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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斯林的割礼(中),1

小说:睦斯林的割礼睦斯林的割礼 2025-08-25 08:21 5hhhhh 6700 ℃

14

庄严的神庙坐落于巍巍海崖之上,俯视着一切前来朝拜的信徒。蚂蚁般的人们三步一叩首,匍匐在曲折的山路,他们相信庙前跃马持弓的太阳之子会予以仁慈的赐福。庙后的宝塔利剑般指向天空,据说在无风无雾的日子里,三百里外的航船也能瞻仰到这桩圣迹。

这是场空前盛大的祭典,大如手掌的正红色花瓣铺满道路,一千张牛皮战鼓齐声敲响,外邦进贡的安魂香幽幽燃烧。玛瑙盆盛着的泉水在道路左侧的侍者之间传递,从最底层的祭士到红衣教宗,所有人都恭恭敬敬以左手食指将清水抹在额心;金盆盛着的蛇油在道路右侧的贵族之间传递,从世袭三等都尉到一等公爵,所有人都规规矩矩以右手食指将蛇油抹在唇上。穿着沉重的黄金环锁甲的皇帝用希伯来语宣读了和帝国的历史一样冗长的诏书之后,终于屈尊用圣人的遗骨开始搅拌水和油。

嗡鸣声震动了大殿里的每一粒灰尘,这是后室里的五百僧侣念动咒语,用于开启与神明对话的通道。肃穆的仪轨完成后,衰老的教皇终于颤巍巍掀开了花轿。这次大典的祭品就坐在其中,她被各式绸缎裹得快要看不清面目,只有颊边桃红色的流苏微微颤抖。

这是史上第一场割礼,那个女孩的血和蛇油混在一起,被用来涂抹战神手中的宝剑。但战争依旧失败了,古老的帝国就此覆灭,残酷的仪式却流传了下来,像蝗虫一样蔓延到红海以西。

明明是拥有如此伟力的种族,在建筑、诗歌、绘画乃至医学都冠绝当时的情况下,却只是用这份力量愚弄和奴役它的国民。这种文明即便灭亡也不足惜,只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个女孩,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史书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只是后来人牵强附会,为了她取了“Mortis”的名字,称她生来便有种种不祥之兆,每到一处便有鸦群聚集,因此才被大祭司选中做了牺牲品。战后也没有关于她的记载,只知道战胜的蛮族焚毁了神庙,在废墟上饮酒寻欢,男人们被砍去右手,女人们被剥去衣衫,反抗者推入大海,神的弃民默然承受着苦难,太阳将祂的光辉慷慨地赐予了那些异教徒。

15

当睦思考着这些传说时,素世已经完成了备皮的准备工作。“我要开始了。”她轻声说,却没有得到回应。

Mortis,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刀薄薄地划开皮肤,不一会就血流如注。素世用吸水棉擦拭着,她不希望这些血遮挡视线。尽管下刀的步骤她已牢记于心,但不知为何,此刻的她还是有些心慌。

都怪睦。睦太安静了,仿佛被脔割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她的目光虚虚望着窗帘上的某处。

必须要打破这份安静才行,素世想。于是她放下棉花,用舌头舐起了伤口。这份刺激终于使得睦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透出古怪的悲悯,仿佛在看死去很久的人。

花朵生来是为了绽放,不过也有未曾盛开就凋零的花。睦就是这样一朵黄花,仅仅在素世面前微露心迹,便被她所思慕的人掰开揉碎。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不想看到花在雨水中残破发黑,也不想让它在花瓶里日益憔悴,只想在它脆生生的时候用指尖捻成碎末,去闻那最新鲜最充盈的清香汁液。不复存在的美要高于任何事物,为了追求它即使朝生暮死也不足为惧,这是主体对客体的绝对权力。

素世沉迷在这种权力中无法自拔。她屏息静气地勾勒出作品的形状,再一点点将它剥离。“心要细,眼要尖,手要稳”,她想起素描课上老师的教诲。如今我也可以出师了!她心里流淌出难言的喜悦,像清泉跳跃在山涧。“爱要精心来雕刻,我是米开朗基罗!”她正是这样在最忠实的奴隶身上雕刻,像从洁白的大理石中将大卫解救出来一样。

鲜血愈流愈多,她索性对着泉口畅饮起来。人体是多奇妙的东西啊,繁复的功能,精巧的设计,却又有这么多即使拆掉也能运转的零件。如果把不需要的部分全部去除的话,如果只保留头部,用电极刺激大脑产生七情六欲的话,不就能以人作为乐器,演奏出最诡艳的篇章了吗!想到这里,她快乐到几乎发狂。没错,最简洁的才是最完美的,还用什么刀,直接用牙咬下来吧!

少女凄厉的哀鸣响彻夜空,不一会,就听到楼下拉开窗户的声音。素世满口鲜血,微笑着把那块肉从嘴里掏出来:

“小睦的口感,真的很柔软呢。”

“但是,我的作品还没有完成。所以,再忍耐一会儿吧,为了我。”

16

天刚蒙蒙亮,若叶府门外忽然响起了门铃。一夜不曾睡的祥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屋子,立刻看到了脸色苍白的睦站在外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

睦摇摇头,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样先进屋吧。”祥子拉着睦便走,可走不到两步,睦便现出痛苦难当的神色。

“你怎么了?”祥子大惊,睦的外表没有受伤,难道是内出血?

“抱我。”睦对祥子张开双臂。

“啊?”睦从未主动提过这种要求,祥子又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将睦抱进了屋。

一进门,她便立刻对围上来的管家道:“睦身体不适,请快点叫医生来”,随后小声对睦道:“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睦沉默了片刻。她不会说谎,也不愿对祥子说谎,但她已经下定决心永远维护这个秘密。即使被揭发,她也不会出卖素世。于是,她缓慢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和长崎素世在一起?”祥子冷不丁问道。

睦的眼神闪躲,继续沉默着。

“好,好!”祥子大怒了,起身要走,却被睦拉住了手腕。

祥子狠狠地瞪着她,眼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僵持片刻,睦缓缓松开了手,她的眼神盯着地面。

反复深呼吸之后,祥子冷着脸坐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17

睦又在一个人发呆了,祥用眼角瞟了她一眼。以前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在看来,一定是在怀念素世吧?想到这她便觉得锥心疼痛,为自己所厌恶的、那个虚荣自私的长崎,居然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青梅竹马给夺了去,她真想扳过睦的脑袋来,对她大吼“那个素世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维护她?”但这也无济于事,睦的性格她也知道,即使被骂也只会忍气吞声。

可是,睦看起来真的很虚弱。医生测的结果是血压偏低,但没有本人允许,他也不好进行深入的检查,只能叮嘱病人好好休养。然而睦从回来之后不仅没有吃饭,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这样子真的不是在寻死吗?祥子不由得又担心起来。如果说睦要自戕的话,绝食也的确很符合本人风格。她不得不试探一下睦的想法,哪怕这意味着在冷战中低头。

“还不吃饭吗?”话一出口祥就后悔了,语气不似关怀倒像是责备孩子的老妈。

睦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盯着地板。

祥子将一碗红豆薏米粥端到她面前:“吃一口吧。”

睦看了粥一眼,随后又低下了头。

“我喂你。”祥子舀起半匙,吹凉后不由分说地递到睦嘴边。

睦小口小口接受着祥子的喂食,之前的龃龉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祥子和她之间仿佛血脉相连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抛下彼此,这一点即使她犯下弥天大错也未曾改变。然而,正因为祥子这样毫无底线地包庇着她,睦的心里越发痛苦。

“我伤害了爱我最深的人。”

无法离开,可又无法倾诉,否则会对祥子造成更大的创伤。因此,睦只能将自己隐藏起来,并且尽一切可能地去迎合祥子。

看着乖巧的睦,祥子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像睦这样的人,是不是被强迫了也不会反抗呢?会不会为了包庇素世的暴行,才选择只字不提呢?她不相信睦会主动背叛自己。毕竟,十多年相伴的时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褪了颜色。

只是,要验证这个猜想却很难开口。祥子思索了一会,决定从另一边入手。

当那碗粥见底的时候,祥子忽然开口道:“我待会去拜访一下长崎女士。”

睦的动作迟滞了片刻。

“做出这种事情,也该有个交代。顺便,你也可以看看长崎女士究竟是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祥子要退婚吗?”

这次轮到祥子心慌了。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身边没有睦的未来,但现在,睦的诘问直接将她推到了墙角。

“视情况而定。”她好容易才挤出这个不失尊严的回答。

“我知道了。”睦点点头,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悲伤。

如果没有祥的话,她会死的。睦低垂的眼角和紧绷的嘴唇鲜明无误地说明了这一点。

祥子握紧了拳头。“我无论如何也不离开小睦。”

听到这个回答,睦的瞳孔一震。随后,她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瘫倒在祥子身上。

18

祥子最终还是没有去找素世,睦也没再提过和那晚有关的任何事情。然而,已经破碎了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好愈合的。

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捏着几张信纸沉思着。毫无疑问,铁盒里的相片已经不见,她知道是祥子拿去了。那原是一次校园音乐节的宣传海报,上面有一张素世演奏大提琴的特写。放学后她在那张海报前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找宣传部的同学要了原图——当然是连其他人的一起。

她实在不知被追问起来要如何回答,好在那位同学给她指了柜子之后就又兴致勃勃地投入韩国男团的讨论了。庆幸之余她又有些失落,自己的事是这样无足轻重,就连八卦都没人有兴趣挖。然而照片终于是到手了,她将它锁进铁盒,像松鼠埋起秋天的浆果。

这些信纸其实并非空白。它们是真正的信的垫纸,留下了笔尖浅浅的印迹。所有真实的话语,在出口之际便灰飞烟灭,因此她想把这些话保留下来,用最不起眼的方式。

数年来,素世所对她说过的,寥寥无几的话语,便是以这种方式留存于这一方天地。统共237句,比她的第一本国语课本还要薄,却厚重得仿佛富士山。山脚的樱花树只能仰望山峰,期待风把淡粉色的花瓣吹到高高的火山口,跟炽热滚烫的岩浆融为一体。然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三千七百米的海拔即便飞鸟也无法轻易越过,何况一颗永远站在原地的树?因此她只能将心事埋藏,默默抱怨过分和煦的春风。

然而那一晚,火山爆发。红得发亮的岩流从山顶倾泻咆哮,樱花以从未料想过的姿态拥抱自己的地狱。她不知道硫磺的气息是如此烫人,像黏在香甜的捕蝇纸上无法脱身。

所有透明柔软的气泡都被煮碎在那个房间。每当她回想起素世那双漂亮的沾满鲜血的手,就感觉有烧红的铁棍在头脑中搅来搅去,使她不能再思考下去。

红磷火柴吐出的光淹没了那沓白纸。睦注视着这份暗恋的最后一次热烈,漫长冰冷如同坠落在世界上最深的湖。

19

“要和我一起去北海道吗?”

接到了许久未见的初华的邀请,祥子有些意外。上次联络还是新年的例行祝福,自从她和睦的婚事定下来后,初华便很见机地再也没有约见过她。不过这一次倒也不全为私事,初华是来邀她参加一档综艺节目。

“……我记得你一直有转型做演员的想法。正好本次活动的主持人是有名的石野松导演,出资方又是千代这样的巨头,和他们那边的明星混个脸熟总有好处。拍摄时间也不长,大概一个月左右,应该不会耽误你的事。”

所谓“你的事”,自然是指她和睦的婚事。祥子数了数日子,还有两个多月,确实可以应付得来。不过,睦这个情况,真的离得了自己吗?

“如果另有安排,也请不要勉强。后面的机会也不少,年轻时的光阴多留些给自己,也能留下美好的回忆呵。”

初华的婉转劝解,从另一个方向刺痛了祥子的心。自己已经24岁了,即使现在就进军演艺圈,也有些迟了。何况以现在的心境,即使完全休假也悠闲不起来,倒不如让自己忙碌些,可以忘记许多不愉快的事。她主意已定,于是回道:

“我倒有空。明天下午见面详谈吧。”

奇怪的是,听闻祥子要出差一个月,睦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祥子似有不忍,拉着她叮三嘱四。

“我会每晚和你通视频的。周末也会飞回来陪你,你不必担心。”她以一贯的家长口吻说道。实际上,担心更多的反而是她这边才对。

“我知道了。”

关上沉重铁门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和睦之间的联系被嘭地一声切断了。拎着沉重的行李,她靠在冰冷的门上,仰起头望着天空。

睦不会再次和素世见面吧……

这个模糊念头出现的瞬间,她便用力将它甩了出去。就算素世找过来,她也不信睦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过去的影子都已经烧掉了,不应该再有灰烬残留才对。

她从未怀疑过睦的忠诚。

在那一晚之前。

灼目的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祥子叹口气,戴上墨镜走了出去。

20

“我好想你”和“我很想你”,究竟哪一句的分量更沉些?

“好想你”,听起来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侣,在人潮汹涌的车站一眼望见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兴奋地丢下行李,扑在对方胸口撒娇的感觉。后一句则是抱着无望的爱,想着绝不会再见的人,辗转煎熬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在夜半黄昏之际的独自呓语。还是忘不掉你,还是很想你。

睦现在就非常想念一个人。祥子走后,本就空旷的屋子显得更凄清了,阴森森像敞开门的冰柜。她把掌心贴在墙壁上,好叫那冷气更多地浸入五脏六腑。

真冷啊,冷得像那晚的刀锋一样。

更衣室里,睦缓缓褪下衣裤,检视自己的伤口。

“我给你用的是可吸收缝合线,两周内就会自行消失。”回忆里,素世絮絮叨叨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交代了许多术后注意事项,又把一个小包交到自己手里。

“这是消炎药,这是涂的药膏,这是导尿管……记住这几天伤口绝对不能碰水!”

她像个被训的小学生一样连连点头。真奇怪啊,明明自己是被残害的一方,为何看起来又像是被照顾的对象?

“……就是这样。五点前我会送你回去,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以后不会再见了吗?她想问,却又觉得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开不了口。枕边人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平稳,她望着素世的侧脸,和从前一样俊俏挺拔的轮廓,她在心里偷偷描绘了不知多少次的——此刻就躺在她身边。

害怕明天。她不敢想将来的日子会如何,甚至宁愿被困在笼子里直到死为止。可素世偏要放走她,好叫她在余生永远承受不可磨灭的苦痛。

那把小刀还在床头,未曾收起。倘若素世真睡熟了,她就可以用它寻求自己的结局。睦闭上眼睛,描绘起心口被扎穿以后的世界来。

谁也不会在意。或者说,即使在意也无所谓了,自己已经进入了无知无识的状态。不会疼痛就是一种幸福,这样的幸福正是素世所允诺而未曾给予的——既然如此,那就自己去争取它。

她的手摸上刀柄,坚硬光滑的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跳吧,反正很快就安静了。她按住被角,持刀的右手高高举起——

“睦。”平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手一抖,刀便跌到地上去了。原来自己所有举动都被看在眼里,她在失败的同时,竟也寻到一丝慰藉。

“不想活下去吗?”素世转过脸。

她不知如何回应,只是静静等候发落。

出乎意料的,素世搂住了她。

“我要睦活下去。”她听出一种富有感情的威严来。素世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哪怕陷入僵冷的泥潭……”

“因为,这是你对我的承诺。”

锋利的刀刃划过洁白的大腿,闻着血腥味的香气,睦不断回忆着素世的一举一动。

如果不能回到那天,至少不要忘记。

当祥子的视频通话打过来时,睦苍白的脸上现出病态的嫣红。

“你还好吗?”

抚摸着自残造成的、新鲜的伤口,她笑了。

“我很好啊。”

21

或许是过了季节,秋叶湖的风景并不如宣传册上动人。几点枯黄的荷叶漂在水面;岸边,一只神气活现的公鸳鸯亦步亦趋地跟在灰扑扑的母鸳鸯后头。

丰川祥子坐在小船上,静静眺望这份平庸至极的湖光山色。虽说是拍摄节目,实际也不过是游山玩水,偶尔出点题目刁难一下嘉宾,让观众看看这些俊男靓女大呼小叫的样子。顺便宣传一下旅游项目,说不定这死气沉沉的景点,一夜之间就会变成网红打卡地呢?

船舱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震得整条船都有些晃动。不知道那几个人在搞什么,反正节目播出后就能知道了吧?摄影师就在船舱里。

说起来,自己正是为了躲镜头才溜出来的。明明上台过许多次,居然还是会不适应。毕竟,演唱会上自己只要把全副精神集中在钢琴上,即使挥手致意,面对的也是台下热情的观众。而在这里,盯着自己的只是架令人窒息的相机,透过黑洞洞的镜头,她可以望见无数饥饿的报社,还有漠不关心的评论。

只有喜爱自己表演的人才会到现场买票。可一旦成为明星这样的公众人物,面对的将是各圈层的评头论足。即使是完全不了解自己的人作出的指责,也不能在意,更不能反驳,否则会招致炎上——当然这也是恰流量的一种手段,可惜自己没有这个心理素质。

还是初华厉害,自从在全国歌手大赛上斩获八强,人气便一路飙升,推上粉丝轻松突破百万。新专辑马上就要发布,她的职业生涯还能再迈上一个台阶吧?

即便如此优异,初华的收入跟在座的明星完全不能比。那个头长得像卤蛋的大叔,操着关西腔说几句搞笑的台词,一次代言就比她十年赚得钱都多。巨大的收入差距是祥子想跻身演艺圈的根本原因。步入社会以来,她越发明白个人能力只是分配格局中最微小的一环,“站在怎样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

同一批种子撒下去,水田的收成一定比旱田好。同一批艺人出道,得到流量扶持的总能轻松出头。在制订规则的铁手面前,天赋和努力不过是笑话。不被看到的勤奋,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

念头至此,祥子不禁叹了口气。自己的好胜心还是太强了。如果是睦那样的人,即使遭受了不公,也能若无其事吧?她最佩服睦的就是这一点,无论何时都是淡淡的。睦不像自己一样自负才干,不会对未来抱有太高期待,因此也不会焦虑。这份贵气是祥子无论如何学不来的。

“要上进,祥,要上进。”她记得年幼的自己被父亲攥着小手训导道。丰川家是以实业致富,在上世纪末很是风光了一阵子,然而自她出生以后,就一年不如一年了。股票连年走低,业务拆分重组,甚至传出要被整体收购的消息……日本制造业的辉煌随着黄金年代的消逝一去不返了,按连年亏损的程度看,倒不如说被收购是比较好的结果。然而父祖留下的产业,又怎能忍心卖掉?在辗转腾挪多方借贷之下,公司的主营业务终于倒闭了。得亏之前购置的十年期国债还在,加上各处不动产,丰川家没有完全衰败,只是现金流变得异常拮据。为了让祥子直观感受到家里的压力,她甚至被父亲要求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啊。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打破了祥子的回忆。从船的侧后方传来骚动,一群人含混不清地嚷嚷着。她站起身,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无奈被船舱挡住了视线。正当她踮起脚尖时,一阵猛烈的撞击将她掀翻。这艘瓜子形的小船没有护栏,她毫无防备地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船上人还在呼喊,这种时候,竟然没一个人想得起把舱外挂的游泳圈丢过来。摄影机还在拍,专注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如果能拍到她溺亡的瞬间,想必也值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头条吧?

世界真冰冷啊,像这潭水一样污浊。

她渐渐沉了下去。

22

丰川祥子的人生并未以如此滑稽的方式落幕,她正好端端地坐在度假村的房间里。而当机立断跳进水里,将她捞起来的初华小姐,上岸后脸色发青,已被送至最近的医院观察。

窗台上的麻雀转着贼溜溜的小眼睛,祥子不耐烦地拉动纱窗,将这只无辜的鸟儿惊走了。

怎么办呢……她烦闷地坐了回去。按照常理,她此刻该赶去看望初华,好好道谢才是。可她偏偏不想动身——她怕见那双宝石般的眼睛。

这真是令人难以启齿。虽然她们曾是年少时的朋友,又一起组过乐队,近来却越发生疏了。不,倒也不能说生疏,这是成年人之间所应当保持的社交距离,不是太远,可也不能太近,否则……

就会像磁铁一样紧紧吸在一起。

祥子叹了口气,要是搭救她的是别人就好了。甚至说,要是她没被救起来也不坏。初华一路上没和她组过队,今天也和她不在一条船上,谁知道……嗐!

她预感这件事将成为某种玄妙的转折点,和十年前一样。十年前那场风波,直接导致她们从无话不谈的密友变成点头之交。当初的情形难道如今又要重演么?

钢笔在她指间转来转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仿佛里面蕴藏着问题的答案。烫金的笔头无意识地划过指腹,她将手指按在笔记本上,便立刻显出半个漆黑的指纹来。

啊,我到底在干什么?她懊恼地用没弄脏的手敲着脑袋。时间紧迫,如果一直拖着不露面,会招来更多闲话的!

她站起来,但随即又坐了下去。越是心烦意乱,越不能轻易下决定,这是无数次失败给她的教训。以往这种时候,她会弹些对指法要求很高的曲子来发泄。不过房间里并没有钢琴,只有台唱片机,里面放着张听到一半的大碟——初华送给她的,据说是特别典藏版。

播完剩下几首,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于是,她给自己下了道命令:听完就动身。丰川祥子的字典里没有退缩两个字,该前进的时候就必须前进。同事们私下会抱怨她的严格不近人情,实际上她对自己也是同样苛刻。

清丽的歌声如阳光般洒满整个房间。不得不说,初华的唱功又进步了,比起她当校园偶像时的青涩,现在简直是在炫技。祥子眯起眼睛,跟着节拍轻轻哼唱起来。

六首歌转瞬即逝,空气忽然安静下来。结束了吗?祥子静静等待着。

片刻,初华的声音再度响起。

“非常感谢您能听完本张专辑,可惜我不能在这里放一张调查问卷。开玩笑的,特别典藏版肯定要比市面流通的多留个彩蛋。下面,我将为您演唱本场的第十三首歌曲,同时,也是对我个人意义重大的一首曲子。希望您能喜欢。”

当前奏响起,祥子蓦然瞪大了眼睛。

“守着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不知来日,不问归期

在这颗脆弱的心被捕获之前,

我会悄然离你而去……”

“怎么会……”祥子用力攥紧了拳头,喃喃道:“怎么会是你啊……”

“还是那个季节,

夜空纯白一片,

我和你在一起~”

过往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海中爆炸,那些刻意遗忘了的东西,时至今日才发现只是浅浅盖上一层浮土。

“不要触碰我,

虽然欣喜,

却也心痛……”

发丝的香气在鼻尖萦绕。她没能忍住,揽过初华在颊上啄了一口。夕阳下,暧昧的云彩红透了半边天空。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喜欢的人。”

“再也无法对这份感情说谎。”

“再也不要让你孤单。”

泪水在祥子脸上肆意流淌。这首《closing》是她向初华推荐的,也是初华首次登台时的曲目。

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23

看清推门而入的是祥子,病床上的初华现出淡淡笑容。

“检查结果如何?”

“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那样就好。”祥子侧身坐到床上,斟酌了一会,又道:“那首歌,我听到了。”

“欸?”

“专辑里的第十三曲,我已完全明白了。”

惊讶的神色只维持了片刻,随后是温和的笑。

“那只是普通的献唱,你可以不必在意。”

“不,”祥子牵起她纤瘦的手,“我从未将它当成普通的歌。”

初华沉默了。她清楚地记得当年祥子激动地向她推荐白2的情形,像小孩炫耀手中的最新款高达,羞涩里又满是得意。

“那个性格恶劣的钢琴天才,我实在太喜欢了!为了打出她的happy ending,重来了二十遍,终于解锁了那个选项!……”

初华认真地听着祥子如何为偷玩游戏和家人斗智斗勇,还有忍住不查攻略的心理博弈。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这样的日子会是她一生中最温柔的回忆,所以一点一滴都必须紧紧攥在手心。

“……最后的片尾曲出来时我都要哭了,五年无望的等待,那样梦幻不真实的重逢,订下血之盟誓的共犯……真是太差劲太恶劣了,但又喜欢得不得了……我不知道如何用言语形容,可是,我恐怕从今以后都没法对自己说谎了……”

最后,祥子在她面前唱起了这首《closing》。

“这首歌是和纱的心声。有人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偏偏不这么认为。真挚的话语从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具备了魔力,像女娲洒下的黄土,一落地便成了人。也许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奇迹,但当我听到世上还有人在拼尽全力呐喊,就会从心里生出一股力量。”

“我感受到了。虽然没有玩过这款游戏,但我会记得这首歌。”

那份真诚的感动,即便横跨十年之久,也未曾褪色分毫。可是,倘若真心是有魔力的,为何出口的瞬间,那些梦幻般的色彩都消失了呢?

“……请恕我无法回应您的请求。”仅仅是一瞬间的思考,不,或许连思考的过程都没有,她被祥子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并没有要和谁成为恋人的打算。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她忽然住了口,眼睛望着墙角,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来。

“恕我失礼了。”

这场告白竟以祥子的鞠躬致歉狼狈收尾。那之后,初华消沉了很长时间。如果一点感觉都没有,又为何和我说那么多?她想不明白。

祥子再也没主动找过她。一年零三个月又七天,直到那通电话响起。“让我忘记一切吧”,她如此恳求道。可是,我又该求谁去忘记你?

现在,她的理想她的渴求她的执念她可望不可即,无数次触碰却只能碎在手心的白月光就在她的面前。是梦里吗?绝无可能,因为那双手是如此温暖啊。

“我,相信你。”初华说出了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话语。

对方却依旧目光灼灼,仿佛生铁也能化开的柔情将她缠绕。近距离感受着祥子的气息,不再是水中的窒碍感,干净、清爽,带着一点点夏天的温热。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不得不闭上眼睛了。可一旦闭上眼,心跳的声音却越发聒噪。如此忠实地出卖着主人情感的这颗心,究竟是她的,还是我的呢?不,应当是两人共有的,正因为我们的心思一样,所以两颗心才能以相同的脉搏跳动——当初华思及于此时,她感到嘴唇被轻轻叼住了。霎时间,全身的血液都按下了暂停键,片刻后,又欢快地在血管里奔涌起来。

神啊,她回应我了。此刻的初华,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一句。她还来不及感念天照大神的功德,就被那只不安分的舌头撬开了牙关。唾液在舌下与齿间流淌,她悄悄地咽了一口,像是夏天她们一起喝过的西米露。

两人奋力争夺着水分和空气,窒息的、微微发晕的感觉,却又如此令人沉醉。初华很想睁开眼,看看祥子此刻的表情;可又怕分神,她想彻底地、永远地铭记这一刻钟的时光。最终,她只是更用力地抓紧了祥子的手。如果你能向我保证,这不是最后一次的触碰,我又何必心急?

“抱歉。”从战斗中率先脱离出来的祥子,在喘息了一阵后,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祥子不需要道歉的。”初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并非为刚才的行为。对吻了初华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真正令我愧疚的是接下来的请求,”祥子收敛了神色,“三角小姐,希望你能忘记我。”

“为什么?”

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稚嫩得能看见心脏,忽然间被无情地丢进了冰窟。初华颤抖着问道:

“为什么,要求我做一件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事呢?我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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