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

　　随着飞鸟迅接手原内科主任的岗位，他的工作也渐渐熟悉，除开偶尔的急诊，他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比起东京可清闲太多了。

　　生活节奏突然慢下来的飞鸟迅有点空虚，他在庭院里拿着钉耙开始除草，枯枝落叶被埋入地下化作来年的养分，腐朽的花朵被连根拔起扔进垃圾袋，忙碌了一早上的飞鸟终于把自家狗窝收拾得有点人样了。

　　十五年未见，家乡的变化也不小，市中心有游乐园、水族馆，飞鸟将车子从车库里开出，准备到处逛逛。

　　夜见山水族馆落成于三年前，远远就望见贝壳造型的建筑，表面用反光材料拼接，在阳光下非常醒目，今天是周末，带孩子一起来的家庭游客不少。

　　“就这吧，一个人逛水族馆，我也是够无聊的。”

　　飞鸟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将自己汇入人流中。

　　购票入园后，像是条件反射一样，飞鸟看着手里的微缩地图，水族馆的三层布置已经清晰地映入他的大脑，至少安全通道的位置是记清楚了。

　　好奇怪，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这种习惯的？

　　“美人鱼展好像要过一个小时才开始，妈妈，去看白鲸嘛！”

　　前方，有个孩子拉着母亲，朝着鲸鱼馆走去， 看着这一温馨的场面，飞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水族馆通往各个场馆的走廊上方都是拱形的透明玻璃，模拟海洋环境的水族箱整体盖在游客头顶，宛如人们真的在海床漫步，走廊两边的支撑墙用沙黄色刷染，脚底的显示屏不断播放着录制好的海洋纪录片，在一个较暗的环境里，水族馆营造的观赏氛围完全不逊色于东京等大城市，这里一定有非常优秀的管理者和执行者，才可以构建起这样身临其境的观感。

　　巨大的鳐鱼扇动翅膀划过，各种各样的大小鱼类成群结队地游弋在蔚蓝的虚空里，一只大脑袋鱼游到飞鸟身边，空洞的眼中似乎有着深邃的深渊，它在飞鸟身边停住，随后忽然如秋季的落叶般，无力地掉了下去，躺在白沙铺成的海床上，一动不动。

　　死了。

　　“出现死鱼，快来人回收。”

　　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用对讲机呼叫着相应岗位的同事。

　　“啊，好可怜，它会被吃掉吗？”

　　身前的孩子把自己贴在玻璃前，语气有些伤心。

　　“很快会有工作人员前来回收，它会被很好地埋葬的。”

　　母亲很耐心地和孩子解释道。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会有人把我当宝贝一样赶紧收回去吗？」

　　不知为何，飞条突然响起在东京时，某个平静的午后，未咲对他发出的一声感慨。

　　「有我在，你死不了。」

　　虽然当时信誓旦旦地安慰她了，但......

　　正如刚才那位母亲所言，还没过十分钟，身穿潜水服的工作人员就游了过来，将大头鱼装进保鲜袋，又消失在鱼群之中。

　　白鲸馆。

　　夜见山水族馆共接收过三条白鲸，都是在野外受过伤被救治后，分配到这里进行养殖。比起忍受不了狭窄水域而会情绪忧郁的虎鲸不同，白鲸天生就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也很擅长和人嬉戏。

　　不愧是天生的明星，周围一圈的位置都坐满了游客。

　　这时候早就过了表演时间，现在是游客互动阶段了。

　　“花子！漂亮姐姐来给你喂饭了！”

　　一只白色大家伙跃出水面，飞出的水花溅在水池前那个纤细人影的衣服上。

　　“那...那不是？”

　　水池前的纤细人影正是见崎鸣，她的裙装非常有他们家人偶配装的风格，整体色调以紫红二色为主，领口的缎带蕾丝，略显长的衣袖，设计繁复的多层裙摆，黑白条纹丝袜包裹的双脚踩着一双纯黑的圆头皮鞋，很难想象这是正常人出行的服饰。

　　或者说，她一直活得像一个摆在她店里的人偶，精致而疏冷。

　　“她那种性格竟然会去和白鲸互动？”

　　鸣抓住水桶里处理好的鱼，白鲸张开大嘴，一幅赶紧丢进来的姿势。

　　鱼悬空落入白鲸的深渊大口，大家伙很是受用，嘤嘤嘤地张大着嘴。

　　少女蹲下身子，将手轻轻地放在白鲸锃光瓦亮的脑门上。

　　“未咲，白鲸的脑袋凉凉的，滑滑的，软软的，很舒服哦。”

　　她低声诉说着。

　　互动完毕后，鸣转过头，发现了观众席上的飞鸟，打招呼般地朝着他点了点头。

　　“一个人来的？”

　　飞鸟坐到了鸣身边。

　　“嗯。”

　　“未咲没有和你一起？”

　　鸣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低下头，晃了晃脑袋。

　　“她是不是不舒服？是又发作了还是？怎么不来医院看看？”

　　和在夜见北一样，飞鸟总感觉鸣在隐瞒着什么，明明在东京医院里她们姐妹俩好得互为半身，为什么只有她一人出现在这里，太不寻常了。

　　“未咲她想知道白鲸摸起来是什么手感....”

　　“那不是更应该...”

　　“医生想知道的话，我......”

　　“旅客朋友们！白鲸表演结束了，请移步中央区欣赏美人鱼表演！”

　　鸣的回答被水族馆的广播声打断，只是一个抬头的间隙，飞鸟再抬起头时，鸣已经走到游客出口。

　　既然是未咲想知道白鲸的手感，不是更应该和她一起来吗——这句话没有问出口。

　　未咲出事了？还是怎么样？

　　飞鸟焦急地跟在了鸣身后，追了上去。

　　中央区里有一个特别定制的巨大深水缸，那是人鱼表演的主舞台，在水里，有完整的城堡，花园，水上有礁石和船只的布景。

　　由专业潜水员担任演员在水中为游客表演知名童话故事——《海的女儿》。

　　作为具有一定危险性的活动，潜水演员拥有一套隐蔽在戏服里的呼吸系统，在保证戏剧效果的同时最大延长他们在水下的活动时间。

　　“嗯？小椋由美？”

　　人鱼表演的宣传牌上，女主演的名字是小椋由美，那位前内科主任的女儿。

　　这个女生他在档案里见过，他的父亲小椋中平就是他调来这里的契机，被楼上掉落花瓶砸破脑袋的可怜人，没想到他的女儿还有这样的能耐。

　　“借过。”

　　身后过来一个人，也许是他挡到入口了，飞鸟迅下意识地想往旁边挪，但这个声音.....

　　他转过身，标志的红色双马尾，精干的休闲T恤和牛仔包臀裙，青春美丽跃然而出。

　　“学长。”

　　“这么巧。”

　　赤沢泉美和飞鸟打了声招呼，干脆站在了他身侧。

　　“今天的主演是我的同学，我来看看她。”

　　“是吗....”

　　小椋由美，好像确实是三年三班的人，不过正好遇到了，两人就并肩进了中央馆内。

　　“这里。”

　　场馆内很快座无虚席，鸣好像未卜先知一样，事先占了三个座位，看到飞鸟和泉美进来的一刻，她的眼神闪了闪，还是招了招手让他们过来坐下。

　　鸣和泉美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权当打过招呼，二女坐在飞鸟的左右两侧，气氛有点微妙。

　　随着庄严的音乐响起，表演要开始了。

　　照明依次暗下，灯光最后全部汇聚在前方的巨大深水池的玻璃表面。

　　伴随奇异魔幻的咏唱，七位人身鱼尾的演员从宫殿中游出，他们的鱼尾貌似是某种特殊材质，和真正的人鱼一样灵动鲜活，以彩虹七色为主色调的七个人鱼，正是海王的七位女儿，她们的面部都掩盖着薄纱，用以掩盖呼吸器，但这无损她们的美丽，反而更增魅力。

　　身穿闪亮蓝色鱼尾和华丽胸衣，戴着精美珊瑚首饰的，正是饰演海王小女儿的小椋由美，也是七位演员里年级最小的。

　　据泉美所说，由美是演剧部的头牌，而且潜水技术丝毫不逊色于在场的其他专业演员，在水中游动的身姿曼妙而闲适。

　　演员的对话通过场外的混响传出，不需要他们真的在水里说话，他们要表演的，正是小人鱼拯救王子，最后寻求海女巫获得双腿的一节，故事会到小美人鱼褪去鱼尾，孤单地站在礁石上远眺陆地城市的投影结束。

　　以外貌而论，小椋由美的确是最适合担任小人鱼的角色，但本该青春洋溢的少女却是愁容满面，近来怪案频发，除了小椋中平主任，由美的哥哥小椋敦志在家中玩电脑时突发横祸，被一辆失控的铲车压成了肉饼。

　　但作为演剧部的头牌，由美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我的女儿，你为何忧愁？你拥有无可比拟的财富，广袤的海域封地，为何闷闷不乐呢。】

　　小人鱼的发丝在水中漂浮，她看着那位扮演她父亲的男人，眼神流露出一丝哀伤。

　　【父王，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金色的人鱼王离开，整片水域的光彻底消散，小人鱼坐在海底的珊瑚上，向上看去。

　　玻璃上打出日升月落的投影，故事回到几天前。

　　小美人鱼在水中无忧无虑地游动着，在水面上，大船布景上走出打扮浮华的人群，为首的正是扮演王子的男演员。

　　“小人鱼会不会只是落水王子临死前产生的幻觉。”

　　鸣看着船上热闹的人群，随口说道。

　　泉美侧过头，没好气地接话：

　　“少看点地摊文学。”

　　飞鸟却持有其他观点，这个故事里唯一的死者正是小人鱼，有没有可能，王子才是小人鱼死前所留恋的幻影呢？

　　表演确实精彩，水中，小人鱼接住落入水中的王子，她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男人，很专业地做出迷恋的表情，同时，广播里的台词也播了出来。

　　【你真好看啊，可惜你无法在水里生活。】

　　她挺直身躯，将王子向上推举，将他放在水面的礁石上。

　　随后，小美人鱼留恋地看了眼王子，一甩尾巴钻进水里。

　　王子很快被赶来的侍从救起。他看向水面，似乎在回忆什么。

　　接下来，就是去找海女巫求药的剧情，中间有一小段的休息时间，可由美没有像其他演员一样出水去休息，她游到离观众最近的地方，与人群只有一扇特制玻璃的间距。

　　她举起手，朝观众席挥了挥，对着这边的三人，或者说对着飞鸟身边的赤沢泉美。

　　由美笑了笑，她舒展身体，在水中忽上忽下，旋转跃动，宛如那只可爱的白鲸，但她比白鲸更灵活，更娇艳，白鲸怎么比得上真正的人鱼呢？

　　很快，下一幕开始了。

　　小人鱼悬停在水中，朝众人行礼，随后她好像感应到什么一样，秀眉微蹙，手开始在身边胡乱地摸索着什么。

　　咕噜噜噜.....

　　小椋由美捂着喉咙，吐出了一串泡泡，大家并没有什么反应，毕竟主人公还不是小美人鱼，大家都专心地在看女巫一方的表演。

　　一切似乎都在顺利进行着，只有飞鸟，突然皱着眉头，冷汗直流。

　　他只感觉到腥涩的水灌满了自己的肺，他捂着喉咙，身体本能的想要呼吸，却只能突出一大串的泡泡。随后，面罩随着呼吸脱落，观众们却像是没有察觉一样。

　　“你怎么了？”

　　身旁的赤泽泉美听到了飞鸟痛苦的闷哼声，她转过头，发现飞鸟的脸正憋得青紫，捂着喉咙难受得要命，被泉美提醒了才回到了现实。

　　此时，水池里的小椋由美正在水中沉浮，挣扎，但因为水流模糊了脸，大家都以为是正常的表演。

　　飞鸟猛力地起身，冲向后台，拉住一名工作人员。

　　“快！！立刻去救人！！她的氧气供应出现了问题！”

　　他堵住工作人员，指着正在水中沉浮的小美人鱼。

　　“总控！总控！！”

　　工作人员也不敢怠慢，连忙对讲机联系总控室，对方接到警告以最快的速度派出后备潜水员，可他们在进入水池的玻璃门前全被挡住，因为门从里面反锁了。

　　是的，这个门的锁在里面不在外面。

　　这个设计原本是为了防止有人故意关门使坏，可现在却成了小椋由美的催命符。

　　“我来！”

　　飞鸟从一旁的消防柜中抄出消防斧，对准位置砸了上去。

　　啪——！

　　玻璃应声破裂，潜水员们立刻跳下水朝事发地点游去。

　　观众席早已一片沸腾，人们惊恐地看着女孩的口腔不断冒出气泡，朝着深处沉没。

　　泉美脑海一片空白，但对策委员的使命让她快速振作起来，她看着冷眼旁观的鸣。

　　“走，我们去后台。”

　　五分钟后，湿漉漉的小美人鱼被四人抬出水面。

　　“我是医生！让我来急救！”

　　飞鸟迅拿出医生证，让工作人员们将由美平放，他赶紧双手合扣，在少女胸口开始按压，快速挤压胸腔，少女的娇躯随着按压，肺腔里的积水不断从口中喷出。一阵有节奏的按压之后，他又打开少女的嘴唇，嘴对嘴朝着里面吹气，直到看到她的胸腔鼓起，再放开，然后再开始按压。

　　正值青春的少女肤若凝脂，嘴唇也丰满柔软，触感极为迷人，但现在的飞鸟根本无暇去想这些事情，只能机械般地重复急救措施。

　　虽然他的措施标准到足以列入教科书，而且不知疲倦地重复施救，直到医院的救护车赶来，飞鸟都没有停止动作。可是，少女微睁的眼眸下，那漂亮的的瞳孔早已经扩散。

　　无力回天了。

　　“让我们来吧。”

　　急救人员将少女抬上担架，留下瘫在原地的飞鸟迅。

　　飞鸟在心里不断给自己加油鼓劲，救护车上有更专业的设备，也许能让少女从鬼门关里逃回来的法子呢？

　　他抬起头，看到走过来的泉美和鸣，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一定没事的....”

　　即使是现在，他都不能接受一个花季少女的性命就在自己眼前凋零。

　　“医生，您尽力了。”

　　鸣依然语气平静，平静到几乎无情。

　　“也许吧。”

　　飞鸟迅累得说不出话，瘫坐在地上，扶着栏杆想要站起来，没想到一个跌坐，缓了许久才勉强恢复了一些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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