗口邊查看

外面一片死寂，沒有人影，沒有車輛或飛行器靠近的聲音，只有遠處一兩戶人家裡亮著燈。他回頭走回紀小一身旁，搖搖頭，「可能是老鼠？」

紀小一搔搔油膩的頭皮，「應該吧。」

紀傾元抱著膝蓋把自己縮得更小，她從臂彎中露出雙眼，不安的目光四處轉，在窗外暫停片刻後倉皇收回，緊緊閉上雙眼，把頭壓低。

「你們兩人去外面確認一下，別出什麼差錯啊。」紀百朗臉上橫肉抖動，下令。

「喔……」紀小二跟紀小五懶散地抓起步槍，拖著腳步來到門前。他們進屋時在門上裝設數道防入侵的小型陷阱，解除不需要耗太多時間。

當他們卸下陷阱，正要打開大門時，身後其中一扇窗戶猛地碎裂，一陣異風隨之席捲進屋內。

還未來得及反應，一把砍刀破空飛向紀百朗，力道之大，一刀刺穿他的啤酒肚，深深插入椅背，將他生生釘在沙發上。

他發出一陣殺豬般的慘叫，又驚又怒，狼狽地把體內的疼痛抑制器調到最高。

紀小一剛想轉頭查看，一片冰涼的利刃悄無聲息地從後方壓上他的脖子，他倒下的時候，門邊的紀小二被同一把武器狠狠削去雙臂。

溫苜語倏地收起手臂的植入物，彎刀靈敏地沒入西裝底下，特製布料上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同時間她一把揪住紀小二的領口將他拉近自己，用他的身體擋下紀小五朝她射來的子彈。

極短的空檔中，她另一手抽出配槍，兩槍射穿紀小五的頭。

周圍恢復平靜，只剩紀百朗壓抑著的急促呼吸聲，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刺鼻血腥味。

紀傾元顫著眼皮想再次打開一條隙縫偷瞄。

「不准再偷看，眼睛閉好。」一個陌生的女聲傳來，她的聲音乾淨悅耳。

紀傾元乖乖閉緊雙眼，回想剛剛在窗外看到她勾在窗沿邊用手指示意自己閉眼的模樣。

第一個念頭是，天使來救她了。

第二個念頭是，天使為什麼不走大門。

很快她自己給出解答，應該是貼在門上的幾個盒子，才讓天使不得不爬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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