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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食王登基满一个月。
精灵方确认了一个事实,即随着翼狮消失,其施加于这个世界上的古代魔法将会逐步失效。
“因此,迷宫会消亡,精灵的寿命会趋向于天然的千年之久,而半身人的寿命会渐渐同长身人看齐,直到一切种族的寿命都和古代别无二致。
“半精灵,恭喜你,你的愿望实现了呢。”米斯伦转述完,向皇家台阶上的玛露西尔投去一瞥,“只要人们不再像你,或者古代种那样滥用黑魔法,恶魔就不会再有现世的机会。”
卡布尔无语凝噎。
这无视社交常识的外交辞令,如若一团灶火。
卡布尔就被架在这火上烤,滋得他皮开肉绽龇牙咧嘴。
“哈???”被点到的女孩单被呛了一句,便把眼睛瞪成铜铃。
与她母亲殊途同归,荣升了宫廷魔法使,却没有半点包袱。卡布尔望着富丽堂皇的天花板,叹息想道。
米斯伦垂下完好的那只眼睛,道:“不过,你依旧会活得比我更久,所以,请你好好地研究残存的迷宫和新生的法琳·图丁,并且告诫世人——古代魔法的具体哪些部分是召唤恶魔之术。”
真是超出认知的发言。
这一段绝对是即兴演讲,没有征求精灵王的同意。
卡布尔想道。他每每观摩金丝雀和莱欧斯这两个小队的交流,总是不由得感到脑子发痛——真是一点循规蹈矩都不沾啊!
特别是米斯伦!
这位队长的离谱程度,可以说仅次于图丁兄妹。
硬要对比的话,我更容易看透莱欧斯,而难以预测米斯伦。
因为,即便我是被精灵抚养长大的,我本质还是一介长身人。
米斯伦、狂乱的希斯尔、玛露西尔,这三名迷宫之主都是精灵,却都不是情感淡泊的传统精灵。
希斯尔与玛露西尔妄想以一人平天下,这种愿望的能量之巨不言而喻。
而米斯伦仅凭扭曲的亲情和爱情,竟能供养一整个迷宫。
不可思议。
不过呢,最近米斯伦的表情变得好懂了。
会见结束后,卡布尔三步并两步追上米斯伦。
“您要回国了吗?要写个几年的报告了吧。”卡布尔打趣着搭话道。
“嗯。”米斯伦回话,却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卡布尔隔着大半个头颅的距离俯瞰米斯伦。
这样很难透过灰扑扑的头发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对高挺秀丽的鼻梁和纹丝不动的嘴巴。
由于缺乏精灵特有的精致主义洁癖,米斯伦的下唇绽开了很深的唇纹,深至皲裂。
“你呢?”米斯伦出其不意地抬起头,而头上一丝抬头纹都没有,“你也实现了愿望,不会做恶魔从迷宫爬出来害人的噩梦了。”
卡布尔被米斯伦头发飘出的芳香吹得愣了一下——啊,是金丝雀那个兽人队员的同款精油味,昨晚他帮米斯伦打理了头发吗?那个队员,是叫利西昂吧,从以前就很在意米斯伦的头发状况呢......
看来,米斯伦每日都很努力,挣扎着梳头、洗脸、刷牙、吃饭、更衣、入睡,恢复了基本生存的动力,但是偶尔还是会忘了如何享受生活。
“能搭您的顺风船吗?我想回去看看养母。”卡布尔慌不择路,扯了个蹩脚的谎。
“啊,那个爱收集全种族儿童的剑客。”米斯伦的独眼转回去看路,道。
“别把人当昆虫一类的收藏品!”卡布尔一点就着,一蹦三尺高。
“噗哈!”米斯伦眯起眼,总算绷不住他的面具,在皇宫的长廊上荡气回肠酣畅淋漓地嘲笑了卡布尔一番。
安静下来之后,卡布尔抿了抿嘴,瞄了瞄路过的魔物。
噫!魔物?那不会是?——好像是——当成观赏植物,种在了皇家花园。
到底是皇家花园,还是皇家田园,很难说得清。
当没看见吧。
卡布尔的视线回到了米斯伦香艳的发丝上,他挠了挠自己的卷毛头,张了一下嘴,又合上了一下,在牙缝中间吐出几个字。
“您这次回去,要见您的兄长吗?”
“还有嫂子。”
“哦……”卡布尔气馁道。
“是140岁时年轻气盛罢了。”米斯伦瞟了一眼卡布尔。当然,他也只有一眼可以用来瞟。
米斯伦开口后很久,卡布尔都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这不是才过40年。”卡布尔心事重重,脚步慢了下来,道。
米斯伦笑了,笑得不为人知,仔细看才能发现,是他嘴皮之间干涸的沟壑展开抚平了。
米斯伦仿佛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慢慢地说:“你到时候,叫他们大哥大嫂叔叔阿姨都行。”
“我也要去您家?”卡布尔骤然扬起头,追了上前,探头去看,却看不到米斯伦的脸色。
因为米斯伦停下脚步,用长发遮了一会儿脸庞。他从斗篷的贴身暗袋里掏了一阵子,才抓出一小片金色的纸,递给卡布尔。
米斯伦用一张寡淡如走路菇炒鱼人卵的脸,道:“还有你养母。”
那是一张金箔纸,上书雅致的精灵文,墨水和纸片都采用最为上等的材质。
卡布尔接过来,口译精灵文成通用语,道:“诚恳邀请您和您的女伴莅临科伦希尔家,婚礼即将……等等,您兄长的婚礼?!”
米斯伦沉默地点点头。
卡布尔将金箔纸小心翼翼收好,挤出一个很难看的讪笑,道:“也是,不能让你这边除了职场的关系,完全没有其他客人去捧场呀。”
米斯伦指正自己此举的意图,不客气道:“金丝雀不体面,就拜托你和米尔西里尔了。”
啊,这个复杂的神色——他虽然很讨厌哥哥,但还是不想毁了她的重大之日呢。
米斯伦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卡布尔饱含怜悯的视线,走得越来越急,身上的蜘蛛丝之甲摩擦得都快生火了。
“临近出发了,你要去取行李的话就快走。”米斯伦冷脸道。
“东西都在我包里了,我们可以直接去船那边。”
“那允许你去和朋友道别。”
“好,待会见。”
“喂……船上隔音这么差,他们怎么偏偏忍不住这几天,非得现在就开搞啊……”弗雷奇俯身在利西昂的耳边嘀咕。
利西昂坐在自己的下铺,努力竖起长耳朵,贴在墙上听着隔壁的动静——净是些有力度且有韵律的撞击声,以及不堪入耳的痛苦呻吟。
“那个黑皮小子是不是在硬弄我们队长啊……”利西昂愤慨但小声道。
“天呢,还晃动……男同摇断船,女同吓破胆……”半身人女同战士奥塔也站在墙边凑热闹。
希丝惠丝既想听下去,又想去踹门。她犹犹豫豫地说:“那小子一直很照顾队长的情绪,真的会强吗?相当于在众人面前play……”
“你们在做什么?”帕塔德露副队长用训斥罪犯的正常音量道。
“啊……完了……”四个罪犯一脸惊恐。
帕塔德露不分青红皂白地唠叨开了:“队长正在努力训练呢,你们也学学他,别老是动些小脑筋!!”
“咦?”“啊?”“哈?”“嗯???”
是的,那两个人只是在训练体术,搞出动静大了一点。
让我们把时针往回拨一格。
“扬帆起航——”卡布尔雄壮的声音,飘荡在金丝雀的帆船上。
岸上,莱欧斯小队和卡布尔小队剩余的人都挥动着手臂,泪眼婆娑。
他们似乎已经预感到,被精灵带走的短命种,三五年之间不会再相见。
等到看不见岸上的朋友们,卡布尔立即换下微笑脸,放下摆动的手,往船头艏楼看去。
只见船长正慵懒地靠在船舷边缘上,无神的眼睛和义眼眺望着北中央大陆的方向,与船首斜桅的云雀雕像遥相辉映。
卡布尔适应着波浪的节奏,摇摇晃晃地踱到船头,带点诘问的语气船长说:“亲爱的米斯伦队长,除了我和使魔,你们精灵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吗?”
米斯伦没有回头,好像被海洋催眠了一般,轻声呓语道:“嗯,有趣的谚语……不过,长身人还有句叫什么来着,吃人嘴短……你好不容易能吃上正常人的饭菜呢,这些可不是白白提供给你的。”
卡布尔焦糖似的脸皮颤了一下,道:“我最尊敬的米斯伦大人,您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帮助吗?”
“没了,我们施了魔法,船会选择平稳快速的方式前进。”
“唔……!!”
忍住,卡布尔,你要忍住,在迷宫里不是被他差遣惯了吗?
给这个任性的男人捏过脚,洗过澡,做过饭,甚至帮他上过厕所。
由此,看到了很多次......那个......光溜溜的样子。
嗯~听队员们说,队长只是在迷宫里会失去欲求,那,在迷宫外队长还是会有那方面的生理需求吧。
好感慨。
我现在都能对着小米斯伦感慨地说一句:你小的时候我还扶过你呢。
似乎看穿了卡布尔心中正在想些跳脱的东西,米斯伦正襟危坐地站起来,扶着栏杆跳到艏楼下说:“精灵也有工作。”
卡布尔的长腿一跨,就下了艏楼,仿佛只是在下台阶那么轻松:“具体是什么工作呢?”
“训练。”
“原来您平时还在船上训练呀,我能旁观吗?”
“随意。”
米斯伦走进自己的单人卧室。
这个卧室——和卡布尔借住在岛上的地下室很像——没有私人物品。
卡布尔走进了一步卧室,就停住了,道:“对了,我这几天睡哪里?我看其他队员都睡上下铺,而且女队员居多。船上有货仓的话,我能睡那里吗?”
米斯伦指了指床旁边的绿色地毯。
“十分感谢您,我去拿我的睡袋。”卡布尔点点头,正要转身,被米斯伦拽住了袖口。
“等下。”米斯伦边说,边走到床下面的大抽屉,单膝蹲下,抽出第二层的抽屉,里面陈列着香皂、睡衣和备用被。
“哇,都要给我吗?太不好意思了,而且我穿不上您的……”
“是你的码数。”
米斯伦仍旧蜷缩着瘦小的身躯,义眼无力地耷拉着,独眼上抬到极限。
这幅残破不堪的模样,不知道为何,令人感到怜爱无比。
卡布尔惊吓得舌头打结,说不出往常那样的交际花漂亮话:“您,临行前把我支开,就是为了……”
米斯伦别过头,竖起手掌,把抽屉推回去:“我还记得怎么款待家族的客人。”
“哈哈……”
“晚上再给你。”米斯伦准备训练,他卸下斗篷,除掉铠甲,顺手挂进双开门的衣柜里。
“您请。”卡布尔退到门外的走廊上,垂手站着,活像贵族大人寝宫前的带剑侍卫。
且看精英企业家的贵子拉开椅子,坐下来,脱下长筒靴,摆进床下的收纳空间,身上剩了一套白花花的老头背心和老头裤衩,露出伤痕累累的苍白四肢。
和养母很像呢,千锤百炼的肌肉,身经百战的动作,满目疮痍的岁月。
卡布尔如梦初醒,感慨道:“怪不得您变成长身人后是肌肉大叔。那时候,您不愿意换回精灵的身体,是觉得经年累月的锻炼终于能实实在在地体现在肉体上,很满意那个知恩图报的身体吧。”
“你也不赖……”米斯伦做着平板支撑道,“变成精灵后,五官都没怎么变……呼哈……在世俗审美来看,你应该长得不错……”
“原来您有意识到啊。”卡布尔想起来从队长印象中诞生的假冒伪劣“卡布尔”,笑道。
米斯伦拿起桌子做举重。精灵的体格纤细虚弱,但动作流畅优雅,就算是在做力量训练也一样好看。
“您的训练方式和我养母很像呢。”
“是她教的……呼……经常听米尔西里尔说,我体力还不如她的孩子。”
“啊~”
好像说的是我。卡布尔心虚地别开视线,赶紧转移话题,说:“我还纳闷,您作为精灵,哪来那么大的力量。对啊……您是我养母的旧部下,估计被她照顾时,天天得训练呢。”
“嗯……”
“她的严格,我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的人了。”
“你每天也……唔……还在做这些训练吗……”
“当然。”
“那你应该没有忘记那个……我们来比那个吧……呵……”
“您是说,搏击?”
“没错。”
“好的。失敬,我也脱掉铠甲。”
“脱好了吗?”
“嗯。”
“那么,不客气了。”
随着“啪叽”和“砰砰”的声音以及喘息的交织,卡布尔跃上了椅子,心中却有些担忧。
喂喂,这绝对会被误会的吧。
从卧室里传出这样的声音……
如果不是受过特殊训练,一般人是不可能在床、桌、衣柜上打搏击的。
因此,不敢说隔壁的队员的脑袋瓜子里,会萌生出些什么场景。
令人惊讶的是,对于这种遭人误解的可能性,卡布尔的心中竟然充满愉悦。
毕竟他确是怀有一种渴望。
在摇晃如摇篮的船舱里,和这个破碎的、强韧的、俊俏的、疯狂的、如自己的镜像般的男子,发生一些特别的事情的渴望。
因此,他决定任由他人胡思乱想,享受这种心惊胆战的乐趣。
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他从小就厌恶人们的揣测和议论,特别是有关于个人贞操的话题。
十五分钟后。
急不可耐的金丝雀队员们挤满了队长卧室的门框。
映入她们眼帘的是两个人近乎一丝不挂的姿态。
卡布尔着黑色高领长袖和黑色裤衩,缩在队长不到一米七的床上,长手长脚显得格外局促。
队长只穿着老头衫,站在床边。
地板上都是两人的汗水,他们的四肢上都有红彤彤的击打痕迹,像红龙的肉色那样鲜亮扎眼。
“什么啊,真的在训练,无聊——”弗雷奇率先转身离开。
“队长,您没事吧!”利西昂焦急地喊道。
帕塔德露则愠怒道:“队长,我们不是商量好不能在船上做太过激烈的运动的吗?!”
“对不起,帕塔德露副队长!”卡布尔一撑手,下了床,求情道,“是我想和队长切磋……我们这就停了!”
帕塔德露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奥塔哈哈大笑:“穿件衣服吧你俩!”
稀稀落落的,队友都回屋了。
两个激情运动的好男儿套上衣服,找出抹布来擦地,比被捉奸在床更狼狈。
“噗嗤……”米斯伦清理桌面,似乎被自己蠢笑了。
卡布尔正跪着整理地毯,听到这一声笑,抬头端详了一下米斯伦。
那是一个他猜不透的笑容。
于是,卡布尔问道:“您笑什么?”
“这和你想象中触碰我的方式不同吧。”
卡布尔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您,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当真对您……”
百八十岁的米斯伦骄傲地昂起头,威风凛凛地俯瞰小男孩,道:“这点少年人的小心思,在迷宫时就蛮明显的。”
如果卡布尔是站着的,这时候该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求饶了。
好在卡布尔已经是跪着的了,他的眉毛和嘴角省事地垮下来,像个犯错被逮住的小猫,说:“我什么都没想对您做的……我珍惜和大人您来之不易的关系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
“想珍惜我,便没有提枪上阵吗?”米斯伦笑容愈发灿烂。
“啊!我、不是那个意……”
“长寿种要你珍惜么,你百年后只是我们提一两句的存在。”
不用百年,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都够不上当你们的谈资……
欸,不对。
等一下。
这是米斯伦首次,也是相当刻意的一次,主动谈及我的寿命。
卡布尔想着,将蓝绿色的眼睛转动到最上方,小心翼翼地问:“您的意思是……我应该提枪上阵?”
“我还以为,凭你的观察力,我提搏击时,你就会扑上来呢。”
“米斯伦队长!”
“衣服都穿了,过时不候,作废。”米斯伦说着,走出了卧室门。
卡布尔正欲做些补救,一只联络用的小妖精飘然而至。
卡布尔定睛一看。
是希丝惠丝的专属小妖精。
情况不妙,希丝惠丝简直就是女精灵版的我。
在她那洞察秋毫的目光下,我的内心早已无所遁形。
她无疑是为了守护她敬爱的队长,以免其遭受我这个贼徒的侵扰。
“用餐时间到了。”小妖精居高临下地看着卡布尔道。
“是。”卡布尔毕恭毕敬,随小妖精出了卧室。
船上的用餐,即从冰冻魔法覆盖的货舱中,帕塔德露拖出一箩筐面包、脆薄饼、水果、酱汁等,分发给每个人。
队员们取完了食物,正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中。
看弗雷奇,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瓶火红的酱汁,往派的中心狂轰滥炸,卡布尔隔了一米多都闻到了那灼灼逼人的辣味。
利西昂撕咬一口火腿,笑看弗雷奇施法。
希丝惠丝则从海鲜派中挑出虾来享用。
帕塔德露取出了两个番茄,放置在自己那一侧。
卡布尔上前询问道:“帕塔德露副队长,您也喜欢吃番茄吗?”
“是啊,今天想吃整个番茄。这里还有用蜂蜜和香料熬制的番茄酱。”帕塔德露把箩筐推给卡布尔。
卡布尔在自己的黑面包上细细淋上了番茄酱,正当他抬头起身之际,米斯伦恰好从货舱返回,手中稳稳地端着冒出热气的茶壶和整整齐齐的七个茶杯。
米斯伦的视线在卡布尔身上稍作停留。
卡布尔立即跟了上去,从米斯伦手中接过了茶杯,心中暗想,这眼神,无疑是邀请我跟全队共进午餐的信号!
米斯伦似乎通过倒茶的举动,无言地回应了他——“答对了”。
狭小的临时空间,却隔绝了喧嚣的怒涛,可以在此自由地呼吸,尽情地欢笑,也可以安静地思考,从容地品味。
这是一种无比安逸的氛围。
不必再于囚笼中涉险的金丝雀们,今后也会这么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卡布尔看看书,健健身,为帕塔德露提供报告书撰写方面的建设性建议,眺望海上的夕阳和落日,和精灵们打打闹闹。
海波像永不停歇的摇篮,时间便过去了。
“我们靠岸了。”帕塔德露从门外探出头来道。
米斯伦接过卡布尔的睡衣,将睡衣和书本摆进抽屉,便结束了整理。
没有随身之物。
无牵无挂。
随即,米斯伦微微颔首,表示出发的意愿。
未曾踏足此地已有两年了。卡布尔深吸一口气,让魔法充沛的气息滋润肺腑。
此乃精灵王郡,为突显精灵之王的尊严,常年施加了魔法调控温度与天候,与海上宛若异境,没有寒风,无雹无雪,而是气候宜人、绿树成荫。
“好舒服~”弗雷奇伸了个懒腰,雀跃道。
“我们去王宫,你就先回避吧。”帕塔德露对卡布尔说。
希丝惠丝笑意盈盈追随卡布尔的动向,笑里藏刀,刀在说快滚。
卡布尔则行了个别离的礼仪,轻声附上米斯伦的残耳道:“在婚宴上再见。”
米斯伦只来得及嗯了一声,便被队员们拉着走了。
啊,真想去王宫旁观他们吵架,一定会很精彩。卡布尔略感惋惜地退场。
由于养母隐居在离王郡有些远的深山老林,他便熟门熟路地租了一辆马车。
策马奔腾,百无聊赖之际,卡布尔从包中摸出了那块香皂。尽管在船上已经使用了一段时间,香皂的体积有所减少,但他仍旧将其置于鼻下,以此缓解对这种香味的突然戒断。
接下来,是一幕可以预见的家庭头疼剧。
“你终于回来了。”养母的泪水在眼眶中闪烁,如人偶的纽扣眼,又似家中陌生孩子们提防的目光。
然而,不出所料的,米尔西里尔对婚礼邀约表现出了抗拒。她搬到山中隐居,本就是为了逃避那些交际的‘义务’。
她面露难色,言辞间透露出担忧:“婚礼往往是阴谋与交易的温床,那些虚伪的逢场作戏,恐怕也会对我们卡布尔的纯真心灵造成伤害……”
这样一来,借机向她打探米斯伦的计划也会泡汤!
卡布尔在心中大呼不好,暂且打住这个话题,道:“不用着急回复,先考虑考虑吧。就当是我这个儿子的小小请求,好吗?”
“好……”米尔西里尔迟疑道,“对了,林没有回来吗?我觉得她比我更适合呀。”
“米斯伦指名要你去。”卡布尔挠挠脸。
他心中暗想:何况,我对米斯伦的那种想法……被谁发现都好解释,唯独不能被林知道。
痛恨精灵、对我抱有依恋的她,说什么都不会祝福哥哥嫂子,也不会支持我的吧。
但愿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可以找到真正的恋情……
随后,卡布尔停下了发散性极强的思维,吭哧吭哧地当上吟游诗人,为一大家子试演新史诗——《迷宫恶食王》。
听罢莱姆斯吃穿地底的故事,米尔西里尔竟然淌眼泪说,宝贝儿子长大了,米斯伦好可怜,为了两人,她涉险去一趟婚礼也没什么大不了。
养母还喋喋不休地吐露了许多米斯伦的旧事,其中不乏这样的细节:“他手臂上的,除了战斗伤,还有自残伤哦,最好不要让他想起来那段日子比较好。”
卡布尔大惊失色:“啊,已经说了……”
为了受到高规格的待遇,他连夜写了一封措辞优雅的回信,告知婚礼主办方——受邀的是“托尔家的米尔西里尔”,而其男伴是“人类的卡布尔”。
他暂且没有深究养母突然回心转意的理由。
婚礼当日。
科伦希尔家。
“真是宝马雕车注香满路呀。”米尔西里尔下了马车,挽着卡布尔的胳膊,声音颤抖道。
象牙台阶、音乐喷泉、香薰蜡烛一类极尽奢华的装饰,其他社会难以想象的俊男美女的数量,无不彰显出登峰造极的炫耀家底的意味。
“连我都有点膈应起来了。”卡布尔悄悄道。
事实上,一想到即将目睹的人类多样性,他就已经乐开了花。
米尔西里尔忧郁地叹道:“对商人来说,这哪里是婚礼现场,这是生意场。”
卡布尔露出真心愉悦的微笑,嘴上却道:“是,所有的商务伙伴和潜在客户都到场,而主人有权和任何人攀谈。”
米尔西里尔面如土色,僵硬地牵起长裙的裙摆,提起小高跟,一路磕磕绊绊来到了典礼场所,坐下后才长出一口气。
卡布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周围尽是些显赫的人物,而金丝雀则似乎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
米斯伦仅在经过他们两个的时候,用眼睛和下巴打了招呼。
队长大人今日被装扮得很特别。
他束起了乱糟糟的茅草灰发,大方地展示眼部勋章,绀色绸缎在他脑后化蝶。
他身着绀色的双排扣羊毛大衣,脖戴巨大的白色口水巾,脚蹬尖头棕色中跟皮鞋,垂感很好的裤子刚好到鞋面。
“可怜的米斯伦,他看上去像刚出土的植生羊,快要被人料理了。”米尔西里尔道,望向卡布尔黑米馒头似的脸蛋,“要不要把你借给他吸一吸呢?”
“不要把我当成小猫啊!”卡布尔轻声怒道,“也不要太宠米斯伦啦!”
不过,没有我们和金丝雀的助力,米斯伦肯定会晕倒在这里的。卡布尔想道。
米斯伦同母亲、同并非生父的父亲一起,坐在第一排最佳观赏区见证仪式,在婚宴和舞会上,还要应付好多客人。
啊,新娘来了。她有一对东方人般细长的眼眸,看起来稳重聪慧。不愧是米斯伦的初恋对象,和想象中的一样优秀。
新郎梳妆打扮过的样貌还是很朴素,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嘴巴,但气质上有种不拘小节的天才之感。看起来是个虚怀若谷的好男人,作为商业大亨继承人是最理想的奇才。
太好了呢,很般配。
这么精神出走着,卡布尔的肩膀被使劲摇了几下。
“卡布尔,婚礼已经结束,要去宴会了哦!”米尔西里尔道。
“这么快!”卡布尔慌忙地站起身来。
“没事吧,卡布尔?难道你也被米斯伦的迟钝传染了?”她说笑道。
“走吧。”卡布尔走动起来,勉强笑了一下。
她其实并不擅长开玩笑,但今天却一直在努力逗我。
世间罕见的勾心斗角场就在眼前,而我竟然陷入了心神的迷离之中,未能提炼出任何客观的情报。
母子二人都感到一种别扭的气流缠绕在卡布尔的心尖。
修罗场!
卡布尔的蓝绿色猫眼咕噜咕噜旋转得像风车。
新郎与新娘逐一问候客人,缓缓前行来到了丰盛的自助餐桌旁。
而在这里,卡布尔和金丝雀队员们正在挑选菜品。
当新人向金丝雀表达谢意时,卡布尔只是旁听。
卡布尔心中自知卑微,因此他选择了缄口不言,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米斯伦算是有了一群比我们更能陪伴他的家人,真是再怎么谢你们都不够。”米斯伦的哥哥说话主打一个掏心掏肺。
可惜啊,哥哥酱,米斯伦为什么不能和真正的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你不是最清楚的吗?卡布尔想着,将手中的传统精灵蛋糕送入口中,仿佛在缔结口腔和蛋糕的结婚仪式,专心而机械。
整个婚礼对卡布尔来说,仿佛是一场拷问。
除了他和养母,这里没有其他人知道米斯伦对哥哥嫂子的感情,也就无从慰藉米斯伦。
卡布尔不仅要想办法缓解米斯伦不为人知的痛苦,还要隐藏自己的情绪,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句客套话都让卡布尔倍感压抑。
卡布尔甚至自暴自弃地想道:真想直接告诉米斯伦,他对我的生命有多重要,我有多么在乎他,可在这个场合,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孩,也只能遥相陪伴。
然而,就在这神圣和谐的氛围中,卡布尔的耳朵捕捉到了来自隔壁自助酒吧的私语,那些尖锐的话语直指金丝雀。
卡布尔让自己的情绪变成深海中的暗流,竭尽全力地伸长耳朵偷听。
“你看那边……”
“真的,犯人耳朵都有开洞啊……”
“像猫绝育后,哈哈哈哈剪的耳,嗝……”
“绝育?喂!你的耳朵断成这样,是……半身不遂的象征吧……还能立吗?哈哈哈哈哈不能了吧!”
卡布尔凭借着数十载修炼的内力,才以惊人的功法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将令人作呕的蛋糕以一记投掷砸向那些人的面庞。
然而,米斯伦的兄长、嫂子、金丝雀,都却未能拥有那般深厚的修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止住了恭维之辞,向酒吧的方向迈出了步伐。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如柳的手臂,连同那高大如城墙般的身躯,及时地拦截他们的冲动。
那是卡布尔。
卡布尔的目光同样喷射着烈焰,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种不光彩的差事,就由我来承担吧。”卡布尔言罢,独自一人向酒吧。
在酒吧的一隅,米斯伦的父母与米斯伦一同向合作商敬酒。
而合作商们的大放厥词,一时之间,语惊四座,让现场鸦雀无声。
“你们说得并不正确。”米斯伦幽幽回复道,“我所失去的耳朵和眼睛,都是恶魔暴行的象征,和我个人的生理状况无关。”
正憋着一口怨气的卡布尔,突然破功,不禁哑然失笑。
是啊,这个人怎么会需要英雄救美。
虽然有着后遗症一样的笨手笨脚,但那无精打采的黑瞳有如夜视仪,洞悉一切,只需一瞥。
他看穿了我所不想让他看穿的,他算计了我所不能预见的。
那些被异世界的恶魔所消化的眼球和瞳色,是无法再找回了。因为,从无到有的魔法被定义为黑魔法。
但好在,那些被消化的欲望会源源不断地涌现。
米斯伦的母亲语气平和道:“犬子不才,他曾引以为傲的锐气与美貌已经不保。可以说幸好吧,他失去了品味‘失去’的能力。又或者,原本的少年意气已全然转化为对恶魔的深仇大恨,反而成就了一番事业。无论如何,犬子无需劳烦您费心。”
真是无比体面的回应,想必作为商业巨头,她早已习惯了应对这类口无遮拦之徒。卡布尔心中释然,想道。
这便是行业领袖的从容,绝不会因外人的贬低而质疑自身,他人的看法不能定义科伦希尔家族的尊严。
米斯伦觉察到背后有人接近,轻盈地侧转头部,小辫子一晃一晃的,目光恰好与卡布尔的视线交汇。
卡布尔随即以万人斩的爽朗语调打破了沉默:“尊敬的叔叔阿姨,我是米斯伦的朋友卡布尔。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我向您们致以诚挚的问候,衷心祝愿您们的家庭洋溢着幸福与和谐。”
科伦希尔先生闻声转身,双臂张开,以一种包容的姿态迎接来者,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得体的热情:“欢迎你,年轻人。”
“这位就是你在报告中提到的那个人类英雄吗?”米斯伦的母亲好奇地询问道,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对这位年轻人的兴趣。
“是的。”米斯伦简短地回答,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米斯伦是怎么向您们介绍我的?”卡布尔哈哈一笑,道。
米斯伦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几个醉汉又兀自评头论足了起来:“卡布尔?最近才建立起来的那个什么——迷宫国家!新政府里,好像……就有个叫卡布尔的黑皮人类啊!”
“说是帅哥魅魔,百闻不得一见,……啧啧啧,这身高,这肌肉,这气质!”
“魅魔小子!你教教米斯伦怎么让女人倒贴啊!”
“魅魔”!“魅魔!”的起哄一声高过一声,卡布尔这时想发言都有点困难。
骤然,一声闷响,随着某个醉汉的笨重身躯轰然倒地,整个空间为之震颤。
他手中的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垂直线,即将掼在繁复华丽的地砖上粉身碎骨,醉汉的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恐慌,酒意消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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