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龍川同居的生活無法用好壞這樣具有審判性質的標準形容。而我和他住在一起這件事本來就是被迫但又順著我的意願的，自然我也就不知道要怎麼評價了。

為什麼這麼說呢。這件事情可以細分成兩部分。

在工廠火災之前，我就經常在龍川家過夜了。父親應該是不知道這事，他作為一名工程隊的小組長，在龍川成為隊裡一員的時候，從沒有把我和他聯繫到一起。

父親覺得我有嚴重的潔癖，因為自從有意識地目睹了父親站在家門口，穿著落滿石灰的靛藍色褂子和沾滿像糞便一樣不知名的異物的灰色工裝褲，每次他回家我都會關上房門。等父親把衣服都泡到廁所的綠色塑料桶，把門口還有通到廁所的過道打掃完。當他再出來，已經是半小時後了。

我討厭父親那副髒兮兮的樣子，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討厭每個男人的汙垢。父親也一定是把我對他的惡劣態度投映到了每一個廠工身上，所以才會得出我有潔癖的定論。

我清楚記得父親對我關門的回擊：“整天和娘兒們一樣，什麼事都這麼計較。髒點咋了，瞅你那湊行！”

當時我便萌生了一種想把真相告訴他的衝動，像是成形的根莖要撐破種子的表皮，我很驚訝自己竟有這樣的韌勁。但我坐在他面前想要和他認真地聊聊我這樣的行為時，一種更隱晦的理智把我的沉默砸向了父親。他問我為什麼不說話了。

我當時正把剝碎的雞蛋殼一塊一塊地摞起來，每一塊都差不多大小，我便能把它們堆成和食指一般高的小塔。那天所有的蛋殼是棕黃色的，父親應該是買不起柴雞蛋，就買了一袋子催熟雞下的蛋。之所以痴迷於這些小小的蛋殼，是因為它們讓我想到了龍川叔小腿上的魚鱗斑。我曾在夏天偷偷跑到工廠去觀察工人的的小腿（父親一定不知道我幹過這樣顛覆他認知的事情）。除了那些腿毛茂密看不清的，我只發現龍川叔的小腿上有這樣特殊的印記。當時十二歲的我只覺得那種不可思議的印記來自於某種不能消解的詛咒。我猜他一定是搶劫了城區的珠寶店，手裡寶石裝不下了，就綁到小腿上。鑽石嫌惡醜陋的龍川，不願和他接觸，便在皮膚上留下了這些罪惡的痕跡。

從那以後，我就給龍川叔起了一個綽號 ——“偷子”。

我正式知道龍川叔的名字是他邀請父親去參觀他的新房子。他專門為工廠的工友做了一桌子菜。母親不在，父親只好帶上我。我當時十四歲。

父親和龍川叔見面互相稱呼對方老沈和老龍，隨後父親便把我介紹給了他。

“認識這麼久了你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呢吧，你叫他龍川叔就好了。”

“龍川叔······。”

我看到他卡其色褲衩下面的魚鱗斑，只想叫他“偷子”。那些魚鱗斑對我而言究竟是美麗還是醜陋，我至今還存有疑惑。但我確信的是，我徹底被監禁在那一塊塊斑駁粗糙的暗影下，與此同時傳出一種窒息又自由的釋放感，它操控我用指甲在身上也刻出一塊塊魚鱗狀的圖案。

龍川叔看見我的小動作，以為是我見到陌生的大人緊張過度，把我拉到身邊安慰我說：“叔不嚇人，家裡你隨便玩吧。”

但這一安慰才算是徹底嚇到了我。我見到了龍川叔那一口虛假的白牙時，就如同照妖鏡下的獵物，那是的的確確的厭惡與痛苦。我害怕的究竟是白還是外人的加工呢？應該都有，但想到父親房間抽屜裡塞滿的白色襪子，洗過的和沒洗過的混在一起，而我只會把那些沒洗過的仿照商場裡的方式疊好，我相信我更厭惡的是白，或者說是汙濁中若隱若現透著的明亮。

或許我出生前就通過臍帶與黑暗連接，現在見到一點發光的東西都懷有一絲不吉利的恐懼，以至於在脆弱的心跳聲中連飛蚊都傳來高傲的哂笑。

我坐在地上流出淚來，這徹底讓父親不耐煩了，拎著我的衣領把我一人關進了臥室。我在門內聽見好幾名工人勸解父親，不要把孩子一個人關在房間裡。父親把我的懦弱一通抖了出來，說我平時一直都是這樣，不給任何人面子。

最終龍川叔打開了門，見我坐在床上，他悄悄告訴我：“不想見到你爸爸就老實坐在這裡，別哭哦。”然後又關上了門。

這是一種恐嚇還是對我好意實施的救贖呢？我不能相信龍川叔在第一次認識我之後就會出於對弱小的憐愛而與父親站到對立的地方。他與父親是多麼要好的兄弟，對我不過是在審視一塊沒有長開的骨架，但這之中無疑是蘊含了一種發人深省的複雜情緒。

我猜測龍川叔這樣做是讓我能充分地探索他的房間。當時我真的認為這個“偷子”會把

寶石藏在臥室裡，這是他想拉我入夥的信號。我對偷竊，或者說任何與“偷”相關的行為，都存有狂熱的崇拜。如果將偷作為職業，我定是要奔著最高榮譽的勳章去。

我開始在他的房間搜尋寶貝。為了不被大人們發現，我時刻保持著輕和慢的動作，在把箱子裡和櫃子裡的東西掏出來之前儘可能記下它們擺放的位置，翻完後再復原。

難道他的腿沒有綁過鑽石嗎？我翻了臥室裡所有可以藏東西的地方之後對他魚鱗斑的來歷產生了懷疑。這樣怪異的東西難道不是外界給他的懲罰嗎？難道是他在懲罰自己嗎？我循著這個思路開始尋找證據。終於在藍格子床單的左上角與木床頭的縫裡發現了一撮黑色的彎曲的毛髮。它們向各個方向延展著，宛如剛出生的毒海蛇在陸地上掙扎著等死。我捏起這些黑色的毛髮，把它們放在左手手心。近眼一瞧我就分辨出這是陰毛，就和散落在父親床上的一樣。像尖尖的魚鉤，像漫畫書裡的螺旋病毒，像鍋裡燜熟的綣縮的小蝦，但它們有著共同的黑亮色和肉眼可見的黑色截面。倏忽間我被這形狀綺麗多姿的陰毛吸引。甚至脫下褲子和我那地方進行對照。

龍川叔卻在這時突然打開門，叫我出去吃飯。他正好看到了我光溜的下體和我在我手裡的他自己的那一撮陰毛。

龍川叔蹲下身子幫我提上褲子，從我手裡接過陰毛，扔進門口垃圾桶裡。

“不能玩哦。”這是他第一句說的話。我清晰記得那種坦然無畏的語氣，這應該來自於對我年幼無知的輕蔑，又或者他此時正化身為蚊子，擺出高傲的姿態圍繞著我的心臟想要吸出最新鮮的血液。但我感覺到他給我拉褲子拉鍊的手牽動著上半身在搖晃，我突然覺得，這不正是他在工廠西北角一臺生鏽的和拖拉機形狀類似的加工機器後面的情景嗎。他和另一個工人工人在中午下班時間偷偷口交。但還是被我抓到了。

那個光著黧黑的膀子的瘦小工人在那時手指也迸發出驚人的力量，執掌著龍川叔性器的同時也帶動了身體的傾斜。龍川叔勃起的性器就像是這個叫大六的工人身上掉下來的零件，一吞一吐間他的嫻熟讓我產生了童年時期最深奧的懷疑。

龍川叔是不是和大六一樣，享受在一副軀體的下面辛苦又恣睢地愉悅著。他對待我那時還未成熟的身體萌生了一種叫愛的理念。他的眼睛裡飄落著悲慼的星火，在落地的一瞬又反彈到狹隘的陰暗情感裡，在通過藍色玻璃紙透過來的神秘光彩下浮現於蒼白與飢渴之上。這是我的存在使他的寂寞更加孤獨的意義。他在給我穿好褲子前用手上的黃繭子觸碰了我的屁股，我被完全利用到他一發不可收拾的罪孽中了。可這樣說來他成為了這一次交互的既得利益者，而我真的白白受到他的玷汙而染上了與他相似的惡習嗎？

不是這樣的，對龍川叔奇怪的仰慕來自於我本能的惡意，戲謔般無情的惡意。若是龍川叔在那一刻慘死在我的襠下，他的生命和能量因我而揮發，最後用歪曲的眼球睥睨我，我會毫不顧忌地愛上他。也不至於產生如此多複雜的情緒，想出千萬種討好的方法。歸根到底，我太懦弱了，太無能了，殺不死就是愛不上。

那桌子飯菜我偏愛那一碗涼拌豆腐，因為我坐在高凳子上瞧見龍川叔在廚房用擦額頭汗水的右手扶著那塊白嫩的豆腐，左手拿刀把它分成好幾塊。豆腐的鹹味是來自調料盒裡的白鹽粒還是龍川手上的汗水呢？直到現在，我都在研究這樣的苦鹹味究竟是來自於哪裡。

這便是我與龍川叔產生不祥的關聯的開始。

回到我與父親之間的事情。

父親一拍桌子把這摞蛋殼震到了地上。我立刻的反應不是生氣要與父親拼命，而是蹲到地上把它們一片片放到手裡，像是要完成一道必要的儀式。

父親的情感總是凌駕在錯誤的地方。我承認他粗獷的聲線確實和殺散發著堅硬質感與腥臭味殺魚板上的榔頭一樣令我著迷。但它們施予我官能的刺激卻在非線性的走位中逐漸偏離了我心裡的美麗王國。父親可以是國王，對，他本就是我的國王啊。可如今這位現世的摩押國國王Mesha怎麼可以輕易揉碎我那連一頁紙長度都不到的童話呢？我只是想著在我的故事裡加點黑暗的東西，加點給我內心撓癢癢的和陰毛一般美麗的曲線型事物，為什麼偏要這般直接毀滅呢？我可什麼都看不到了。所以我跪在那裡用這些蛋殼祭奠我的時間。

或者說，我在那一刻看著龍川叔的小腿來彌補父親無理的暴力。

我的蛋殼還是被父親的鞋底碾成了粉末。我抱著父親的右腿大哭。我說，我要出走，這裡我呆不下去了。父親用左手掐住我的臉蛋說，你要是走就把你腦袋擰下來。我又和他談判，那給我換個爸行不，龍川叔那樣的。父親一定沒有想到剛上初中的我已經顯露了成為商人的巨大潛力。而我這句話遠比以離開，死等威脅更具備震懾力。父親在那裡連嘴都沒噘一下。他被這話嚇得不輕，正是因為他自己身的價值收到了是否應該存在的哲學問題的挑釁，而父親從來都不是個心思深沉的人，在這時候只能是和木魚一樣用嗓子發出兩聲向然後就被完全打敗了。

父親掐我的手在我的額頭前晃悠。食指與中指的縫裡還藏著在工廠拼接木板被鉚釘刺過留下的血痂，血痂上沾著從嘴角掉下來的一粒白米。我聽到了腸胃的呻吟，伸出舌尖去取下那一粒附著著血腥氣味的米。每一個味蕾都掙開了眼睛，撩開沉沉的舌苔，它們為嚐盡一粒來自四十多歲男人身上掉落的剩飯而鼓動著。就在第一隻眼睛享受到滋味的時候，我卻看到了那米粒側面沾著一具飛蠓的屍體，翅膀不知道去哪裡了。我湊近眯著眼瞧，那飛蠓的脖子比以往常的細。我不理解，若是再細恐怕支撐不了身軀，那隻可能它是的思緒膨脹了神經，被自己活生生累死的吧。這可是比父親這樣粗鄙無知地活著還要光榮的事情。

我開心地吃下了飛蠓的殘骸，吞掉了米粒，用舌頭舔掉了父親的血痂。父親用手指磨蹭著上面的唾液，更加生氣了，對這樣恭敬的服務愈發不滿意。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能看著他去廁所取來馬桶搋子，然後讓我背過身去或者他乾脆直接躍到我背後，開始掄我的屁股。

“狗孃的東西，真他媽應該打死你！”

與往常一樣的是，父親仍然做到了言行不一。他用皮搋子的外沿在我屁股上甩了幾下，只能說是帶有著極強的屈辱色彩，疼痛感對於十幾歲的我仍然是沒法琢磨的。

他一定是不想讓我遭受過多的痛苦。儘管他對我充滿了深厚的負面情感，從那慌忙甩手的動作就已經能看出來了，但由我們的血緣關係所引發的各種情感讓他有能力對我的軀體產生一定程度的不捨與愛戀。

至於是為了哪一方的利益，我向來都認為父親是和能夠龍川叔組成搭檔的人。龍川叔負責偷寶石，父親藉口在門外放風，警察來之前他就提前跑了。

在遇到龍川叔之前，母親就離開了我們倆。雖然是發生在小學二三年級的事情，但因為母親發現了父親日漸衰退的性能力而常常夜不歸宿這件事讓我驚訝了好久，我現在也能記起母親對於他的丈夫的嘲諷。

父親就呆呆地倚著牆，和站在浮冰上的帝企鵝一樣，手貼著大腿，一句話也沒說。倒是母親的話裡夾雜著不止一件事情。

“我天天不回家還不是和你學的嗎，我懷孕的時候你不也老是不回嗎。”——父親和母親一樣在外面找了別人。

“家裡的避孕套不夠你用啊！去了這麼多回醫院有個屁用！”——父親勃起沒多久就射精了，而且之後他們還會有第二次性交，可能是母親沒有享受夠，也可能是父親礙於某些情感想要補償。

“你除了做醋做不酸，連自己的孩子都是一股酸樣！”——母親對父親的外表和在外工作的無能都提出了質疑，甚至質疑到了基因層面。

我坐在魚缸後面的塑料椅子上透過漂著糞便和石子的綠水看見這兩個黑黢黢的幻影在推搡。一個影子鑽進另一個裡面又被硬生生揪了出來；一個影子跑到了另一個的上面，然後他們合在了一起。

他們怎麼能合在一起呢？

這是一道很難解的數學題。我用現在的知識也沒有辦法回答。但我確信我在當時對父親的印象有些改變了。我喜歡上了父親此時更加矛盾的形象。更重要的是，通過幻影我分不清父親是男人還是女人了。我可以自由判斷了，那是我主觀意志放飛的高地。我把父親當成女人，我竟有些喜歡上了他那股勁了。如果不把他當成一個長大的男人看待，他真是一個嚴肅又不失有趣的可愛的人呢。所以在母親和他離婚後，我經歷了短暫的憧憬期，或者說是真正的熱戀期。

那段時間持續了差不多一個月。我和父親的相處平靜快樂。我放學後經常在西面的報刊亭等父親來接我。看到一些好看的文學雜誌便花上幾個小時坐在老闆旁邊讀起來。父親看到我認真看書就在旁邊站著，時間長了他兜裡的煙就抽完了，或者星星的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就撂下一句話先回家做飯。老闆和我們住一個小區，晚飯做熟了我就幫著老闆把門口架子上的雜誌報紙都收到亭裡，然後和他一塊回小區。

我也是得知老闆在那個時候得知老闆也剛離婚，比父親早大概兩個星期。

“為什麼離婚呀。”我拉著老闆的手，老闆也在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拽緊著我。

“哪有為什麼，跟那女人過不下去了唄。”

通常老闆會把我送到家門口，等到父親把我領進去後他會站在那跟我道別。

父親總會補上一句：“進來一塊吃吧，米飯有很多。”

我看著老闆毫不難為情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羞愧。但他每次都回應一個“好”字。

吃飯的時候我也是緊挨著父親，我畢竟在戀愛期嘛。父親沒有推開我主動的親近，我像根柺杖似的依偎在父親的胳膊肘下面。老闆看見我和父親親密的舉動也忍不住吐槽兩句。

“都該上初中的人了，哪還有這麼天天粘著爸爸的。”

父親那近乎少女般的溫柔不僅讓我陷入了心靈上的愉悅，更引導著我思考對肉慾的渴求。父親是第一個讓我產生肉慾的人。

父親經常和報刊亭老闆喝酒，等我洗漱完準備睡覺，就能看見十幾個綠色的啤酒瓶，有時還有透明的白酒瓶。他們經常喝多，尤其是報刊亭老闆，自己不能喝酒還要在父親面前逞能。家裡沒有長沙發，走不了路的老闆只能被父親拖到我的臥室。我自然就和父親睡在了一張床上。

父親一般微醉，躺在右邊，把迷彩色的背心扔在落灰的床頭櫃上。這時的我是萬萬不敢睡著的。現在就是我們倆的世界了。父親擁有和從溫泉中走出的少女一樣的溫度，從後面環抱著我。他此刻如此接近我的目的是什麼呢？我需要弄清楚這樣一個可恥的問題嗎？我只想確認我被這種初戀的感覺深深震撼了。父親就像美麗的西斯廷聖母，他的毛孔和一個個小鍋爐一樣向外冒著溫暖的氣體。我一時間害羞得用手把胸前的乳頭捂了起來。鼻尖上的小黑痣對著父親鼻根上凸出來的骨頭，眼睛看向深陷於額頭皺紋裡的汗珠。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產生了身體上的快感，模仿三島由紀夫對著聖塞巴斯蒂安殉難圖自慰，高潮時的精液噴濺到了父親的後背上，我終於體會到了與身外的事物相交融的渴望與親切。

等父親傳來巨大的鼾聲，我悄悄把門關上，這宣告著我正式擁有了父親。

我明白，我之前的快樂都是在為孤獨作掩飾，把父親當成我愛的女人便是對我彌足珍貴的慰勞。我在被窩裡撫弄著父親肚臍眼下的毛，嗅著他下體的味道，看著他翻身後掉下來的陰毛。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研究一個成熟男人的生理特徵，甚至當時我還沒把他當男人看呢。

父親也一定是察覺到了我的怪癖，在洗完澡後都故意讓我給他擦背，大概是告訴我他已經知道後背那些黏糊糊的液體乾涸的印記了。他用逐漸的疏離感開始對我不正常的行為進行抗爭。和對母親一樣，不回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每次都在我回家前在餐桌上擺好了飯然後就出門。

報刊亭老闆也變得奇怪起來，經常在我放學前就關門了。我使勁搖晃捲簾門，裡面沒人回應。直到有一天，坐在旁邊椅子上乘涼的爺爺告訴我老闆老是跟一個高鼻樑的男人神神秘秘地從報刊亭走出來，而且那個人好像穿著附近工廠的制服。

是父親嗎？

我決定翹課，蹲在報刊亭後面的灌木叢裡。那正是父親，他利用上班的時間來到這做什麼呢？我納悶，我要知道他們在做什麼，這種衝動夾雜著一種悲傷的情緒。在我的認知世界裡，那時的我不知道兩個男人在一起能做些什麼，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可以做些什麼的。而且這種確信裹挾著一種洩氣的怒火，在燒掉一塊活躍的沼澤地後變得奄奄一息，它勝利了，但也預示著自己離滅亡不遠了。這是一首多麼盛大的輓歌啊，它在我的心裡像雪花一樣慢慢被噴薄的血液融化，毫不猶豫地加入這四季更迭、晝夜不捨的流動中來顯示自己被無聊的動力所掣肘的謙卑。這輓歌又是多麼得脆弱啊，連櫻花落下都成為恐怖的利刃，欣賞明豔的美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拉開門，這不正是兩位小姐在一起親暱嘛！在電影《小姐》裡，女僕南淑姬在別墅浴室裡幫貴族小姐和泉秀子摳蛀牙，南淑姬的左手掌輕輕貼在秀子的右臉頰上，右手食指在秀子的嘴裡用力撥弄著，和挽救一條頭卡在石縫裡的金魚一樣。父親正把自己的手指放在老闆的唇間磨蹭。他此刻就是一位善良美麗又富有愛心的僕人啊。

再看老闆，似乎剛哭過，不斷髮出悶哼聲。他在我這也變得和女人一樣了啊，那原本乾癟毫無新鮮汁水的乳房刻意顯現出匈牙利巴拉頓博格拉爾球形觀景臺的樣子，乳頭和燈泡一樣照亮了四周汙濁的空氣，也吸引了我這樣的小蟲子的目光。曾經我看到的他那和利爪一樣的腹脅，誕生於蒼涼的溝壑中的肋骨，和一條黑色巨龍盤踞在腰間的肉鏈，都被潺潺溪水淹沒了，被汗液與地上百合的混合味道迷惑了。正義的力量在此刻註定失敗，卻對這種失去成功的感覺產生了厭棄。放在以前，我會對邪惡的勝利產生無比的激動，可此時我卻產生了截然相反的思考。

不，我又發現這不能和過去進行比較，現在老闆和父親都是邪惡的角色，根本就沒有與他們對抗的角色出現啊。這過於無聊和平靜了，他們都爭相相成為女人。

他們倆發現了我，父親先產生了激烈的反應。他質問我為什麼從學校偷跑出來，抄起旁邊的一本雜誌朝我扔過來。老闆不知道是心疼自己的東西還是我，從父親身下鑽到上面一把接住了雜誌。

老闆跟我解釋他剛才吃了一種很黏的糖，粘在牙齒上自己摳不下來，就叫父親來幫忙。我不相信這個沒有趣味的理由，但我當時被老闆的耐心安撫感動了。他那海綿般的胴體制造著一層層蔚藍色的海浪，同時還有海鷗在扇動翅膀，那是老闆的心跳聲。老闆才是從內到外都成為了徹徹底底的女人。我應該愛上老闆這樣的人才對啊！

而父親只是一個扮演著女性的臨時工，在被揭穿後住在身體裡的男惡魔就跳出來要把我殺掉。從那天回家以後，廁所裡就多了一個皮搋子，不是用來通馬桶的，是用來打我的。我明白，父親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與我產生和愛有關的聯繫。他一直把自己封閉在兩個漂亮的禮品盒裡，它們現在還被我收藏在臥室的儲物櫃裡。那是他送給我和母親最精心的生日禮物，一個叫“丈夫”，一個叫“父親”。連我此刻在講述他這個人的故事都要稱呼他“父親”。

在我發現他們兩個人的事情後，老闆和父親都拘謹了許多。家裡的筷子由三雙變回了兩雙。屋裡由兩個女人變成了一個女人。這個留下來的女人和我離婚的母親頗為相像，興許是愛被剝奪了而導致了精神失常，他醃的鹹菜變成了劣質香水的甜味，糖炒栗子裡夾雜著白胡椒和五香粉。沒有了老闆父親就像是故意整蠱我似的要把我從這個家驅逐出去。

不光是父親在想老闆，我也在想如果老闆成為我的父親，成為我在床上意淫的對象，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畫面呢。當我和這樣樸實溫柔的買雜誌的商販一起手牽手走過紅毯，在神父面前互相承諾，我那僅存的一點悲憫與想要讓對方活著的衝動會不會就是我對幸福最成功的許願呢。我想要老闆面對著我再次說出像那天那樣偽善的謊話。我一直期盼著能在那間賣報紙和雜誌的小亭子裡享受一個真正溫柔的女人帶給我的快樂。

報刊亭被拆了。

智能手機裡的網絡閱讀功能讓不少做紙媒的生意人丟了工作。老闆這樣沒有品牌的和名氣的小商鋪自然成了第一波犧牲品。小時候看科普書上介紹的世界未解之謎，裡面有麥田怪圈，和這個圖案十分相似。老闆的亭子和外星人的飛船一樣，一夜之間憑空消失。亭子沒了，下面那塊正方形的水泥地終於見到了陽光，可不論再怎麼被照射，那塊地永遠比周圍顏色更深。和大型猛獸死在了這裡，血幹了之後留下駭人的訊息一樣，那塊地總向我發出遠離的信號。更令我畏懼的是那地上散落著太多因執迷不悟而送死的東西，當它們踏足那裡就意味著無限期的囚禁。那些黃色的野花啊，從花瓣到花梗都裹著老舊的塵土；那些撕碎的紙片，本可以自由地去到任何一個地方，在這黑暗的地方早就腐爛得不成形；還有那具灰麻雀的屍體，看個頭應該是進入老年了，或許是它自己選擇在這樣的地方等待終結吧，如今在陽光下這死亡的醜態過於滑稽了。

伴隨著報刊亭的消失，老闆的蹤影也不見了，緊接著父親也不見了。給父親打電話，他說讓我回到家自己做飯，不用管他。我問他去哪了，他說工地那邊接了一個新項目，要到外地進一批新材料，就跟著過去了，要兩個星期才能回來。我又問他老闆去哪了，他說老闆和他在一塊，老闆沒工作了，就讓他進廠子裡幫著幹活。

通完電話，我把父親用的筷子折斷，把他的飯碗摔碎。與此同時，我確定了自己新的目標，我要和父親競爭，要得到老闆的關注與疼愛，同時還有他那具水一樣的肉體。

於是在他們回到工廠後，我就揹著父親偷偷跑到工廠，觀察老闆。那年夏天尤其炎熱，以往父親一年都穿著深藍色長褲子，今年夏天因為他們不需要高空作業和接觸危險品，工廠給工人們定製了橙黃色短褲，還在牆壁上裝上了大電風扇。我經常躲在南面的電風扇後面，觀察著工廠裡的動態。

每個工人都帶著安全帽，很難通過面部分辨出哪個是老闆。但有一點讓我感到幸運，那就是我知道老闆的腿上有著深色的魚鱗斑。他在我家吃飯的時候經常把小腿露出來。這種新奇的圖案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用牙尖咬下一部分食指的指甲，留下一個粗糙不平的外輪廓，然後在小腿上拙劣地刻畫出曲曲折折的線條。所以，我有了對老闆就是“偷子”的記憶，從十二歲時起就有了模仿一名盜竊者的習慣。

我從父親臥室的推拉抽屜裡找到了一個沾著泥垢的塑料袋，裡面放著父親剛結婚那時候攢下來的硬幣。銅色的硬幣是五毛錢的，小的銀色的是一毛的，大的銀色的是一塊錢的。我抓起一把硬幣塞進口袋裡，然後跑到文具店去買各種顏色的彩筆。我用手在腿上刻完“魚鱗”後就會用這些彩筆再描一遍，為的就是讓我的魚鱗斑更加美麗耀眼。我可以在老闆面前偷偷展示更具有藝術性的傑作。我應該就是最值得欣賞的偷子了吧，把別人眼中的美麗都挪用到自己身上，把自己裝扮成五彩斑斕的人魚。這是一種利用他人的審美來成全自我的不道德行為，至於這件事是否與審美掛鉤，我是從不考慮的，我想也沒有辦法知道答案。

如果是在工作時間這樣做只是能夠讓自己高興。但如果在中午休息的時候，總能發現除了這樣直白情緒之外的更復雜的感覺。那或許是一種來自於對自己身體和心靈幼稚的焦慮，還未接受淬火便想先一步體驗成熟後的痛苦。同時我從這種痛苦中又能解讀出類似吸毒過後的亢奮。第一次選擇中午去的時候，我就看見他和一個比他和父親都瘦小的工人在做一件奇怪、怪的事情。老闆脫下了短褲和內褲，露出了自己的性器。那個工人就用發黑的舌頭不斷舔舐那個大傢伙。老闆此時變得性情兇猛，拽著身下工人的頭髮大聲喘氣。我還聽到了老闆說了很難聽的髒話，都是在羞辱這個工人下賤的本性，如國王玩弄戰俘一樣，凝固成比死亡更陰險的懲戒。那個工人嘴裡含著那個東西，面頰爬滿了緋紅色的血管，想說些什麼也只能像個被慣壞了的熊，享受著蜂蜜的甜美卻被粘住了嘴。老闆用另一隻手掐著他乾癟的臉蛋，緊接著扇了他一巴掌。巴掌周圍一片塵土從他的臉上猝然飛起，像是被獵槍驚嚇了的烏鴉嘶吼著拋下了巢穴恐怕連汙物本身都不能承受這樣的刺激了。

這件事情讓我明白老闆並不是一個總想得到愛的人，也並不是一個完完全全都透露著溫柔的女人。我把之前賦予在他身上的信念撕開了一道小口子，打算塞一點和之前不一樣的東西進去。他對父親和對他身下的這個工人採取了截然相反的態度，但毫無疑問它們都助長了我傲嬌的姿態。即便我喜歡把老闆當作女人，我更想要的是得到老闆最獨特的照顧，這是區別於享受肉體歡愉的專注。我第一次覺得，就算老闆不滿於做我的女人，他能做個和善的男人我也很高興。

我也不是每一次都那麼順利地得手。自從我去了老闆家，知道了老闆叫龍川，他好像就與我產生了更進一步的關係。即便是我穿著黃色的背心和短褲躲在廠房門旁的墳頭狀的土堆後面，輕輕拉開一條門縫，龍川叔彷彿接到了某種心電感應，悄悄轉身和我打招呼。

“什麼時候來的？”龍川叔摘掉沾著紅鏽的手套，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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