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想忘記就越是無法忘記。

人類的生物本能真是奇怪又矛盾。

瑪露希爾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去酒吧了。

經過那一晚之後，她的壓力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舒緩，儘管她的實驗並沒有太多實質上的進展，但心理上她不可否認自己沒有像之前那樣緊繃與不安。

「感覺不錯吧？」

最先注意到她改變的仍是她那有點討人厭的前輩西絲席思，這個年長的女人每次都能用一種透視人生的方式觀察她，就好像她知道她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樣指點她。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瑪露希爾坐在電腦桌前把又一次失敗的實驗數據登入進數據資料庫裡。

「啊啦？這不是很明顯嗎？」西絲席思帶點玩味的聲音從瑪露希爾後方的辦公桌傳來。

「適度的放鬆也很重要的。」

年長女人交疊著修長的雙腿，正悠閒地坐在辦公椅上、用銼刀修飾自己優美的指甲。

「人生啊…只有工作和研究的話不是很無聊嗎？」她看著自己的指甲說道。

「那是我的人生，跟妳無關吧？」瑪露希爾略帶不滿的回她。

「妳啊～太認真了。認真到我覺得很無趣呢。」

「……」瑪露希爾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她懶得再跟這個女人囉嗦。

「喔嗨！各位！——」

研究室的大門被人推開，一個身形纖細又高瘦的年輕男人抱著一尊毛茸茸的雕像大步的走了進來。

「你們看！這是我訂製的狼人模型！牠今天正好送來了呢！」

年輕男人高聲的炫耀著他手上的雕像，這一動作引來研究室裡其他人的目光。

「喂！黎西恩！給我把衣服穿好！你的襯衫是沒有扣子嗎？」

帕塔朵怒瞪著實驗大衣下、襯衫幾乎完全沒扣好、像個變態一樣裸著胸膛到處跑的黎西恩，但後者依然興致勃勃的把不該放在實驗室裡的模型放在了中央的實驗桌上。

「你們看！這真是細緻的做工啊！牠真的好美～不枉費我花錢訂製！看看牠、多麼美麗的毛皮、完美的身形比例、銳利的牙齒和爪子…喔！我的天！—」黎西恩滔滔不絕得說著，眼睛裡充滿著欣喜，他不停的讚嘆著不知從哪裡拿到的狼人模型，用像是凝視著美麗的寶物一樣的表情欣賞並且陶醉在其中。

「哇塞，這是用真的狼皮下去製成的嗎？」歐塔好奇的湊了過來，用手指戳了戳這尊狼人雕像上、夾雜著黑色與灰色的毛皮，盯著模型上那猙獰的獠牙與爪子。

「噢！對方說是貨真價實的狼毛唷～」黎西恩陶醉的介紹著，同時自豪的摸著雕像上的毛皮，那精緻且舒服的觸感幾乎讓他心花怒放。

「啊啊～這觸感真是太棒了！要是我也能成為狼人就好了。」

「哈哈哈！又在妄想了啊！你啊！直接重新重胎還比較快呢！」芙蕾奇誇張地笑著。

「嗯嗯，這麼美麗的東西該放哪邊好呢…」黎西恩開始東張西望，似乎打算把這尊狼人放在公共空間裡供大家欣賞似的。

「喂！給我帶回家去！實驗室可不是給你放模型的！」帕塔朵毫不客氣的打斷他。

「啊啊！真是過分！這麼美麗的東西，不就是應該要公開展示給大家看嗎？」黎西恩皺起眉頭發出像小孩一樣的哀號。

「……」吵死了。

許久沒有發出聲音的瑪露希爾快要爆炸。

她皺著眉頭瞪著眼前的電腦，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敲著鍵盤，一邊耐著性子任憑那些吵雜的聲音進入耳裡，一邊把最後幾項數據輸入到電腦裡，然後，她就要下班走人，一點也不想繼續待著。

「瑪露希爾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去看一看喔～」

突然，黎西恩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咦？」

「在梅莉尼大橋那邊的街上，有一間小小的店面。」黎西恩突然自顧自地介紹起來。

「是一對叫做托登的兄妹開的小店面，專門製作標本和模型。」

「噢，我不認為我對那種東西有興趣。」瑪露希爾聳聳肩膀。

這到底跟她有甚麼關係？瑪露希爾的專長是分子生物學，研究的是肉眼無法看見的分子等級的領域。她對於黎西恩喜歡的那種標本模型沒什麼太大的興趣。

「聽說也有在製作植物與花卉的標本呢、我想妳這部分會有興趣吧？」黎西恩一點也不在意瑪露希爾對他表現出冷淡的態度，他依然繼續說道。

「好吧！如果哪天有空的話。」

想當然爾，只是說說而已。

經過了幾個月，瑪露希爾的實驗終於有所進展，這讓她的心情十分愉快。

她踩著石磚鋪成的街道、一邊哼著小調，思索著她的晚餐要怎麼解決，是要去哪裡吃呢、還是要回家自己煮呢？家裡的冰箱裡還有足夠的食材嗎？

想著想著，雨水就這樣突然從頭頂上滴滴答答地落下，不到十秒鐘，滴答的雨滴頃刻間轉成了唏哩嘩啦的大雨下了起來。

「糟、糟糕！」

瑪露希爾剛從圖書館借了書，她立刻把包包塞進自己的外套底下，盡可能地做好保護措施。

她頂著大雨奔跑著，沿路上幾乎沒有可以供人避雨的地方。

她只能抱著手上的包包，一路跑著，頭髮和外套都被大雨毫不留情地打濕了，直到前方的其中一家店有一小塊的遮雨棚，她很快就朝著那裡跑去。

「呼啊…」

她氣喘吁吁，頭髮和衣服都濕了一蹋糊塗，多餘的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她甩了甩身上的水，小心的檢查從圖書館裡借閱回來的重要資料有沒有濕掉。

好險。

這一疊厚重的文件被小心的包裹在她的包包裡。

瑪露希爾抽出了手帕，簡單的擦了擦臉上的水和頭髮，但一陣吹過來的冷風讓她開始打起哆嗦。

嗚、好冷…

瑪露希爾抬頭望著這不知道會下到何時才停的大雨，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很冷，但是她不想在毫無興致的狀況下轉身就進入身後的店裡待著，假藉著逛逛的名義、在人家的店裡避雨。

就算這種事情並沒有任何道德問題，對瑪露希爾來說仍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她抱著雙臂，身體止不住地開始發抖。

「叮鈴。」

門鈴響了，瑪露希爾下意識地回過頭。

「妳好。」

推門出來的是一名年輕的男人，他穿著工作用的深紅色圍裙、有著瑪露希爾覺得很眼熟的髮色，以及跟某人相似的琥珀色眼睛。

「外面很冷吧？不嫌棄的話可以在裡面待著。」他微笑著邀請她。

「呃…」

「沒關係的，裡面比較溫暖，我拿毛巾給妳，妳這樣會感冒的。」

噢！好吧！那恭敬不如從敬了。

瑪露希爾在男人的邀請下，終於踏進了店裡。

她怎麼能沒發現，這就是黎西恩所說的，那間小小的、專門製作模型與標本的、托登兄妹所經營的小店舖。

店裡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模型，有木雕的、也有仿真的，有著現實世界裡的動物、亦也有虛構的獅鷲、飛龍與獨角獸等，蝴蝶、昆蟲與植物與她從未見過的植物標本也掛在牆上，走進來就像是進入了一個充滿著奇幻生物的異世界一樣。

真是令人驚訝。

瑪露希爾情不自禁的觀賞起它們。

「請。」

當男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了，瑪露希爾才回過神。

他帶著溫和的微笑向她遞出了毛巾。

「謝謝。」

「不客氣。」男人一邊笑著一邊轉頭看了看櫥窗外。

「真是突然啊！一瞬間就下起了這麼大的雨，前幾天天氣預報明明還說下午都會是好天氣呢。」

這個男人自顧自地說道。

「啊！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萊歐斯，萊歐斯．托登。」年輕男人笑著對她說。

「幸會，瑪露希爾．多納托。」她回給他一個簡單的微笑。

瑪露希爾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水。

「妳要來一杯咖啡嗎？妳看起來很冷。」萊歐斯又問。

「噢！嗯…不用了，謝謝。但，我能不能借一把傘？」

「好啊！」萊歐斯爽快的答應了。

他隨即轉身離去，瑪露希爾順著他離去的方向，又看到了更多的模型與標本。

她走了過去，視線沿著展示櫃上下看著。

有鳥、松鼠的標本，也有浸泡著防腐液體而呈現出不好看的褐黃色的魚類標本、甲殼類動物的標本，也有裝在透明玻璃罐內，骨骼被染上紫紅色與藍色的透明魚類標本。

瑪露希爾對這些東西感到驚訝不已。

在另一邊的展示櫃上擺著大小不一的鱷魚頭骨，也有犬科或者貓科動物的骨架等，更有用玻璃罩保護著的、明顯是某種蛇類修長的骨架。

這些標本既有些可怕，但又讓人忍不住好奇觀望。

「法琳！妳那邊有雨傘嗎？借一下客人好嗎？」

她聽到了另一個名字，噢！那肯定是他的妹妹吧。

瑪露希爾一邊繼續觀賞著店鋪內所有精美的標本，一邊研究著一邊聽著兄妹倆的對話，她原本以為還會聽見另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但除了萊歐斯的腳步聲之外她什麼都沒有聽見。

起初她沒有想太多，只覺得有些過於安靜。

過了一兩分鐘，有陣陌生的腳步聲正從後方地下室的樓梯方向傳來。

瑪露希爾依舊背對著店鋪內部的方向，目不轉睛的看著一個又一個標本與模型。

正當她以為那陣腳步聲應該會在上來到一樓的時候，就會和身為客人的她打聲招呼或者什麼的，但是，腳步聲在踏上一樓之後戛然而止，連任何招呼都沒有。

瑪露希爾覺得這真的很奇怪。

當她困惑的回過頭時，令她瞪大眼睛的一幕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一個年輕的女人拿著一把折疊傘站在她身後，她穿著深紅色工作圍裙、襯衫還有牛仔褲，有著與萊歐斯一樣的眼睛與髮色，還有那及肩的半長髮。

那不是別人。

那是與她共度了激情夜晚的年輕女人。

回憶頓時在腦海裡翻攪著，將她們那一天晚上的一切，包含親吻、喘息、觸感、尖叫與擁抱全都快速地翻過一遍，頓時讓瑪露希爾像當機似的愣在那裏。

對方臉上也是跟她幾乎一模一樣的表情，她們都對再度見到對方而感到吃驚。

瑪露希爾努力控制自己的心情，避免因為回憶起那令人難以忘懷的夜晚而紅透臉，並嘗試擠出一個不那麼尷尬的禮貌微笑。

法琳是她的名字。

很好聽的名字。

法琳吞嚥了一下喉嚨，臉上的表情從吃驚轉成了羞澀，她咬著嘴唇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並走向她，眼睛卻依然慌亂地不知道該放在哪裡而左顧右盼。

隨後，萊歐斯也跟了上來。

「向妳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妹妹，法琳，她是個很厲害的標本師喔！這裡所有動物和植物的標本都是她做的！」

萊歐斯自豪地向瑪露希爾介紹起她的妹妹，一點也沒有察覺法琳此刻臉上略顯尷尬的表情和瑪露希爾似笑非笑的表情。

「妳、妳好。」她仍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尷尬，她友好的向法琳伸出手。

「……」法琳咬著嘴唇，一時之間好像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只是安靜地伸出手，淺淺地握住瑪露希爾的手。

好，這很明顯，她們都在那一晚給對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欸？妳們認識嗎？」注意到她們的表情不像是第一次見面，萊歐斯好奇地問。

「噢呃…」

還沒等瑪露希爾解釋，她就看著法琳臉色慌張地對著她的哥哥比手畫腳，就好像她一直隱藏的秘密被發現一樣驚慌失措。

「喔！妳們在酒吧見過面啊！」萊歐斯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猶如恍然大悟。

那個瞬間，瑪露希爾終於了解那天晚上，為什麼她那麼安靜，以及她有時候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什麼，以及她說話的聲音會如此之小與結巴。

法琳聽不見。

「謝謝妳，我妹妹承蒙妳關照了。」萊歐斯轉過臉，向瑪露西爾表達出謝意。

「…法琳她因為小時候發生了一次意外，讓她幾乎聽不見，剩下的右耳也得戴助聽器才能聽得到些許聲音，所以她不是很擅長說話。」

萊歐斯向她解釋，這讓瑪露希爾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槌子敲了一下。喔，所以她右耳上那個東西不是耳機而是助聽器嗎？

法琳帶著些許歉意的表情看著她，然後抬起手，對著她比了幾個瑪露西爾無法理解的手語。

「噢嗯…她說很抱歉，沒有告訴妳她聽不見，但是她很高興那天晚上妳邀請她一起喝酒。」萊歐斯替她翻譯。

顯然，法琳向她哥哥隱瞞了她們之間的事情，這讓瑪露西爾鬆了口氣，她委婉地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沒關係，我很高興認識妳，法琳。」

萊歐斯微笑著，對著法琳比了幾個手勢後，她看著法琳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然後用雙手摀住了臉，就好像她說了什麼令她臉紅心跳的事情。

她確實整個臉都紅了。

「妳又臉紅了、法琳？」萊歐斯不解的看著她的妹妹。

法琳羞紅著臉，慌慌張張的又比了幾個手勢。

「喔喔，法琳說，她很高興能跟妳交朋友，我們才剛搬過來不到一年，幾乎沒什麼朋友，她又喜歡去酒吧喝酒。但我想妳也知道，那裡就只有想跟她上床的王八蛋而已。」萊歐斯轉過臉對瑪露希爾笑著說。

噢呃…好吧…

瑪露希爾不確定自己算不算萊歐斯口中的王八蛋？畢竟她確實跟法琳發生過關係。

法琳向瑪露西爾走近一步。

「我、…送…妳、回…家…」她努力的一字一字說，並沒有向她使用手語。

「妳要送她回去嗎？」萊歐斯有些驚訝，法琳認真的點點頭。

「好，那就拜託妳了。」

隨後，法琳又跑到地下室去。

當她再次上來的時候，她拿著她的大外套，然後將外套罩在了瑪露希爾的身上，並拉起了帽兜戴在她的頭上。

「這樣…不會…冷…」

瑪露希爾的心差點要融化了。她嘗試與她說話，在自己可能也聽不見的狀態下，而不是使用她看不懂的手語。

她的體諒讓瑪露希爾覺得既窩心卻又有些不解。

她向萊歐斯道別，然後讓法琳替她撐傘，在雨傘下慢慢地朝公寓的方向走去。

雨勢很大，風很冷，瑪露希爾真的很感激法琳的體貼。

雖然因為她已經先淋濕了，被法琳的外套包裹著的身體充斥著濕黏的不適感，但這好過她在渾身濕透的狀態下直接吹著冷風然後生病感冒。就連她們在街道上，法琳會細心地拉著她遠離路邊的水坑，免得上演車輛經過時、汽車輪胎掀起汙水潑濺在兩人身上的電影橋段。

頭上陣陣的雨水像是沒打算停止似的持續不斷地下著。

瑪露希爾抱著她的包包，鼻尖上時不時能嗅到法琳的外套上、有著她從那天以來忘不掉的麝香木的香味。

她緊貼著法琳，盡可能地躲在雨傘的庇蔭下，肢體的接觸讓法琳臉上的溫度上升了幾度。

「請、請問…」

「！？」

在等紅綠燈時，身旁的年輕女人突然支支吾吾的道歉，瑪露希爾不解的抬起臉。

「妳的…名字…」

瑪露希爾淺淺一笑，墊起腳尖，湊近法琳戴著助聽器的右耳。

「我會告訴妳的。」

她的話讓法琳紅了臉，並且害羞而靦腆地笑了。

喔她真的很容易害羞不是嗎？這很可愛。

綠燈一亮，她們一起走過斑馬線。

女孩的公寓並不是很遠，法琳很快就認出了那天晚上經過的地方和公園，這讓她不禁回憶起了那一天晚上，她們一前一後得手拉著手，一起進入了女孩所住的公寓。

她們抵達了瑪露希爾所居住的公寓，法琳將她送進了公寓的玄關，自己站在門口。

「謝謝妳送我回來，法琳。」她對著她說。

高個子的年輕女人仍是用那張溫和又柔軟的微笑示人。

「噢！對了，我還得給妳這個。」

瑪露希爾翻找著自己的包包，拿出了皮夾之後，她從裡面抽出了一張精美的小卡片，遞給了法琳。

法琳接過了小卡片，上面印著某個生物科技公司的名字，以及瑪露希爾．多納托的名字，以及她的頭銜—首席研究員。

或許是被她的頭銜所震驚而張大了嘴，法琳用充滿著崇敬的表情看著她。

「瑪露…希、爾…很…了不、起…」法琳像是鼓起全身的勇氣、卻依然結結巴巴的說著。

「那、那沒什麼了不起啦…」瑪露希爾謙虛的說著。

她努力和自己說話的樣子，讓瑪露希爾有些困惑，她不需要這麼勉強她自己，除非…

「法琳。」

她望著法琳，遲疑了幾秒鐘後朝著她伸出一隻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拉近了與法琳之間的距離，踮起腳尖、並朝著她的臉湊過去，在法琳臉上淡淡的印下一個吻。

除非法琳對她也有同樣的感覺。

「下次見。」

瑪露希爾不知道的是，她差點讓法琳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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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法琳很容易害羞但好可愛(´,,•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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