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点酒，头有点晕，但还算清醒，从聚餐离开后，就一步一步走回了家。脚步有些踉跄，看见沙发就忍不住倒在上面，睁着眼瞪着天花板，天花板没什么好看的，可转眼就过了大半天，眼睛不争气地想闭上，过了没一会儿就又挣开，四肢酸痛，胃里难受，就不想起来，可睡在这里不是事儿，就挣扎着爬起来，去卫生间上了个厕所，回到屋里倒头就睡。梦中听到有人喊自己吃饭，没理会，继续睡了过去，

隔天头还有点痛，该死的生物钟让我不到七点就醒了，躺着虽然舒服，可我在七点半前不能不离开家，就忍着头痛去洗漱，随便吃了点东西出了门。平常见到的景色习以为常，唯独今天见了别有一番滋味，那路旁的绿植，行走的路人，感觉像看电视一样，和我没一点关联。我找到条平时忽略的小径走了进去，就像在自己熟悉的地盘发现了新天地一样，灌木中夹杂着道路，路不长，蜿蜒几下就有石椅在旁，再走几步就有一座小石亭，不由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坐石椅。

这里空无一人，现代都市的声音被隔离在外，没那么寂静，却让人感到惬意。我不顾上面灰尘就躺了下去，心里的焦虑淡了几分，可依旧如鲠在喉，让我不知该怎么做。

熬到了傍晚，回到家。母亲做好了饭菜，今天她可以提前下班。说回来我们两个都是打工人，可她仍挤出时间给我做饭，本来她就比我忙的多，如此更让我多了些愧意。我尚不能报答她养育之恩，又要让她失望，做女儿做到我这种地步的，大概就我一个。

母亲看出了我有心事，屡次张开口，却又合上，到最后一个字都没问出来。饭后我帮母亲清洁碗筷，她还夸我懂事，说来可笑，我都已经成年了，尚不能帮她分担一些家务。

继续隐瞒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时间长了总有被发现的那么一天，那是最不能让她知道的方式。与其让她自己发现，不如让我告诉她，不能压力总让她承受，有些事是该成年的我自己承受的。

在我准备向她开口时，时间来到了五一，一个小长假，她报了一个旅游团，我们一起出了门，玩了两天。她年纪虽然不小，却保养得当，出门在外没少被年轻小伙子搭讪，他们不相信我们是母女，从这点就能知道她的状态有多好。这两天我把忧虑抛之脑后，跟着放空心思，倒是挺开心的，只是旅途一结束，回到家来，就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

我想大概是我太蠢了。

没人会在乎的东西，却让我如此烦恼。

他们会说我太矫情了，根本没长大，还是个小孩子。这些评价我都能接受，但是往事不可追，从迈入十八岁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个成年了，要自己对自己负责，要学会长大，要有成年人该有的样子，可这些又有谁来教呢？所以我很羡慕那些年龄到了就成了大人那些人，我与他们的不同，只在于从每天上学，到了每天上班，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道有哪里改变，勉强一提的话，应该就是被家里催婚了。

我是单亲家庭，所以催婚的人就只有母亲一个。

即便这样，她也是偶尔提一嘴，并不强制。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也没提过，我就只能想想是父亲负了母亲，不然就算他死了，也得有个墓，母亲不至于不让我去看他，可我真的没一点父亲的信息，所以我也只能当他不存在。

如果说环境影响性格的话，那我应该就是。

我不怪母亲，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这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她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生下了孩子，为孩子操劳大半辈子，她的青春年华在怀上我的那一刻终结，她照顾我的时间，比她一个人的时间还要长，所以我很佩服每一个做母亲的女人，这是没人来教的事，可她们却做的那么好。

该来的还是得来，从我“有话想跟你说”后，我们就坐到了桌子的两面，我不敢看她，话到了嘴边也不敢开口。忽然头脑一片空白，想说的话全都忘记了。我是个容易紧张的人，一到正式的那种氛围，就忍不住紧张，身体都在哆嗦，但这一般都是在外面的时候才有，我突然就害怕起来，我与母亲的关系应该是相当好的，可在这件事发生后，我却与她日渐疏远，她没有做什么，有这种举动的人是我，可我不想以后我们的关系中会有，汇报工作那样的氛围，那样就像我在逃避她一样。

“我被辞退了。”

说出这句话后我轻松不少。这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一家公司能一直待到退休的机会不多，面对裁员的时候，谁都有可能是那个离开的人，这样也说明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得知这个结果以后，我就像失去了什么，这家公司并不是我唯一待过的公司，从上家公司离职，并通过应聘面试，来到了现在这家公司，说明至少我是有继续工作的那个心，可被辞退以后，那种想法就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至于证明什么，我又不知道，陷入一片迷茫当中。

吐露心声后我等着母亲的回应，她却迟迟没有下文，只是看着我。

“妈……”

“想哭吗？”

我不做声。

“你年纪还小，想哭就哭吧。”

“我已经二十多了。”

“谁规定二十多就不能哭了？”

我脸上一抽抽，就落下泪来。

“哭出声，我也有段时间没听到你怎么哭了。”

“没事我哭什么？”

“可你想哭的时候总要找个地方吧？其他地方你不觉得丢脸吗？你想哭随时可以来我这里，想哭多久就哭多久，可能我没解决你问题的那个本事，可我不想你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我这里你可以放心，绝对安全，不会像绿茶婊一样到处告诉别人。”

我忍不住喷出鼻涕泡，

“你怎么也知道说人绿茶婊了？”

“你以为你妈很老吗？我可是和你同处一个时代，你能接触到的东西我也能接触到，而且你妈我人老呸！人不老心也不老，说不定比你更像现代人呢。”

“你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

“……”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想法。

“不过别担心，不管怎么样，这不是什么大事，更不要因为这事太普通，就觉得自己有脾气就该憋着，在其他地方我管不着，但在我这里，要是还能让你顾忌，那我这个妈当的就太失败了。再说了，想哭就扑妈怀里，你小时候不是会这么做吗？长大就忘了？”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下搂住她的腰，她把手放我头上揉起来，很舒服。让她揉我的头也是好久没做过的事了。这个好久要不是今天的事，可能就代表着永远。以前还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可身边总有些事，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永远失去了。

我放声大哭，鼻泗横流，母亲给我递纸，我没要，直接在她身上蹭，她使劲扯我，没扯动我，骂骂咧咧。我蹭完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她装样子要打我，我假意躲闪，她打在我屁股上，我就一屁股在她腿上坐下，她抱住我，在我后颈上蹭来蹭去。

“痒痒痒！”

“别动，你也不想想你长大后都没让我抱过。”

“你怎么有这种爱好？”

“你要有个女儿自己抱下就知道了，抱着自己女儿有多么幸福。”

“我这么没出息也行吗？”

“我闺女又不傻，怎么没出息了？而且就算是傻子也是我女儿，我都不抱还有谁能抱呢？”

“我们是不是第一次谈心？”

“是啊，要是你不说，我也得忍着想做的事，都说儿大不由娘，我也担心你长大了，想要抱你被你讨厌。”

“我不想长大。”

我是真没出息，可又有什么办法，我是真的贪心，上学的时候没做过什么好事，和母亲吵过架，还拿她没男人说过事，回想起来那时候我真不是人，要是能重来，我肯定会体谅她，但这样的事又怎么会发生，我知道这些都是幻想，却还是忍不住去想，来逃避现实的残酷。

“在我这里你不需要长大，想做小孩就做小孩吧，妈养你一辈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妈，你累了也要和我说。”

“嗯，闺女要让我撒娇吗？”

“我现在也大了，你可以给自己找个对象了。”

“我不催你你怎么还催我了？再说我不喜欢男人，我喜欢女人。”

“别闹，不然我怎么来的？”

“充话费送的。”

“……”

“还吃不吃饭了？你不饿吗？”

到了晚上，母亲来我房间找我。时间还早，我靠在床头看书，她关上门，招呼一打，钻我被窝里。我合上书放一边，躺被窝里，她一把抱住我，温热的鼻息喷我脸上。

“是不是好久没一起睡觉了？”

“不应该是我跑你那里吗？”

“我担心你拉不下面子。”

“所以你就拉的下了？”

“好不容易咱娘俩今天谈了心，就别想那么多了，咱们是母女，不是你上班的上下级，不是敌人，更不是陌生人，在我面前要是你还放不开，那不是过的太累了？还是说只有在你男朋友面前才能想说什么说什么？和自己亲妈就不能了？”

“我没男朋友。”

“谁信啊。”

“真没有。”

“那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亲我一口。”

“你都老阿姨了。”

“我还年轻呢。”

“亲哪里？”

“我说嘴巴你亲吗？真变态！”

我在她脸上吧唧一口。

“闺女啊，妈想一辈子都和你一起，你以后找对象入赘过来好不好？”

“都说了我没男朋友！”

“不会和我一样只喜欢女的吧？”

“我取向正常！”

“好好好。那你抓紧找对象，我想要外孙女，多多益善。”

“我没那么能生。”

“你屁股大。”

“老迷信了你。”

事情说开以后，我也不用每天起那么早，费力装样子，开始还让生物钟作怪，过几天就能睡到自然醒，后来还赖了几次床，一直睡到大中午。母亲还要正常工作，我不用上班了，她作息也能宽松一点，不用为我做饭。闲在家的时间里，尝试做了几次饭，复杂的做不好，也勉强能吃，但母亲受不了，我就只做些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姜丝炒土豆，清汤寡面，吃了几次就买了一箱泡面回来，一个人做饭自己吃真没意思，所以我又开始佩服母亲了，她到底是怎么做到把我养这么大的呢？

闲下来的生活很有意思，每天睡到十二点就有点过分了，所以睡的可能有点晚，但早上九点前就会起。看电视看到中午，吃完泡面，继续看电视，看累睡个午觉，醒来继续看电视，到点去做晚饭，自己先吃个西红柿炒鸡蛋，吃个七分饱，又炒了一盘姜丝炒土豆，等母亲回来。

“你不要玩这么大吧？”

母亲坐在餐桌前发呆。

“啊？”

“说起来屁股大除了能生孩子，打起来手感也不错吧？”

“啥？”

“给你三分钟找垫子，过期不候，今天敢出这个门，你就别回来！”

“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要不你来把这玩意儿吃了，不许浪费粮食！”

“我……我吃饱了。”

“过来！”

我连忙跑回房间。

不过就是一盘姜丝炒土豆，用不着脾气这么大吧？莫非进入更年期了？

我手里还有些工作了几年的存款，平时没什么花销，有个万八百的，一直存着就是纸，花了才是钱，想着平时没给母亲买过什么东西，就上网买了个按摩椅。发货还挺快，隔天就到了，按说明书装好，放在屋子里，等她回来。她瞧了瞧屋内，一声不响到厨房做饭，安静吃完洗完碗筷，一块看了会儿电视，我向她提议玩个游戏，尽管警惕地看着我，还是点头同意，就找东西蒙住她双眼，牵着她的手来到我房间，她还不停询问我要做什么。我把她按在按摩椅上，让椅背倾斜，令她躺了下去，她还吓了一跳，发出叫声，我一边安慰她，一边打开开关，突然她就猝不及防地呻吟了一下，令我浑身都打了个哆嗦。

她慌乱地把脸上的动作扯下来，就要跟我兴师问罪，等看到屁股下的东西就熄了火。

“这……这玩意哪来的？”

“我买的，给你买的。”

“花了多少钱？”

“不多。”

“不多是多少？”

“不多就是不多。”

“不跟我说实话是吧？”

“给你买的……你不能说我。”

“还在动，先让我享受完了再来说你。”

我逃出房间。过了好久她都不出来，跑回去看了看，原来她在按摩椅上睡着了。我想把她抱出来，可做不到，就搬椅子坐在旁边，趴她脸旁观察起她。她眼角有几条微不可查的鱼尾纹，就算她保养再好，年纪在那摆着，即便她还能再年轻个五年，老态还是会从她脸上显现出来，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是一种规律，谁都知道人会生老病死，在一生中会见到许多，可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不会多看父母一眼，等长大了才发现父母已经风华不在。从照片上我能知道她年轻时的样子和现在差别不大，可是我能从其中分辨出来，照片上的是女孩，现实里的是母亲。世界上没有谁能比我更亲近她，可是唯独我无法见到她女孩时的样子，不知道孩童时撒娇的模样，不知道喜欢一个男孩子时羞涩的模样，老天派我下来做她的女儿，却让我错过她最美丽的年华。

往事不可追。

我永远都遇不到年轻时的她。

倒是她的头发一如既往的乌黑，我拿我未来的男人起誓，她没染过一次头发，五指捋过去，就像一条光滑的丝绸从指尖流过。我轻轻抚摸她的脸，捏她的脸颊和鼻子，我记得我小时候她就经常这样对我，现在是我第一次这么对她，触感没多大意思，可不知怎么，心理上，有种充实的满足感。

“你醒来没？没醒来我就亲你了。”

她好像真没醒来，我就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用食指肚抚过她嘴唇，又在自己嘴唇上摸了一下，感觉说不出来，应该是她的更好。我翻出唇膏抹了抹，不再那么干燥，就回到她身边，咽了口口水，俯身轻轻在她嘴唇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分，就这样我都感觉心脏跳到嗓子眼，“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我喜欢你。”

“我爱你。”

“老婆。”

带着羞耻喊了几句，见她脸上没什么异样，心里也就放心了。按摩椅还没停，就这么继续开着，我挑出一本书坐床上看了起来。翻过十几页母亲醒来，她呻吟着伸了一个懒腰，听声音我受不了，口干舌燥。她又躺了回去享受起来。我在她身边坐下。

“妈，我跟你说个事啊。”

“啥事？”

“你先保证不生气。”

“那就别说了。”

“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

“嗯……”

“说吧说吧。”

“你有过几个男人？”

她狠狠瞪了一眼。

“我都成年了，咱们可以聊这个吧？”

“知道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

“那你想听什么？是我守身如玉，还是阅人无数？”

“你是我妈，我当然想你是这世界上最纯洁的人啊。”

“纯洁个屁！看上的男人有个好的也算值了。”

“我爸是渣男吗？”

她认真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想要父爱？”

我打了个哆嗦，猛摇头。

“不想要，他还活着就是个人渣，死了也就死了。”

“啊……编谎话太难了，你真是充话费送的。”

“你别闹，现在三岁小孩都不会信这个了。”

“其实我想说，你不是我生的。”

“我惹你生气了吗？这玩笑可开不得。”

她不再开口，闭着眼睛，身子随着按摩椅抖动着。

“真的假的？”

“所以我真不知道你爸是谁，就连你妈都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以前有说过，只是你不信……我也想让你当我是开玩笑的。”

“现在怎么不否认？”

“我不知道，我装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我都不知道做的到底对不对。而且小说上不是有到了多少岁就告诉身份真相的剧情吗？”

“……你能先出去吗？”

她站了起来，想把按摩椅搬走，我就帮她搬到她的房间，然后回到房间，躺床上想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只是做了一个梦。可是闭上眼睛翻来覆去许久，意识还是无比的清晰，同时在另一方面也印证了，这是清清楚楚的现实，耳朵听到的毫无疑问是真的，我二十多年的母亲，眨眼间就没了，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哭的很大声，撕扯着嗓子，感觉就像小时候，明明不知道为什么哭，可就是哭的很大声，不要命的哭，等着有人来抚摸我的头，牵着我的手安慰我，然后去给我买好吃的。有多少次，出现的都是那个女人，可是现在又有谁呢？我和她甚至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是她冲话费送的，她和我的第一次相会肯定不会是谁救赎了谁。

感觉嗓子都哭哑了，我希望她能过来，哪怕不说刚才和我开玩笑，至少说我们以后还是母女，可是她没有，她没有过来。房间的隔音没好到她一点都听不到，她为什么不过来？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们的关系，还是我哪里惹她生气，让她不想理我了？

我不想把这个问题留到以后，跳下床，来到她房间门口，转了下门把手，她把房门反锁了。我晃动着门把手，拍着房门，让她开门。迟缓的，清脆的脚步声靠近，门锁响了起来，一阵烟雾先一步从房间里钻了出来，令我忍不住开始咳嗽。她道了声歉打开房门，她嘴边有点萤火忽明忽暗，缥缈的青烟缭绕在她身侧。我震惊到没有立刻进门。

“想着这几天差不多该说了，就提前买了，跟我那时候不是一个味了。”

我从没见过她抽烟。

我从不知道她抽烟。

“你为什么现在要抽？”

“你别只顾你自己啊，我都已经好多年没抽过了。”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你说什么傻话？”我的眼泪就像小孩，动不动就落下来。“你不做我妈了吗？”

“你还愿意叫吗？”

“除了你我还有谁？”

“不得不选我啊。”

她深吸一口气抽了半根烟，长长的白色烟雾从她鼻孔喷我脸上，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先跟你说几件事，就当是我炫耀吧。”她挥挥手荡开烟雾，拉着我的手坐到客厅沙发上。“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老烟枪了，一天抽一盒都是小意思，也想过戒，可戒来戒去都又抽上了，我想我大概是完了，这辈子肯定是因为肺癌走的。后来给手机充话费，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直接在手机上充值，需要到营业厅，还记得那天是在晚上，我去充话费，出来没走多远就见了鬼，我想那应该就是你妈或者你爸，不过应该是你妈，因为她胆子特小，被我叫了一声就吓跑了，然后爆了装备，就是你，直接被摔地上了。大晚上的我也不敢丢下你，就在一边等着你爸妈来接你，左等右等都都不到，就把你带去派出所，可还是没人来接你，我想我都够惨了，可你比我还惨。你没人要，那我就要你吧，于是就把你领养了。”

她牵着我的手，五指都扣在一起。

“我跟你说我戒烟明明都没戒成功的，可吸烟有害健康，你那时候那么小，我也担心万一你出什么事，让警察找上门就完了，就慢慢戒了，抽烟的频率越来越少，到最后嗍在嘴里的只有棒棒糖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吃，你不知道我吃过多少从你嘴里抢过来的棒棒糖。手里明明有一大把，可却总喜欢我手里的，结果最后棒棒糖上都是你的口水，最后还要我来善后。”

“我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才多大。”

“我想了解你，了解你遇到我之前的事。”

“我的故事比你要长，之后再讲吧。”

“嗯。”

“除了戒烟之外，还有一件我想向你炫耀的事，你猜是什么？”

“被人误以为我们是姐妹？”

“这个也算，但不至于对你炫耀。”她忽然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在她眼瞳里看到了我自己。“你的名字，从我九漏鱼的浅薄知识中，找到了一个让我非常满意的名字，并且你也非常喜欢它。”

“所以我跟你姓只是因为这样？”

“你是我起名的宝贝，为什么要跟其他人姓？”

“还有吗？”

“有是有，不过你得等我想两天，但是有件事从你小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只是因为你是小孩所以才放过你，现在你必须得听。”

“什……什么啊？”

“你他妈闹脾气的时候真他妈太烦了！我又不是你亲妈，有奶粉吃就够了，还他妈想吃我奶！我有奶吗就给你嗍？还有有时候你真的是无理取闹，一碰见好吃的就撒泼打滚，净给我丢人，不是亲妈就给我使劲坑是吧？你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想甩你几个耳光把你丢出去吗？”

“……”

这就很尴尬。

“但还是有点让我很骄傲的。”

“把我养成这样你还挺骄傲？”

“我这样的人，养出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好姑娘，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我对自己并不看好。”我握紧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抱住她。“但是没你就没我现在。我爱你。”

她打了个哆嗦。

“这肉麻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你就没说过我爱你。”

“把你养大还不够吗？”

“我想听。”

“等会儿录音给你，让你反复听。”

“不要，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我嫌丢人。”

“我都说了，你不说不公平。”

“那我先问一句，你现在对亲生母亲的想象中，会是我这样的吗？”

“我只有你一个妈妈，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想象，其他的妈妈会是什么样。你要愿意做我一辈子妈妈，我就做你一辈子女儿。”

“我是比你现在还小的时候收养你的。”

“是因为我比较可爱吗？应该不只是同情我吧？”

“不，你那时候丑了吧唧的，你上网搜搜刚出生的婴儿就知道了。”

“我不信你有那么好心，平白无故收养我。”

“那时候我也不信。我这个人啊，一切都看透了，一个女孩，要是想漂漂亮亮的长命百岁抽什么烟啊，可我又想抽烟又想长命百岁。跟你实话实说吧，我真有过一个男人，要了我的身子，在我肚子里种了一个孩子，然后人就跑了，我呢，把那个孩子拿掉了，一团血淋淋的肉摆在我面前，我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还觉得有点恶心，也许是有了心理阴影吧，我打算一辈子都不要孩子，至于男人嘛，应该是有好的，可惜我遇不到。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懂自尊自爱的，之前是我大意。我警告你，你找男朋友我不反对，但婚前发生关系绝对不行，你又不是男人，做了一点事没有，万一真有了孩子，他负责任还好，万一跑了，这孩子你到底要不要？人生只有一次，我不希望你有什么遗憾。”

“嗯，听你的。”

“至于为什么要收养你呢？我想想，时间太远了，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对了，当时带你去派出所的时候，那警察误以为咱们是母女了，还昧着良心说你可爱。人情世故就这样，见到丑的都能夸出花来，当时看着你我就想啊，这孩子吃不吃我的奶呢？”

“我小时候真的丑吗？”

“丑爆了我跟你说，不过现在是大漂亮，多亏了我。”

“别臭美了。”

“之后你也知道了，即便你想吃，我也没奶，你都不知道奶粉多贵，差点给我吃破产了。”

“你后悔过养我吗？”

“有过，还很多次。”

我躺在她怀里，她顺着我的头发。

“我没生过孩子，所以不知道对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是什么感觉，但我总能想起你是我捡到的，对这样的你打骂应该都无所谓，毕竟我都养你了，让我偶尔出出气也是应该的吧？”

“我不记得你有那么打过我，只要我不犯错，你连骂都没骂过我。”

“对啊，我想拿你出出气，可又想到，这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崽啊，打疼了骂坏了，我也心疼啊，出力不讨好的事我怎么能做？”

“打我你心疼吗？”

“怎么不疼？”

“我要做坏事你会打我吗？”

“那要看是什么坏事。”

“反正不会犯法，只是有点不道德。”

“怎么不道德？”

我坐起来捧着她的脸，迅速地接近，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吻上她，她立马挣脱开来，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

她愣住了。

“这个坏事不行啊。”

“你……”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行不行妈妈？”她沉默着，我搂着她脖子在沙发上躺下。“我霸占了你一半多的人生，该让你轻松一点了。”

“不用，我不用你帮我什么，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睡觉吧，你抱着我睡。”

人不能一直颓废下去，尤其身上背负责任的时候。

我需要重新找份工作来减轻她的负担，也让我头脑清醒，不去胡思乱想。现在的工作不好找，一天去面四个试，没一个成的，这就很尴尬，感觉跟之前没啥改变，回到家来还是无所事事，倒是出门一趟出了一身的汗，才刚提起的工作热情，吧唧一下就灭了。去洗了个澡，出来后还挺凉快的，穿上内衣靠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老母亲就下班回来了。

“在家也不能穿成这样。”

“天又不冷，再说咱家也没男人。”

她叹了口气，回房间去了。不一会儿换了衣服出来，坐在一旁陪我看电视。

“你说……”她拖长了音，让我注意到她。“你想不想有个后爸？”

“后爸？我一个爸都没有，怎么就后爸了？”

“你又不是凭空出来的，我找个对象不就是你后爸了吗？”

“所以你有了？”

“怎么会说有就有？总得花点时间吧？”

“我只有两个要求。”

“什么要求？”

“第一，人不能太丑。你那么漂亮，我真担心你插在牛粪上。第二是年纪不能太小，就算姐弟恋最大也只能差五岁，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小年轻就喜欢你这种上了年纪，又看着年轻的。”

“再过几年就藏不了了，该长皱纹还得长。不过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指望头婚了，就算也带了孩子，只怕你不能接受家里突然多出几个人。”

“真要那样，我是不是该搬出去住？”

“傻瓜。”她把我脑袋揽在怀里。“怎么能让你走呢？而且我也没想好到底找什么样的，也许没人看得上我呢？”

“如果我是男人，肯定抵挡不了你的诱惑。”

“怎么说的好像我勾引人似的？”

“这叫风情万种。”

“拉倒吧，有这么说一个快半百的人吗？”

“你别老的太快了。”

“我做得了主吗？”

“我一直觉得不公平，凭什么那么多人能陪着你从小到大，知道你每个年龄段的样子，就我不知道，见到你的时候你都老大不小了。”

“做爹妈的不都这样？”

“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不能和你同一时间出生呢？”

“那我从哪收养你？”

“好吧，我也不想认别的女人当妈。”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是还想看你嫁人，这样我养一个闺女也算圆满了……”

“你别催啊，该谈的时候我会谈的。”

“行，你妈我就没男人缘，这样要求你确实不太好。”

接下来我们两人都没说话，我躺在她怀里看着电视，她揉着我的头，不一会儿说要去做饭，就只剩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电视上播放着无聊的广告，我的大脑里却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想，发着呆，直到母亲将我叫醒，我站起来去餐桌吃饭。

“我有个私心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

“我不想把你让给别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许你跟其他人亲热，亲脸也不行。我要你和我一辈子在一起，以后我谈对象了，要是他不答应和我一起养你就分手，结婚以后我也要和你一起住，在你这里或者我接你过去。要是你嫌人多太烦了，我不结婚也行，我给你养老，到死我都在你身边。这样好不好？”

她把筷子放下，只是看着我。

“我……”很长时间以后她才开口。“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妈，我假装了二十多年，可我真不知道，我现在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太不容易了。”

“那是我愿意的好不好？我没想过让你养老，你不欠我什么。甚至我养你就跟养个宠物的感觉都差不多，你只要过得好比什么都强，你不能赖在我这里，不过自己的生活。”

“和你在一起就不行了吗？甚至我都没提其他要求，只希望做你一辈子的女儿。”

“你去嫁人不是也一样吗？谁家女儿不嫁人？嫁了人就没了娘吗？”

“那你不就剩一个人了吗？”

“我过得比你要好。”

“我离开你就不寂寞了吗？”

“……”

“你都能一个人把我养大，我又怎么不能一个人给你养老？”

“你得结婚啊。”

“你当年都没继续去找，今后我也不会让你去找。对我来说有没有男人无所谓，我只希望你剩下的人生里有我，并感到幸福。”

她没有回应，低头小声咒骂着，发泄着情绪。我身体坚硬，手掌颤抖着吃着饭，嘴唇哆嗦着，嘴巴嚼了半天才咽下去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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