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

“哥…你能带我去中关村转转吗？”等我回来时，晓宇已经收拾好东西等我了，“听说电脑和数码产品都在那，我想去看看……”

“行啊…那就走吧……”中关村离我们这差不多二十公里，是北京这几年新兴的数码产品集散地，“你还挺新潮的啊，中关村你都知道…你学会用电脑了吗？……”

“我在国外学校的图书馆里用过……”小家伙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道：“电脑上其实也有好多好玩的游戏，还能听歌看电影……”

“哈哈，你可算是开了眼了……”我检查了下家里的灯和煤气，确认都关好了，便锁了门，带着小家伙上路；其实电脑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医院里有不少，只是对于那个时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还算不上是生活必需品，“我也就是在游戏杂志上看看那些电脑游戏，玩都没玩过……”

“那就一起去看看呗……”出了院门，晓宇一眼就瞄到了路边的卖煎饼果子的小三轮车，被一个大大的玻璃罩子罩着，飘着香气，“你开车辛苦，早点我请你吃煎饼……”

“行，那你买吧……”我留下小家伙一个人排队买煎饼，“我先去弄弄车……”

昨晚老爸把车停在了马路边的便道上，我走到那辆紫色的老富康旁边，拿钥匙开了门；知道我要带着晓宇出门，老爸还特意洗了车，把车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点燃发动机，热了热车，让引擎空转了一会，便透过后视镜看到晓宇拎着两个塑料袋装的煎饼走过来。

“别嫌弃啊，这车有点旧，还没空调……”我怕车里太闷，只好把车窗摇下一些，“咱俩趁着天还没热起来，赶紧去吧……”

“哈哈，没事，坐公共汽车不也一样…张嘴，先吃一口，薄脆面了就不好吃了……”第一次坐我开的车，小家伙兴奋地左顾右盼；由于开手动挡的车要双手双脚并用，煎饼也只能让他一口一口递过来喂我吃，“你开吧，我正好在你旁边学学怎么开手动挡……”

“好，那你看着啊……”我慢慢开动车子，沿着大街往西开，“挂挡的时候要踩离合器，挂好了就左脚慢慢抬离合器，右脚踩油门…诶诶，宝贝，你看什么呢？听没听我说啊？……”小家伙或许是因为跟我首次驾车出门，开心得不得了，两手各拿一个煎饼，自己啃一口，再喂我一口；他满脸都是骄傲的小表情，好像是在对路边的行人显摆说：“你看，我们家有车…我哥对我特好，开车带我出去玩……”

“宝贝，你在外面肯定见过不少车吧？”早就听说过北美的汽车文化，我由于好奇，向小爱人发问：“那你最喜欢什么车？”

“福特野马，94款的……”晓宇想都没想就转过头来回答我，“只有两个座，要白色的，尤其是敞篷的那种…要是能开那车跟你出去兜风，肯定倍儿有面子……”

就这样，我不时转过头看着笑靥如花的小爱人，大口嚼着他递过来的煎饼，自顾自地边开车边讲解；老车在老街上缓缓行驶，夏日清晨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背后，车窗的缝隙里徐徐吹来几缕凉风，一切都显得那么缓慢而安逸，没有工作的紧张奔忙，也没有闹市的杂乱喧嚣，我多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能让心爱的人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

为了绕开繁忙的长安街和宣武门大街，我故意绕了些路；又似乎是被脑中的某种执念所驱使，我把车开过了菜市口才右转往北走。可当车开上了长椿街，我却有些后悔，因为这离外公以前的住所很近，我脑中不免又想起了他老人家，想起他以前常带我去玩耍的宣武公园，常去买东西的国华商场；甚至是从玉渊潭流过来的南护城河，矗立在河边弯腰侧身跟我一起打水漂的小阿明……

“哥…干嘛非要走这……”小爱人看出了我的心事，便贴心地主动开口跟我聊天，“我知道，你肯定又想姥爷了……”

“我也不知道，本来应该走前门大街……”我紧握着没有助力的方向盘，又沉又硬，完全没有丝滑的驾乘体验，“总觉得…这条路是去姥爷家的，总想多走一次，多看一眼……”虽然走过无数次，但恐怕以后走这条路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以前骑自行车，我总爱东张西望走马观花，而现在开车的我却只能把视线集中在正前方……

“你呀，老是爱胡思乱想……”晓宇看我方向盘打的吃力，抽出纸巾帮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抹了抹我嘴上吃东西留下的油，“哥…你心太重了，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这可不行啊，我怕我这次走了…你又瞎想，再把自己弄病了怎么办，我听说甲亢很容易复发的…你……”

“宝贝…别担心我……”我打断了晓宇的话；车子上了二环路，路过复兴门，直直的一路向北开，“咱俩就快要团聚了…等你走了，我十月份有个药剂师资格考试；然后还要考雅思…成绩一出来，我就立刻申请加拿大联邦技术移民……”

“哥…你真的不后悔吗？…为了我一个高中生……”

“后悔什么……”我叹了口气，“我只后悔自己没本事，没能早点去找你……”

“别瞎说…我不想让你把自己逼的太紧……”晓宇似乎是有些晕车，安静了下来，把小脑袋靠在座椅上，“你别急，我等着你…等你多久都可以……”

“……”

因为那时三环也才刚通车不到两年，并没有现在的四环路，所以我们刚过双安商场就下了主路转进中关村大街往北走。经过黄庄路口时，那座巨大的双螺旋结构雕塑映入眼帘，通体金黄，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光。这雕像是92年建成的，名为《生命》，意在纪念人体基因遗传的关键物质，承载着大量数据的生物密码，脱氧核糖核酸，也就是我们常说的DNA。

“哥…路边那些阿姨大姐们……”晓宇却只是看了一眼塑像，注意力马上就被路边一群抱着婴儿的女性们所吸引，“他们在那干什么呢？…怎么…每人还都抱个小孩？……”

“哦…都是卖盗版盘的……”我猜小家伙一定没见过这种阵仗，便对他耐心解释道：“他们知道这是违法行为，所以抱个孩子当挡箭牌……”

“什么意思啊？……”晓宇还是有些不解，依旧盯着她们看，继续问道：“你是说，抱着孩子…警察就不抓她们了吗？……”

“对，这是《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规定……”我只好进一步做出解释，“处于哺乳期的妇女可以给予行政拘留处罚，但不执行行政拘留…所以就算警察抓到他们，也只能干瞪眼，不能拘留……”

“那盘呢？…我看她们身上也没盘啊……”

“她们只负责接头……”我对晓宇描述着整个灰色地下产业链的运作模式；那时的中国，信息产业尚处于起步阶段，对知识产权的保护近乎于零，消费者也普遍没有这个意识，更趋向于购买廉价的盗版数字制品，“你跟她接上头，他就七拐八拐地把你带进个小胡同里…那里才是贩售窝点，盗版盘都在那，不在她们身上……”

“哦…原来是这样……”晓宇不禁叹了口气，“那些小孩真可怜，大热天在马路上风吹日晒的……”

“没办法，也许这就是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家伙，只能搬出大道理来跟他探讨，“晓宇，你信命吗？…你觉得真的有人生而平等这种事吗？……”

“我不知道，但学校的书上是这么教的……”晓宇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哥…那…你信吗？……”

“我以前也相信，但这么多年下来，我不再信了……”我并不是什么圣贤，也并非哲学家，我只想对小爱人表达我最真实的想法，“有人生而健全，有人生而残缺…有人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有人生下来就像这些小孩一样，被当成赚钱的工具……”

“……”小家伙沉默了，或许是这个话题对他而言过于沉重……

“他们什么也没做错，可他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继续说着，“比如你，你生下来就衣食无忧，接受良好的教育，甚至还能出国留学…可是，生在穷山沟里的那些孩子，他们却吃不饱穿不暖，能上学更是奢望……”

“这我懂，可我觉得…我不该太计较这些……”我俩把车子找地方停好，下车在街上步行，“我在温哥华见过些高官富商的孩子，才刚满十六岁考到驾照，父母就送他们法拉利保时捷那种豪车…我虽然比不上他们，但比山里的穷孩子强多了……”

“嗯…人比人气死人啊……”我附和着晓宇的话。

“而且，我也不嫉妒他们……”小家伙像是在对我真心表白，小声却坚定地说道：“他们虽然有钱…但…我有你…你才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谢谢你，宝贝…你也是，你是哥的专属，我的特级保护动物……”

“讨厌…我才不是大熊猫金丝猴什么的……”

“……”

“要盘吗？…软件游戏，电影VCD……”我俩的对话被迎面走来的一位大姐打断了，“十五块钱一张，多买有优惠……”

“不要不要……”晓宇看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可能是天气热有点中暑，那孩子小脸红扑扑的躺在女人怀里昏睡，“家里都没电脑，用不着……”说罢，他就立刻拉紧我的手，两个人闪身从女人身边快速走过……

……

似乎是可怜刚才见到的那些小孩，也许是没想到赫赫有名的中关村竟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晓宇逛街时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我本想给他买点喜欢的东西哄他开心，但连续走了几家店铺，无论是卖电脑软件游戏的，还是卖CD机随身听等数码产品的，小家伙都只是随便看看，或者试玩几分钟，完全没表现出一丁点想要的意思。也许是我想多了，毕竟他是个连十二块钱雪糕都舍不得吃的人，怎么可能在街上随随便便跟我要东西；我明白，即便是看上眼的东西，他也不愿主动开口让我给他买……

“宝贝…想要什么的话……”跟着晓宇逛来逛去，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就告诉哥啊…哥带着钱呢，我也好久没给你买过东西了……”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小爱人扭过头来看着我，说道：“你现在又没工资，只能拿点劳保…我这两个月吃你的住你的，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能再跟你要东西……”

“哎…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想他这样处处省吃俭用的，却又不忍心责备听话又懂事的乖弟弟，“你整个人都是我的，给你买东西有什么不对……”

“那…要不……”晓宇巧妙地转换了话题，拉着我走到路边的小卖部门口，指着冰柜里那一排排码的整整齐齐的玻璃瓶，“你请我喝汽水吧，要北冰洋的…我好久都没喝过了……”

“哎…真拿你没办法……”反正天很热，我也想休息休息凉快一下，只好答应他，买了两瓶，“宝贝，你可真行…咱俩今天这是穷逛啊……”

“哈哈…这有什么不好？……”晓宇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啊！…舒服！…谁说逛街就必须买东西的？…这叫Window Shopping，哈哈……”

“行行行…随便你……”我也仰脖灌了两口冰凉的汽水，黄色的液体充满了二氧化碳气泡，还带着浓浓的橘子味道，“没想到你喝惯了可乐，还会想咱这老北冰洋……”

“可乐毕竟是外来的东西……”晓宇边喝边说道：“都去喝可乐，我们自己的产品怎么办呢，等着倒闭吗……”自从1982年那位身穿绿军装名叫黑剑涛的小男孩站在长城上喝可乐的照片被各大报纸媒体竞相报道之后，可口可乐就瞬间红遍了大江南北。我还记得前两年，晓宇也是爱喝可乐爱到疯狂，但没想到他出国走了一圈之后，却对可乐有了新的认知和看法……

“爽！……”小家伙干完了瓶中的最后一口汽水，打了个嗝，“其实还挺好喝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

“可能都是心里作用吧……”我俩放下瓶子，走出小卖部，“毕竟可口可乐有的是钱，广告宣传铺天盖地的，让年轻人都觉得喝可乐是潮流，是时尚……”

可我没想到的是，这竟是我俩最后一次在一起痛饮北冰洋汽水。1951年就开始生产销售的老北冰洋汽水，却在1996年末，由于连年亏损外加被合资公司抽干了所有资金而宣告彻底停产；这就是著名的“两乐水淹七军”事件，中国的本土饮料行业遭受了严重打击，从此便集体撤离阵地，把国内市场全部让给了外资品牌……

从那天以后，我俩就再也没买到过北冰洋汽水，再也没见过那只冰山上的北极熊，再也没品尝过那童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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