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歧路

第二天日出之后，马提尔的房门被敲响了两次。

迷迷糊糊地，少年睁开眼睛，甜美的画面却占据在眼前，挥之不去。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她的香气，若是起床照照镜子，有些发疼的脖子上是不是还留着她的咬痕唇印呢？

“咣咣咣。”狂躁的敲门声又一次传来。

着什么急…

回味着那好似梦境，却胜过真实的两情相悦，他便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过眼云烟。

侧过头，却没看见自己囚房中那扇大落地镜子。

马提尔在一个陌生的囚室之中醒来，没有他熟悉的大床，书桌和沙发。

黑黢黢的石墙石地板，稻草破布堆成的床垫，只能伸过一只手的铁栅，这是他最熟悉的牢房该有的样子。

门开了，拉维涅站在那里，俯视他。

马提尔苦笑：“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可不在自己房里。”

执行官退出门框一步，抬头确认门牌，道：“没弄错，你从入狱开始就是这间牢房，昨晚我让手下人把你拖回来的。”

拉维涅身后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和交谈，从铁栅门的缝隙看过去，狱友们的视线从各间牢房集中过来，每个人都知道被执行官单独带走是什么结局。

从他们小声议论的口型，惶惶若失的神态，马提尔就能预见那些画面了，一想到那碗口粗的麻绳套在自己脖颈上的感觉，少年的呼吸便猛然阻滞，昨晚的神游之境果然是自己临死前最灿烂的想象。

职装美人侧目瞥了一眼身后那面如死灰，怔怔入魔的少年，明锐的眸子微微眯起，若有所思一般地打量了许久。

没有回答，顺着她的眼神，马提尔自上而下看了看自己。

破衣服，烂裤子，黑炭一般的光脚，手指甲缝里嵌着硬邦邦的泥灰。

他是从来就一无所有的，深深呼吸过后反而感到轻盈了，如作画一样，要自由挥洒才能跳出条框的。

“走吧。”拉维涅又一次提醒，“上面的指示下来了。”

“我被判了什么罪，什么时候执行。”

“走吧。”她面无表情。

一路无言。

城堡内，典狱长室。

马提尔坐在椅子上，精神还不错。

“孩子，有件好事，去过帝国首都吗？”典狱长笑容温和，“死前一定要去的圣地之一。”

旁侧的拉维涅小声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马提尔此时的心思早已不在，他坐那里像个烂木头似的。

开过玩笑，气氛也没有分毫缓和。

典狱长拿出一份文书，照本宣科地念起来。

“告诉你个好事，根据帝国律法，现正式将特刑犯移交至白峰审判庭。”

“……”

“沉默？很好…那边就喜欢这样的态度。”典狱长挑眉微笑，“我最好也不要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要惊扰到审判庭。”

说到这里，典狱长的眼神不经意向旁侧一瞥，似乎在观察暗中的什么东西。

马提尔也顺势瞥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边还是很有手段，很公平的，只要你无罪，你就一定会是无罪。”典狱长略作停顿，“你好像不是很害怕，这是好事。”

“我擅长画画，我可以把那天的经过都画下来，保证分毫不差。”

“有才华倒也不见得都是好事。”典狱长埋头签写，用拐弯抹角的语气调笑着。

马提尔听着他一句一个“好事”的口癖，不自觉地有点恼火，驳斥道：“我不怕的。”

“拉维涅说你有点神神叨叨，还把牢房想象成女士闺房。”典狱长露出一副略带嘲弄的嘴脸，“都是好事啊。”

马提尔的想法很简单，他来帝国是为了出人头地，本就是一条路要走到黑的，他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但也因此登上本不属于他的舞台，人总得看得起自己才行，怀抱着命运赐予的一身功夫，他不会困死在耶利亚，更不会枉死在帝国。

或许年纪尚轻的马提尔心中仍有一股气血，他仍然相信正义和梦想，但帝国人从出生开始就和这些东西无关，傲慢和虚伪在帝国社会是不被苛责的强权。

文书下方盖着几份其他文件，拨开页角，扫一眼落款，准确而言只需看一眼盖章——公爵家徽的白孔雀纹章。

“好事都让你摊上了，有机会见到他就叫一声干爹吧。”

“什么好事？”

……

……

……

晚间，一场正式的庆功宴在歧路山堡大厅举办。

大公爵怀特•鲁宁在宴会上褒奖了帝国先遣军团的全体战士，并以私人名义对各路骑士分功赐赏。

作为伊希亚的同学兼亲卫，公主学院的少女们组成的友伴骑士团得到极大美誉，凭借此等资历，女孩们很快能在贵族社交圈里站得一席。

帝国姑娘们在成为女骑士的历练之路上迈出了坚定成熟的一步，作为女主角的伊希亚自然是得到了更多授赐，以她十七岁的年纪，尚未毕业的军校生身份，独自领导一支军团在异国作战的实绩，再加上她父亲的手腕背景…

成为帝国东部大片宁静土地上的一位女爵，或是在首都各所大学里挂名一个顾问类的闲职，甚至她要真的死性不改，决心抱着剑和盔甲过一辈子，也可以成为皇帝禁卫，从站岗开始，用半辈子将自己打造成缄默圣庭里的一尊雕像，想来伊希亚再要强也吃不下这种苦，不出两个月就要求老爸帮忙了吧。

白孔雀的小公主身着军装，以衬衫，束腰和皮裤长靴组成的女骑士装束。

皮裤和束腰完美修饰着少女前凸后翘的娇躯，带花边的高领口衬托出锁骨和脖子的苗条纤细，肩章和胸针之间用垂荡的银链流苏装饰。

作为军团长登台受赏的时候，感受到无数目光聚集在自身的伊希亚有些扭捏，她脑中浑浑噩噩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母亲的事情…她披着毛毯，散着长发，孤独而高傲地坐在昏黄炉火的旁边，嘴里哼着没有调子的歌词，如花枝一般纤细的长杖横在大腿上，总是病气缠身却目光俊逸地…

伊希亚单膝跪在父亲座前，双手托起自己的佩剑，高过头顶。

公主的配剑通体银白，蕴含着如月光般的静谧气质，雕着鸟首的剑尾和窄厚的剑格，连贯的剑身有一种规整笔直的美感。

宛如一束不偏不倚的月光，没有任何斜岔旁支，就这么直直刺进来，小公主仍记得母亲曾在原野上甩动拐杖的样子，似舞亦武地，如裙摆摇曳回旋，飞鸟点水急掠。

“我的女儿，不…女爵，伊希亚小姐。”怀特微笑着语气一转，引得台下众人举杯，“这是为父最后一次给你赏赐，白峰殿的酒比这里香醇百倍，帝座阶下的红毯会亲吻你的膝盖，头戴圣冠的那位至高…会比爸爸更疼爱你。”

怀特大公爵起身走向女儿，伸手触碰到伊希亚奉上的佩剑之时，指尖却传来触电般的寒意——她的右手悄悄握紧了剑柄。

沉在老公爵遥远记忆中的某个画面在眼前闪过。

“父亲大人。”少女低着头，深吸一口气，“女儿想要的赏赐只有这柄剑。”

“不必拘谨，我的女儿。”怀特笑容僵硬，“巴尔尼亚边境的人民因你而领略了帝国的威严，你是祖国的锋刃。”

“是。”

怀特将目光转向宴会厅中的诸位，气魄雄浑地宣读道：“第三十九先遣军团的诸位，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勇武。”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回那跪地低头，沉默不言的女儿身上。

“西奥克辛，十年的停战协议没有令西方的蛮人学会礼仪，皇帝为半岛的征服者们备好了战马和长枪，而敌人为我们备好了财富和荣耀，军团的铁骑会如雄鹰一般乘着焚风掠过草原。”

“父亲大人！”

少女仗剑跪地，出言大喝。

她又一次做出无礼之举，四下旁人投来警惕的目光。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丑态，也感受到父亲不可撼动的威严，伊希亚咬牙：“女儿作为军团长，希望能在皇帝面前为全体军士彰功。”

此言一出，气氛缓和下来，那些老资历的贵族脸上纷纷露出赞扬的神色，军团将士们更是长出一口气，几位亲随的少女骑士领头举杯，高呼祝词，场面热烈。

伊希亚回头看向一片欢腾的场下，没来得及放松片刻，父亲扶起她的臂膊。

怀特罕见地没有回避，面朝着祝酒高谈的众人，他将女儿拥入怀中，侧耳亲近，语气严厉：“巴尔尼亚究竟有什么非而不可。”

“我…父亲，我只是。”

怀特拍了拍女儿的肩背，分开怀抱的时候，伊希亚只看见他疲惫的笑容。

……

……

……

同时间，怀特的书房中。

“说到巴尔尼亚这地方，无论是耶利亚人，大纳伊精灵，还是教皇侍从们…”老者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这地方盛产的东西，说到底就是奴隶。”

回应他的只有杯盘相碰的清脆声响，流水缓缓注满，传来充盈饱满的涌动声。

如漩涡一般的，杯盏中茶叶盘旋舒展，沉淀下来。

“倔强的奴隶认为牵走自己的人是可恶的，却要拼了命的留在这片‘只有奴隶’的土地上，他们分明为此自豪。”

勒尔捏起青瓷的小茶杯，抬到嘴边才发现杯中空空。

对座的女性慵懒地将身体向前倾近，做着鲜艳长指甲的，纤肌玉骨的手按抬着茶壶，浓郁的茶香混合着女子的发香体香。

即便是阅人无数的勒尔，这次也免不了抬头多看几眼，众所周知…他的老朋友，白孔雀的怀特大公从来不缺名门女士的追随，为一场宴会准备三四个女伴都算正常。

但是，他今日却是无法形容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位…以帝国人的审美来说，她是“令美神嫉妒的，比魔女妖艳的。”但这般老派的形容似乎又不对，以一位神职者的自谦，理解新异的美仍需一些学习。

女子端正坐在案前，优雅地摆弄着流水和茶具，她气质文静，亚麻色的波浪长发挽束在脑后，用长簪扎出一个蓬松的丸子，悬在面颊两侧的龙须刘海摇摇晃晃，将她文静的目光剪得斑驳破碎，使人理不清，看不透，唇角眉间不意中勾起的笑意更令人晃神。

女子浅浅咳嗽清嗓，指尖拂过喉部，语气轻缓道：“伊希亚的母亲也是巴尔尼亚出身。”

“不，不是。”勒尔下意识回答，但旋即他缄口定神，露出退避三舍的谦卑之态，“怀特呀，总是这样，有事情都瞒着身边人。”

女子微笑，再沏半盏香茶，沉在手边，静待老者回味。

也不知是茶沁人心，还是心有杂陈，几盏过后，勒尔呼出一口清气，闷下嗓音。

“巴尔尼亚是一片受到诅咒的土地，命运中和它沾染上的人都逃不出去，那么多遗憾，不甘，总要回到这里，寻个答案，做个了断。”

“嗯。”

“为了远离帝国政界的阴暗斗争，公妃怀着伊希亚的时候就是躲在巴尔尼亚，伊希亚的童年也在半岛度过，孩子的记忆可以扭曲欺骗，可这片土地似乎不愿意放过母女二人。”

“嗯。”

“伊希亚和她父亲很像，和她母亲也很像，这大概是怀特心里最重的一道坎。”

“我只想知道，我该如何照顾怀特。”女子表情真诚，却带着一股看不穿的沉着，“我这做小妈的不想遭他烦了。”

“公妃的确切死因，来龙去脉我也不清楚。”

见对方十分乖顺懂事，老勒尔也不想再勾心斗角，既然是怀特都信任的，能在这般节骨眼上随身陪侍的女人，想必是自己人不错。

思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二三事项，怀特办事向来滴水不漏，令人感叹。

良久，勒尔就着茶叹了口气。

“伊希亚铁了心要留在巴尔尼亚，家族事业需要一位有帝国身份的继承人，他也不准备将最核心的部分交给伊希亚的哥哥姐姐们。”

“……”

“你不会告诉皇帝的吧，十二圣徒不为皇帝负责，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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