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叙述的人名叫维斯略，二十多岁。是的，请尽情讥笑这个年轻人吧，因为他连最基本的姓氏都没有呢。哈哈！

作为莱特兰大公的长孙，直到十来岁，他却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父母一眼。莱特兰大公，“和平的威尔海姆”，归缪尔的小莱特兰领地和诸多零零碎碎小地方的命运决定者，却是一个顶宽厚的人物。在他唯一的儿子在异国失踪，或者说死亡后——老大公从不愿他人提起他早逝的儿子，所以还是说他“失踪”了吧。——他便领养了维斯略，是的，因为我们这个地方的鄙陋习俗，所以维斯略与他那慈爱的祖父在法律关系上却是“父子关系”，多么滑稽可笑的事情啊！

同样，我也因此有了自己的母亲，她是老大公的第二任妻子，这个人的祖母，也就是我生父的母亲，早就因在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的出生而死亡了——啊，多么不值得的事情啊！哈哈！——而老大公虽然在葬礼上很伤心，但也顺水推舟，和她极为年轻的侍女结了婚——我的祖母很不漂亮，或者说干脆一点，她是一个没人要的丑姑娘，可是她的“银行家”父亲，啊，不如说是那个过于著名的城邦的统治人，却给她留下了大笔大笔的遗产，于是在我“父亲”的父亲安排下，这桩婚姻就草草地结成了，正如大莱特兰和小莱特兰历任大公的婚姻一样，当然同样的是，这两个人也没什么感情，只是因为她长得太丑，所以甚至没有情夫愿意攀上她罢了。那位老大公倒是奇怪地保持着对自己妻子的忠诚，与那位漂亮，至少曾经是，漂亮的侍女保持着双方面的单相思——是的，那位侍女很漂亮，但似乎也只能说是漂亮的地步，据说她是挪茵娜过来的，那个地方净出美女，不过当维斯略长大后，她已经年龄很大了。

然而，我的母亲却生于挪茵娜一个贫苦朴实的农家，甚至她本人都是被贩卖过来的。尽管我不是她自己生出的骨血，但生不出孩子的母亲却把我像亲生孩子一样对待，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然而，她，或者如大家所说，R夫人那粗俗的行为举止，打着补丁的脏布衣服与有些口吃的话语却总是为人所讥笑，就连那位“神圣王”弗朗索瓦，也曾在发不起脾气的老大公面前开他新妻子的玩笑，让王都的市民把R夫人的闲谈佚事充作了酒余饭后的笑料，连带着她的养子，也就是我，也变成了种种喜剧中不可缺少的配角人物。事实上，这甚至已经不是一个比喻了，那出现已无人记起的量产粗俗喜剧《骑士老爷蓝特来的老婆，记一位骑士和他的农民老婆...以下一百字恕我从略》的原型人物恐怕就是这位R夫人。至于她对我的“关怀”与其是出自这位遗传祖先自私品质的地道农民的本心，不如是从我这家族唯一继承人那里讨老大公的欢喜。

作为这种关怀的最大体现，我的母亲喜欢对我讲一些农村中广为流传的奇闻轶事，这些故事范围极广，甚至包括某个村庄一只鸡的离奇丢失都包括在内。或许是在摇篮中就被这些粗俗故事浸润的缘故吧——当然我早就不记得摇篮时期的事情了——早已厌烦或者说天性不感兴趣的我不过是为了一旁笑呵呵的老大公，才装模作样听下去罢了。事实上，对那些王侯将相的夸张描述，甚至让人觉得这些人只不过是街头卖艺的小混混罢了，这样你就能知道这些故事都是什么成色了。然而我却——正如喝牛奶来排毒一样——因此更加需要真正的故事汲取营养了。我的曾祖父故作风雅而大加扩张的藏书库因此便成了我的乐园，在书脊满是积灰长毛的书架上，那本近乎全新的童话书似乎最为知名，然而我却厌恶这本书，不仅是我本能地对公主与骑士的过家家感到厌烦，更因为...更因为维利略在这本...这本书里看到了真正高贵的...真正高贵的，他从未见过的高贵女性，一联想到他那粗俗的母亲，他就...我真正喜爱的是《圣亚历克斯复国记》——它已经被我翻皱翻灰了——这是一本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骑士小说，而并非...啊，这是描述军事统帅圣亚历克斯是如何辅佐他所效忠的年少国王，如何俘获那位王后的芳心，却因为自身的高尚美德悲怆地斩断红线，最终在收复一半国土，遥望王都之际因奸臣的谗言慨然牺牲的故事。故事的原型人物自然就是那位世人皆知的圣艾历克斯，纵然他一辈子都是风光无限的。然而，真正让我心怀神往的却不是早已虫蛀长毛的老掉牙故事，而是当下所发生的如魔术一般的奇迹物语。

十三年，对于我来说平常不过，我正常地出生，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当了国王的少年侍从，跟着他到四处巡猎各方，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吗？对于我来说，这个社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我的人生也再正常不过了，甚至我都能预料到自己的未来是怎么样的，打猎，跳舞，喝酒，一直到我被正常地风光大葬，十三岁和七十三岁，有什么不同吗？不过是少年老成与老掉牙的区别罢了。可是，这十三年，对命运垂赐的人，却可以做出怎样有意思的事业啊！他们因此被诗人爱慕，被史家青睐，真正留名于这个世界，而不是作为某某家族的某个名字而存在。是的，我说的正是那场打了十三年的战争，不是南方的那场战争，啊，不是南方的南方的那场战争，白骑士蒂尔维带着他的大儿子从挪茵娜归来，留下他的妻子与尚在襁褓与母亲腹中的两个小儿子，轻轻松松就登上了王位，成了洛斯茵地方的假国王，看着很热闹，很宏大，可是这难道很值得炫耀吗？在我看来，这个所谓的白骑士的心早就被贪婪所染黑，为了虚幻的王冠，就轻易抛弃了自己的妻子，而和另一个出身并不比她高贵的女子联姻，他连骑士都称不上，更不要说和那些传说史诗中的英雄比肩了。

假如未来史学家著史的话，可能会把这场战争称呼为第四次兰修亚战争，可是在我的心里，甚至还没结束，它就早被命上了真正应有的名字，“阿狄亚战争”，多么美的名字！和这场战争一样美，甚至比这场战争还要美。每当我读到我家乡那些蹩脚随手的诗篇——我们有一个贵族组成的诗人爱好者协会，之所以叫诗人爱好者，因为他们写诗不过是为了别人恭维他们是诗人罢了——我就宛如踏上了异国的土地，作为一个浪漫的诗人，不，作为一个卑微的侍从，跟着我的爱人出征，为她的一切服务，在她竭力掩饰的泪水中度过无数个血染的一生。这是一场悲剧，我从上个月才知道，并且我为它是一场悲剧而暗自兴奋，不是因为悲剧使我流泪，而是因为悲剧伟大，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实话——不久之前，我还恨不得马上就把她的国家彻底扬了——我没有恶意，只是为她好，与她心意相通，这是浪漫的，这是真正浪漫的，而且，并不是我毁灭了她的国家，而是伊洛人，那些最可耻最荒唐最愚蠢的坏蛋把她的国家给“扬了”。可是唯一使我不满的是，正如悲剧中那些恼人坏事儿的弄人一样，正如悲剧中那些玷污英雄，显出坏写手卑劣内心的弄人一样，总有这样的人物，他所起的作用只有捣乱，坑人，把一切美好的事物变得滑稽不堪，我指的就是那个不知从哪里像地鼠钻出来的欧修德，一想到我的崇拜者，不，我的崇拜人，我的保护人与这样一个连封地都没有，姓氏低劣到像胡编乱造的假骑士同床共枕，我心头的怒火就不禁燃烧起来。真希望他们没有生孩子，去玷污真正的贵族血脉。十三年，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少女，就让一个行将倾覆，不，已经倾覆的国家，在那踏过整个伊洛蒂亚的铁蹄之下光荣地继续了十三年，可是一想到这个骑士，这个败类，这个平民，这个贱种，和我的主人——我是她的奴隶，这是我七岁时在梦中立下的誓言——我的心仿佛在滴血，为什么我不能早生十三年呢？我的主人还正值青春，她还只有二十三岁，而那个欧休得，据说已经二十六了，我看，是六十二了！“骑士欧修德，海上漂来的骑士，十三四岁”，哼！这个老头儿比这些鬼诗还要蹩脚，碍事，滚回他的“海上”去吧！

哼，要是按洛斯茵地方的半月历，他可不是五十二了吗？可我二十三岁的主人，也就变成了四十六岁...好，五十二的欧修德，与我二十三岁的主人，他配不上！

“我配的上。”恶狠狠的声音，一阵恶寒。

“我配的上。”说的更狠毒了，让我的肩都在颤抖，可我却不敢回头，毕竟我只有十三岁，打不过这个五十二的老流氓。

“我配的上！”

“啊...啊！”我惊醒过来，这才发现，我倚在王上的肩头，汗水浸湿了头发，口水流在了他的裤腿上...

“让我们下车吧，”王上对我微笑着，“黑发的维斯略。”

我们的国王现年十七岁，可他也已经登基十三年了，也就是说，我出生的时候，就是他戴上王冠的时候。王上还没有结婚，也对女性不感兴趣，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宫廷的第一夫人还是那位过于年轻的王太后。

他喜欢让我同乘马车，至于黑发的维斯略的称呼，则是因为我有着一头不同于其他侍从的黑直短发，和一双棕色的眼瞳，在我们这里黑发是血统高贵的象征。我为它骄傲的是，据说兰修亚的王族都是黑色头发，那么，我终于与我崇拜的女性有了一点相似之处了。

“王上...”

“且不要再叫我王上，”王上轻叹一口气，“他也曾在我的祖国游历四方。我看出希尔夫已没有半点希望，他们爱名词胜过真正的思想。各种名衔扼住了我的臣民，让他们走路好像都要上下颠倒。对我弯腰的恰恰是权力的情郎，对我下跪的不过爱上了虚构的词藻。词语因败絮而转为实质，正如爱女人爱上了衣裳。除了这身渗血的鸢袍，他所剩的不过是虚名与权杖，我不过是个空名的国王。”

轻轻摆了摆手杖，又对我说：

“正如您所见，我二十九岁的母亲把持着朝政，和我三十三岁的叔叔同在一眠床，活像两只发情的公狗与母狼。打着母后，母狗与摄政，射手的旗号，她们整整睡了十三年，和我睡在地上的父亲一模一样，与我们沉睡的大议会何等相仿？我憎恨我的家族，当然不包括那些非法乱伦的野种狗猪，若是我姐姐的眼睛失去明亮。”

打开门，眼前是林茨的行宫。这个城市，或者说这个隔断归缪尔与希尔夫的要塞温泉众多，是贵族们喜爱的疗养地。我们的国王虽然身强体壮，也不爱泡温泉，可是为了在车马劳顿中休养几天，还是驻跸于此。

这样，我在林茨泡上几天温泉后，就要跟着国王回王都了。在这里的短暂时光，或许我会认识一些人，尤其是那些青春美貌的贵族女子，可是我却是从始至终都忠诚于我的主人的，作为她一生的奴隶，而存在于这个世上。

小说相关章节：夜话伊露丝 Saligi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