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绿叶被风吹动地飘落下来，停在艾琳娜的头顶。她用手拍走那片落叶，看着它飘进路面上的一处小水洼，才猛然意识到天正在下雨，点点的雨滴打在那片水洼里频繁地激起涟漪，那片落叶像被困在巨浪里的一艘渔船，难以掌握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

　　她在这条路上寻找着什么，至于究竟要找什么，似乎她也想不起来了，只能在路上慢慢地走着，期待周边突然出现某个事物启发自己。突如其来的雨有些干扰视线，但艾琳娜不想避雨，只用魔法在自己头顶撑起一片伞。

　　她也不清楚现在脚下的路究竟是来自于哪里，延伸至何处，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自己站在脚下的这块石砖上，还差点踩进一个水坑。路上除了她空无一人，只有虚无缥缈的雾气与她作伴，她用手拨开眼前的迷雾，隐约看到面前倚靠在桥边扶手的黑色人影。

　　侍主大人？艾琳娜似乎想起来了，她要找侍主大人。顾不上头顶的落雨与脚底的水花，她向着眼前的那个人影飞奔而去，侍主的样貌在她的眼前逐渐清晰，等她靠近他的身边之后，他转过头，看着眼前被雨点拍打的艾琳娜。

　　“我等了你很久。”眼前的男人用一种陌生的声线对艾琳娜说道，“我没办法等你更久了。”

　　说罢，眼前的男人转身向背后的酒馆走去，艾琳娜正想解释写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发不出声，企图挽留的手与他的宽肩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他融入店里的那片喧哗，艾琳娜看见店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贝卡丝，而自己的侍主大人正坐在贝卡丝的对面与她举杯欢歌，满脸笑意地将杯中的精酿一饮而尽，周围的店客凑热闹似的围坐过来，七嘴八舌地分享着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有艾琳娜被排除在外，她们拒绝着她的打扰。

　　艾琳娜感觉自己一阵眩晕，手慌乱地抓取着桥边的围栏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她克制着自己努力不踏入那片自己不被欢迎的地方，鼻尖涌上一阵酸意，不知什么时候，路上的行人多了，这里不再空虚，反而变得像是繁华的古镇一般，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丑态，只能面向眼下的那条河流，用手掩面抑制自己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

　　她含泪，面向着北边。

　　随后一滴雨打落在她脸上，让她觉得精神有些恍惚，那滴雨滑落她的脸颊，带给她一丝冰凉与搔痒，她用沾满眼泪的手拂面，热泪带走那丝冰凉，但那阵搔痒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直到自己再也忍受不住。

　　于是她醒了，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大床上睁开自己的眼睛。脸上的触感还没有消失，她用手试探，摸到的是侍主的大手。

　　“你梦见什么了？水魔法都从你的眼角溢出来了。”那个男人的声线回归自己熟悉的状态，满面愁容地看着躺在床上深陷梦魇的自己，手不停地抹去自己眼角的泪水，温柔的触感逐渐驱散了梦中那片囚笼，眼前的他也变得清晰可见。

　　“您等了我很久吗？”艾琳娜伸出手，也想去抚摸侍主的脸。

　　“你在我的房间里休息。你倒是睡了很久，睡懵了。”

　　“别走了。”

　　“我不走。这是我的房间，我不会走。”侍主像是察觉到了艾琳娜的小心思，将手从她的脸上转移到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可我又想和您去外面走走。但是在那之前……”艾琳娜借着侍主的手坐起身，朝着坐在床边的侍主给予一个足以窒息的拥抱，在感受到他身上的这份真实之后献上一吻，才依依不舍地分离两人的身躯。

　　“那就出去走走，你的确睡得有些久了。”

　　侍主起身，取下衣架上那件标志性大衣，就是那件梦里所见的大衣。然后他走向卫生间理了理袖子，用凉水清醒了自己。

　　艾琳娜迅速地从床上跳下，草草地穿好自己的衣服。她明知道侍主只是在卫生间打理自己，却很是害怕下一刻眼前的熟人又在转眼间消失不见，她扒着门探头看去，所幸侍主还在里面，正在梳理自己的头发。

　　“我还在里面。你应该敲门。”侍主朝艾琳娜投去一个微笑，言语中听不出谴责的意味。

　　“抱歉。是我睡了太久，思绪有些混乱。”艾琳娜靠在门边，回想着梦中那个男人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区别，他们长着一样的面孔，却发出不同的声音。然后一只大手从门后伸出来，向她弯了弯几根手指。

　　“到你了。你也来洗把脸。”

　　艾琳娜摇摇头：“我可以用水魔法。”

　　“也是。看来我也工作懵了。”

　　“哈哈哈。”两个人笑起来，笑得毫无遮掩。

　　“走吧。把手给我。”

　　“嗯。”

　　艾琳娜和侍主牵着手走在石板路上，和梦里一样，也是石板路，但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艾琳娜想说些什么，又觉得现在这样的情景无声胜有声，就把自己的话吞了下去，两个人只是不言不发地在临近傍晚的街道上散步。

　　“我们只这样走吗？”侍主问道。

　　“侍主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然后艾琳娜问道。

　　“你有吗？”

　　“有吧。”艾琳娜脱口而出。

　　有吗？艾琳娜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否有那么一个想去的地方，她其实无所谓去到哪里，她只是想去到有侍主存在的地方。但自己的嘴已经代替自己的大脑做出了回答，再反悔就不像是自己的作风，不如将错就错，正巧印象中还存在着几处可以算得上好风景的地点。

　　艾琳娜沿着这条街把侍主带到一潭湖水旁边，找到一处长椅坐下。长椅正对着那池小湖，湖边还茂盛地生长着芦苇丛，只要有一阵风吹过就会齐刷刷地摇晃，像是这湖水的裙摆。

　　“景色不错。风很凉爽。”侍主坐在自己的右侧，夸赞着眼前这片水天一色。

　　两人坐在长椅上，中间还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她想向侍主靠近，又期待侍主主动向自己靠近，但一人闭着眼吹着风消散着工作上的疲惫，一人心慌意乱地望着眼前的湖水揣测着另一人对自己的心意。那一人之隔的距离在艾琳娜的眼里逐渐扩大了，她好像能看见侍主在离自己远去，最后如隔一道银河般触不可及。

　　“侍主大人。”艾琳娜慌张地将自己的身位挪到他的身边，手不由自主地环抱上他的手臂。

　　“怎么了？艾琳娜。”侍主睁开眼，没有挣脱艾琳娜的怀抱，只用温柔的目光问候她。

　　“没什么。这风……吹得我一个人有点冷。”艾琳娜故作娇弱，趁机将自己的身体紧贴侍主的手臂。

　　“你可以继续抱着我。”

　　眼前的男人还在慷慨地分享着他的温柔，她真爱这个男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爱上的，也许上辈子就已经沉沦在他的魅力里，但艾琳娜高兴不起来，梦还在身后追逐她。她看着眼前同时作为神谕司司主的侍主大人，看着他逐渐伟岸的身躯，他是不是对其他星痕也这么温柔？难道自己也不过是被他一视同仁的温柔所裹挟后沉迷于那池沼无法自拔的可怜人吗？自己有没有能力独享这一份甜美，有没有胆量在他走进酒馆的时候拉住他，大声宣告里面的所有人这是我的男人？

　　“不冷了。”艾琳娜把自己的手臂从侍主的手臂上抽离。

　　“这不碍事。”

　　“不。我放开。”艾琳娜执意抽身，侍主没有阻拦。

　　偏偏天又和梦里一样下起了小雨，和梦里一样缭乱人心却不湿人衣装。艾琳娜是冷的，凉风伴随着细雨肆意地划过艾琳娜白皙的双肩，留下凄凉的雨痕，她不可能不冷，不只是身体上的，她便只能悄无声息地用火魔法温暖着自己和身边那个男人的身子，看着那雨点落入湖心，与那片清澈混为一体，泛起阵阵涟漪，将平静的湖面打碎，她的心也随那面银镜碎了乱了，散落一地。

　　艾琳娜努力地平复着自己胡思乱想的思绪，目光却无法从逐渐混沌的湖面上移开，雨点散落的频率加快了，在湖面上随意地撞击出空洞，像一群无理取闹的小孩，艾琳娜整理着内心的碎片，刚要捡起一片，那些小孩就跑过来，不由分说地一脚踢开。

　　我讨厌下雨，从小就是。雨水从别处带来的，夹杂在空气中的腥气总让我气不打一处来。艾琳娜默默咒骂着这不看人眼色的天气，为什么自己不会操纵天气的魔法呢，这样自己就可以创造一片晴朗的天空，昂首挺胸地邀请侍主来享受那片属于两人的阳光。这种事已经在艾琳娜的心中预演过几次，每次她都充满信心地计划着和侍主的约会，每次她都会遇上各种各样的意外让计划泡汤，连这次难得的散步都遭这冷雨侵扰。

　　“侍主大人，你爱……”艾琳娜鼓起勇气向身边的男人抛出这个问题，却被天边飞过的一群飞鸟打断了词句。

　　“艾琳娜？你说什么？”眼前的男人略显遗憾地望着自己，从眼神中就能看出他所包含的一丝歉意，但勇气就是那种一旦没有释放便会消散的东西，艾琳娜吞了口自己的唾液，又在心中咒骂一次那群飞鸟，藏回内心的疑问。

　　“不。没什么。您喜欢这里的景色吗？”

　　“还不错。闲暇之余用来欣赏正好。”

　　还不错。这是他对自己带他来的地方的评价，艾琳娜自作主张地把它也当做是侍主对自己的评价。这种中庸而万能的评价是艾琳娜最不愿意听见的，就算不期待他看着自己的双眼深情地说出“我爱你”，也宁可听见他甩开自己的手，狠心地撂下一句“保持距离”，唯独不愿意听见这种模棱两可的，对所有人都可以用得上的评价，就像是在吊着自己的胃口，给予自己温柔的同时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真心。

　　那群飞鸟飞远了，艾琳娜看着它们飞远了，有那么一刹间，她甚至觉得身边的侍主大人坐上那群飞鸟一起飞走了，或者说是他的心搭乘着那批善变的种群飞走了，飞到了很远的地方，飞到一处她看不见也寻不到的地方。

　　你不甘心吗？有人在问艾琳娜，问她这个曾经出自她口的问题。她四处张望，想要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但这湖的四周除了坐在长椅上惆怅的她与心如止水的侍主，找不到第三个人。

　　你不甘心吗？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艾琳娜听出来了，那分明是自己的声音，是心底责问自己的声音。

　　“艾琳娜？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艾琳娜听见身边那个男人用一种焦急的语气询问着自己的情况，在听见这声耳熟的声音之后，她意识到自己慌乱的丑态被侍主尽收眼底，立刻调整自己的身姿冷静了下来，目光坚定地盯着眼前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我不甘心。就算从此被他讨厌也好，就算是要再坠入深渊也好。艾琳娜从长椅上站起，打量着四周，确认无人来往之后用双手捧起侍主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心爱的男人瞳孔的形状，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所以她把脑袋凑近了一些，凑到两个人的鼻尖碰到一起，她看清楚了，她看见他的瞳孔里已经满是她的样貌，他深邃的黝黑倒影出她鲜活的翠绿，仿佛两人已经完全交合在了一起。她有些沉迷于此，头不自觉下坠了些，让两人的唇紧靠在一起，品尝着对方的味道，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分明就是一头饥饿了三天三夜的野兽，眼前的男人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捕获到的猎物，她好想大快朵颐尽享美味，又生怕吃干抹净后再也遇不见这样的他。

　　猎物没有反抗，逆来顺受地接受着艾琳娜的撕扯与啃咬，等艾琳娜吃饱喝足了，双手从他那被自己按出一片殷红的臂膀上放开，才开始回想刚才自己究竟都做了什么，她期待着他的责备，也许从此以后永远要陷落于秩序之海之中，但自己的野心已经被满足，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遭受怎样的后果都不值一提。

　　“那梦真是追了你好久。”

　　她设想过千万种他的开口，唯独没想到自己的梦会被侍主提起，她有些语塞，不知怎样回答他。

　　“你能站到湖边让我看看吗？”侍主指了指湖边一块小石头，示意艾琳娜站到那边，艾琳娜照做了，虽然不明白他有什么意图。

　　“嗯，这样的风景比刚才好看多了。笑一笑，别板着脸。”

　　艾琳娜用尽力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紧蹙着的眉还是没有放松。

　　“快回来吧。你离我远了，火魔法就弱了，还在下雨呢。”

　　原来侍主早就有所察觉，艾琳娜始终以为自己的这些小动作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结果却丝毫没有逃过他的法眼。

　　“从一开始侍主大人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从你睡醒时就知道，我的枕头都被你打湿了。”

　　“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我在找她。”

　　“你在找你的勇气，还好你找到她了。”

　　艾琳娜闭上自己的双眼，当某个五官被关闭的时候，另外的器官总会变得更加灵敏，她生怕自己错过身边的人所说的任何一个字。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听起来侍主大人好像起身了，一只手将自己按在这条长椅的椅背上，气息凑近到自己耳边。

　　“我爱你。”那雄厚的声音说道。艾琳娜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落在地上的碎片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一颗鲜活的心脏在自己的胸腔里跳动着。随后那声音又响起来：“我也会走。走到一个有你在的地方。”

　　耳边的气息消失了，侍主又坐回了自己的身边，艾琳娜睁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蕴满泪水的双眼，混在雨点当中划过自己的侧脸，带来一种陌生的温热与搔痒。湖的上空又飞过一群候鸟，这次侍主也坐在上面，不同的是，自己也在上面。

　　“原来我们都是候鸟。”

　　她望北，向南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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