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訪——

那個人偶師是機械城的怪胎。

在這個完全由高精密度機械，機油和濃霧構成的城市中，只有他的作品是由木頭和樹脂組合而成的人偶，古老得只能靠線牽引的舊時代作品。即使如此，機械城卻沒有一個人敢看不起人偶師，因為他最精美的作品甚至可以和真人相匹，以假亂真。

人偶師憑藉著栩栩如生的人偶在這座機械城中站穩跟腳，每個人都渴望能夠擁有一個人偶師的作品。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人偶師突然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只是某一天，大家驚覺已經很久沒有人見到過人偶師的身影了。

我隻身從外面來到機械城，只為了想尋找，採訪這位都市傳聞中的人偶師，所以四處打探了人偶師的住處和消息。但隨著詢問的人越多，我發現似乎每個人對於人偶師的看法和印象都不一樣。

有人認為人偶師溫柔善良，住在機械城的城南邊。

有人認為人偶師陰冷沉悶，住在機械城的城西邊。

有人認為人偶師天真開朗，住在機械城的城東邊。

有人認為人偶師腹黑陰險，住在機械城的城北邊。

就像怕被人知道真實的人偶師是什麼樣的一般，人偶師在隱藏著自己。

我在機械城呆了數日，把所有人偶師可能居住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最終我來到了一個狹小的窄道前，從外往裡看，是一望無際的黑暗。這個地方是我從一個乞丐先生口中聽來的，他告訴我人偶師居住在一個小巷裡，是個懦弱無能，滿口謊言的人，如果我見到他一定會失望，叫我趕緊離開。

我對乞丐先生的話也只是半信半疑，如果這次還找不到人偶師，我就決定放棄離開了。

我站在巷子前猶豫著。這個地方幾乎是機械城最人跡罕至的地方，不要說巷子裡了，這個地方方圓十裡內，除了我幾乎就沒有別人了。但這裡已經是我能尋找到的線索指向的最後一個地方，我深呼吸了幾口，做足心理準備，一口氣鑽入狹小的窄道。小巷裡長滿青苔的地板和散發著陰冷寒氣的牆壁，比我之前找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還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走到一半的時候，地上的青苔卻突然全部消失，只剩下小巷中揮之不去的附骨之疽的冷意。

我打起精神一直往裡面走去，終於，我看到那扇裝飾得十分簡單的大門。

那是一扇棕紅的木門，門梁上懸掛著一個紅色信鳥的風鈴，隨著吹過的微風發出清脆的鈴聲，頂上的門牌上似乎寫著什麼，但是我看不懂的語言，僅憑著記憶，我只能確定是以前在書中看過的獨，屬於某處小城的文字。

門上並沒有如長久沒有使用一般積灰太多，至少可以看出是被人定期打掃過，仔細一看，好像就連門上的顏色，應該也是最近才重新塗上的。我伸手拉著門環敲了敲門，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喊道：“請問有人在嗎？我是前來拜訪的小鳥遊紡。”

並沒有等待太久，便從屋內傳來請稍等的聲音，然後伴隨著的是一陣乒乒乓乓和吵鬧的聲音。聽到這陣聲音，我有些興奮，人偶師真的就在這裡！

開門的是一位白髮少年，在看到我之後，我好像從那雙櫻粉色的貓瞳看到了一絲興奮的情緒：“你好，小鳥游小姐。我是，……天。我叫七瀨天。快進來吧！雖然這樣會顯得很不親切，但是你能叫我七瀨就好了嗎？”

“你好，七瀨先生。”我有些被眼前的人美貌驚訝到了。天先生的容貌精緻得就像是被人精雕細琢過的人偶一樣，堪稱完美無瑕。記憶中回想起見過這麼好看的人還是繆斯城的折笠先生，還有那位全名十分華麗，同樣住在繆斯城的六彌先生，我還聽說六彌先生還是某處國家的王子。

正當我回想著那兩位罕見的美男子的時候，七瀨先生已經回身向屋內走去，走到一個房間前，拉開遮掩的簾子，對著房間裡面喊道：“陸，是小鳥游小姐。”

“小鳥遊？那是誰，我不認識。”有些低沉的聲音從房內傳出，聽起來似乎還沒睡醒，還夾著一絲煩躁的情緒，“讓她回去。”

“可小鳥游小姐是我們好不容易才有的客人。……陸快起來了！”七瀨先生並沒有就此放棄，而是繼續大喊著，又扭頭面露歉意地對我說道：“對不起，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我這就讓他起床。”

“沒有關係，是我突然冒訪了，應該是我要抱歉才對。”

我連忙搖了搖頭，忍不住向四周看去。

這個屋子看上去並不大，客廳裡到處都擺放著人偶，有些是已經完成的打扮著精緻妝容，穿著華麗衣裳的人偶，而有些甚至連拼裝都還沒完成，零件甚至就隨意地散落在地上。

“這些都是你們的作品嗎？”

我忍不住拿起其中一個人偶。那是一個能看出是被人偶師精細雕琢，呵護的人偶。柔軟的紅色髮絲就好像是用真實的髮絲拼接上去一般，有些隨意地披在身後，身上穿的則是和紅色頭髮一樣紅豔的大正和服，上面的花紋和我剛剛在門口看到的紅鳥風鈴一樣，只不過這上面的鳥紋是櫻白色的。

“不，那些都是……”七瀨先生看著我手中的人偶突然沉默，眼睛望向房內看了一眼，才繼續說出口：“那些都是陸的作品，我並不是人偶師。”

我疑惑地看著七瀨先生：“七瀨先生不是人偶師？”

“是的，我身體不是很好，並沒有辦法接觸粉塵。”七瀨先生淡淡地說道，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聽出了一股悲傷的情緒。

“唉？可是這裡……”我突然說不出話來了，僅僅是因為看到了那些被散落在地上的人偶零件，每一個都被擦拭得很乾淨，一看就是被人經常保養。而只要目光能看見的地方，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根本找尋不到一絲灰塵。

這是一個看起來雜亂，可實際上乾淨得沒有瑕疵的地方。到底要花費多少精力，才能維護這樣的整潔？

“你應該也聽說了，他，……他已經很久沒有作品。”七瀨先生從我手中接過人偶，低頭擺弄著人偶的右手。紅色的人偶臉上是如同真人般的笑顏，恍然一看，好像那裡確實有個人在和我打招呼，“就連這個都已經是他很久以前的作品了。對了，也許你可以……”

“天。”

七瀨先生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了，我順著聲音轉過頭去，便看到了那個從房間裡走出的紅發青年。

紅發青年穿著一身寬鬆的長褲和T恤，有些雜亂的頭髮，就是一幅剛剛還在熟睡的樣子。不僅如此，我發現這個青年和七瀨先生長相幾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個人同時站在那個地方，如果不是穿著不一樣的衣服，不一樣的瞳色和發色，只憑著那張臉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只是青年的臉色就現在來講絕稱不上好看，那雙紅色的貓瞳看上去寫滿了陰鬱和不悅，讓我忍不住想要向後退去：“你就是小鳥遊？”

我深呼吸一口氣，對著眼前的人微微鞠了一躬，努力平緩著聲音說道：“您好，我是小鳥遊紡，我這次來拜訪，是想知道關於人偶師的事情。可以的話，我能採訪您……”

“那你知道人偶師已經死了嗎？”紅發青年打斷我的話，不等我還沒反應過來的錯愕，青年毫不掩飾自身的憤怒，低吼道，“難道沒有人告訴你人偶師已經死了嗎？”

“什麼？”這個答案我並沒有從任何人的口中聽說，所有人對於人偶師的印象都不一樣，但卻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人偶師死亡的事情。我始料未及地看著紅發青年，又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七瀨先生想要求證這個真相。

而背對著紅發青年的七瀨先生對著我露出了為難的臉色，隨後閉上了眼睛，用著微小的幅度左右搖著頭，我好像明白了七瀨先生沒有說出口的話。

沒有再多猶豫，我馬上對著紅發青年道歉道：“真的很抱歉。我並不知道人偶師已經……”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就離開這裡。”紅發青年似乎不想一刻也不想多留，說完就又要往房間裡走回去。

“請稍等一下！”見到紅發青年要回去，我連忙出聲挽留紅發青年，想要抓住青年的手，沒想到對方早有預料地用警告的眼神提前掃向我，我收回手，有些悻悻地道：“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嗎？”

“陸。我叫七瀨陸。知道了就快走吧。”紅發青年丟下這麼一句話之後便走回了房間裡。

“七瀨？”我看向七瀨先生，果然這兩人是兄弟。

七瀨先生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帶著無奈和歉意對我笑了笑。明白再多做逗留也不能得到什麼資訊了，就在我決定告辭離去的時候，七瀨先生卻突然開口，急切之中帶著一絲請求：“請等等再走吧，你想知道什麼我也可以告訴你。啊，我給你泡杯紅茶吧？你喜歡加蜂蜜還是牛奶？”

看到七瀨先生的表情，根本無法讓人有拒絕他的想法：“那麻煩您了，七瀨先生。紅茶能幫我加牛奶嗎？”

“牛奶是嗎？我知道了，那小鳥游小姐你在這稍等我一下！”七瀨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朝另一個房間跑去，我想那裡應該是廚房。

借著這個獨處機會，我開始觀察起周圍的環境。客廳裡擺放著佔據著很大位置的寬大圓木餐桌，兩張餐椅，除此以外就是占滿房間角落的櫥櫃，每一個櫥櫃裡面似乎都裝滿了東西。感覺都是人偶，不管是桌上還是玻璃櫥櫃裡都是人偶。

就在我擺弄著先前的那個紅色人偶的時候，突然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夾雜著七瀨先生的幾聲驚呼，聽著這聲響我瞬間覺得有些不安，總覺得廚房出了什麼事。我又看向房間，似乎另一位七瀨先生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在我糾結著要不要去廚房看看情況的時候，七瀨先生已經端著託盤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深紅方木的託盤裡放著三個白瓷的杯子，盛著已經加過牛奶的紅茶，散發著香甜的味道。

“小鳥游小姐，這是給你的。”

“謝謝。”

七瀨先生將一杯紅茶遞給我之後，又端著託盤走進了房間：“陸，我準備了紅茶。”

哇，好甜。

僅僅品嘗了第一口，就感受到了比以前喝過的紅茶都要更加甜膩的感覺，就好像吞下了一顆濃度超高的牛奶糖一樣。

我忍不住盯著了手中的紅茶，原本應該是深褐的茶色現在已經變成奶白色，很難分辨出紅茶原本該有的樣子。

七瀨先生應該不止加了牛奶吧？也許還有蜂蜜……

“那我一會再來拿杯子。”七瀨先生又一次從房間裡走了出來，託盤中的杯子也少了一個。而看到我之後，七瀨先生的腳步一頓，便是有些為難地看著我，“紅茶不好喝嗎？對不起，以前都是哥哥他泡的紅茶。”

“不會的！紅茶很好喝！”我連忙擺了擺手，面對眼前人的歉意，內心的愧疚感油然而生。自己剛剛表情一定很糟糕，“七瀨先生泡的紅茶很甜！”

“哥哥他喜歡喝甜的。”提到七瀨陸，七瀨先生幾乎是立刻展現出燦爛的笑容，就像明媚的太陽一樣。他們兩兄弟除了長相之外給人的感覺真的都不一樣，給人的感覺就是絕對不會認錯的雙胞胎。

“哥哥？您是指陸先生嗎？”

“啊，對……也不對……”七瀨先生看上去有些猶豫，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了，小鳥游小姐來是想知道關於人偶師什麼呢？”

“是這樣的，我想知道為什麼人偶師會選擇到機械城製作人偶呢？”被七瀨先生提醒，我這才回想起此行目的。端著紅茶，肅目地看著七瀨先生，“大家都說人偶師在這裡是不可思議的存在。”

其實大家稱呼的是異類，但我也知道這話是不能對著七瀨先生說的。

“這個問題……”七瀨先生的目光投向屋內，抿著唇，幽思地說著，“那時候，有人告訴人偶師，機械城有可以治好頑疾的辦法。因為機械城是所有城鎮中醫療水準是最高的地方，所以他離開了，孑然一身離開了弟弟，離開了故鄉。”

“人偶師生病了嗎？”

“不，生病的是人偶師的弟弟。”七瀨先生輕聲地說道，“人偶師的身體十分健康。”

果然聽到這話，我徹底確定了剛剛心中的想法。方才七瀨先生想要告訴我的果然是：那位七瀨陸先生在說謊，人偶師並沒有死。

“可是陸先生為什麼要那麼說？”

“因為死去的人，是人偶師的弟弟。”七瀨先生抬起頭看著我，那雙很漂亮的櫻粉色的眼睛此刻卻流露出濃厚的悲傷。

“人偶師的弟弟？”

又是這個稱呼。

我看著七瀨先生的雙眼，心裡不知為何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在七瀨先生的話語下，所有的關係似乎都變得不對勁了，我原本以為我走的只是一條小巷，結果卻踏進了被迷霧籠罩的迷宮。

“只是因為就連機械城都無法治癒的頑疾，一點一點的侵蝕著他的生命，誰也沒想到原來他的病竟然是無可藥救。”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病症都能夠治癒，哪怕是醫療水準遠超越其他城區的機械城也不能做到治癒所有的病症，還有很多絕症，是不管付出怎麼樣的代價都不可能得到痊癒的機會。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種情況。那種懷抱著希望的熱忱之心被現實一點一點擊垮，最後迎來無邊的絕望的痛苦，沒有經歷的人，是無法，也沒有資格寬慰的。

七瀨先生再次開口說道：“人偶師的弟弟對自己的身體已經早有了覺悟，沒有辦法做出覺悟的是人偶師。”

“……”

“人偶師想過死，但他死不了。背離了家鄉，背離了親人，怎麼能就這麼輕易的帶著罪孽死去。所以人偶師瘋了，他無法接受弟弟死去的事實，他把自己偽裝成弟弟，可即使是這樣，他和弟弟的容貌也並不相似。明明他們是同時出生的雙子，明明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可他卻連唯一的一點寄託也失去了。”

“人偶師沒有辦法再雕刻出一個人偶，只是因為人偶不管再怎麼真實，都沒辦法如同活人一樣動起來。人偶師也明白那些都只是人偶，到底是沒有辦法代替自己的弟弟活過來，他終於意識到，他的弟弟已經永遠的離開了。”

面前的七瀨先生以十分平靜的語氣訴說著，平靜到我不敢相信我在聽一個應該是十分痛苦的故事。而聽到這裡，再怎麼愚鈍的我也反應過來了，我正在接觸著，一個我不該傾聽的事實。那是一個沉重而悲傷的故事，是旁人聽了也承受不起的痛苦。

“等等，七瀨先生，這些事情告訴我真的沒有關係嗎？”我有點想離開，我找尋人偶師的原意並不想去窺探別人的生活，甚至是生死的。

“我想讓你幫我，幫我把他從現在的世界里拉出來。他已經聽不下去我的話，他不能再麻痹自己了，在這樣下去的話他真的會死的……”眼前的七瀨先生掩著面，我似乎能感受到他正在哭泣，儘管沒有聽到任何哭泣的聲音。

“你是，七瀨先生嗎？”懷揣著大膽的想法，我小心翼翼地詢問出口。控制不住心臟在胸膛裡如同敲擊的鼓點瘋狂地跳動著，我不明白該如何解釋我這突如其來，荒唐的想法，但所有的一切好像正指引著我撕扯去一個殘破的偽裝，露出底下足以驚世駭俗的秘密。

七瀨先生抬起頭，臉上並沒有任何淚水劃過的痕跡，甚至連哭泣之後應該有的神情都沒有，但我知道他確實就在哭：

“不，我是七瀨先生製作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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