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服饰店，已经算是后半夜了，但秦老板却依旧在等着我们。

　　在此之前...

　　为了照顾满穗的情绪，我强行把不停低声啜泣着哭诉的穗带出了餐馆，尽管她抽抽噎噎地看着剩下来冷掉的菜饭有些恋恋不舍，还是被我抄起腰来抱走了。

　　我把满穗放到地上，牵着她走走停停，到了小镇外一处平整的巨岩上。

　　躺在无人之地的冰凉石块上，或许会对她冷静下来有帮助。

　　“穗，不怕，像我小时候一样做。”

　　盯着星空，渐渐在夜风中沉默下来，满穗不再失控了，只是轻微地吸着鼻子。

　　不知是否这星夜，也如她的家乡所看见的一样...可在我童年生长的那片铁海之上，由于光和烟尘的污染，直到我第一次离开地表，才从显示屏上看到了星星的存在。

　　沉默中，我开始回忆穗与我道来的遭难，她假装天真却内心疏离，确是这悲苦的心伤所致，只是我麻木得惯了，心里觉着光听不做些什么不对，可又没有多少言语能劝慰她。

　　小满穗还是憋不住假话的年龄，一五一十地借这机会引出来给我说了，她便或许能够发泄掉一半的负担。

　　在餐馆里那时候，穗是低头一句句抹着泪地说的，一直说到周围的客人都走光了。那些周围的人忙于浑噩的生计，更比我要麻木，对一个小孩的嘤嘤哭泣丝毫不感兴趣。

　　——她八九岁的时候，家里的作物遭了干旱，生活每况愈下。先是祖母病逝，接着来了征收官抢了他们的粮食，全家挨饿，迫得父亲远行去卖“传家宝”换粮，便从此没了踪迹。

　　母子三人守着幽闭的小屋，在饥饿的绝望中等了很久很久。

　　等到周围的森林里，连树皮和野草都被吃光了...

　　等到弟弟营养不良死了，她和母亲还以为尸僵的弟弟只是生了重病...

　　等到母亲饿出幻觉，把她弟弟的尸体下了锅煮熟，以为弟弟还活着，等着吃锅里的肉...

　　等到母亲癫狂梦醒，看到自己炖了儿子，没想着抚育还活着的穗，便绝望地悬梁自尽...

　　饿得心智不清的满穗反而因饥饿的幻觉肢解了母亲和弟弟的残尸吃下，从血亲的骨肉里得到了生命的延续——她幼小的心灵里，一定充满了自责的重负，但，求生的意志也一定无比强烈。

　　再后来...在一片荒芜死寂中，绝望的小满穗本想寻了短见追随娘和弟弟离开残酷的人世，但她父亲尚且行踪不明，最终让她坚强地放弃了自绝的想法。

　　笃定父亲还活着的满穗烧了破烂无人的家，毅然踏上了寻父之路。然而路上她不仅被饥民捉住，还差点遭人煮入锅中，只是堪堪逃出...

　　她草木皆兵地走了很久，见人就躲，那会儿的小满穗总算流离到城镇，已快要不会说话了，像是哑巴了的乞儿一样到处捡着剩饭剩菜，所幸有一天被好心爷爷收留，做了厨房的小厮，后来却险些被人渣侵犯，害得爷爷和那恶汉搏斗起来，生了一场重病撒手人寰了...

　　后一年仍是没下多少雨，城里的人靠着井水维持生计，最终被一群饿得发狂的兵匪破了小城，他们烧杀劫掠起锅食人，失去一切的满穗拼了命地从混乱里逃出来，不得已再次踏上了漫无天日的逃荒之路...这些记忆留在一个十岁多孩子的心里，会有多痛苦呢......

　　“......满穗...现在已经十二了吗？”

　　我不合时宜地打破沉默，略带讶异。女孩儿在童年时代成熟的速度本该比同龄男孩更快，虽说吃了上顿没下顿在边缘世界也是一些地方的常态，但满穗这瘦小的模样，根本还是穿着学童连衣裤躺在草地上做白日梦的年纪，或许就算真的撒谎，人们也不会怀疑她是否仍是个孩子。

　　这情况倒是常见于那些从环境恶劣的部落和中世纪聚落里长大的人身上，也许她的家乡和这里并无太多不同，不过是另一个处在中世纪水准的神州华夏文明，但要说满穗给人的感觉，并不像发育不良甚至侏儒矮子，身材相貌都显得她完完全全是个可爱的小孩，就是没什么肉。

　　“......爷...穗儿以前...吃的少...长得矮...”

　　刚听了我的话，她怕我又要责怪或不悦，连忙翻了个身，半卧起来辩解着。

　　"...不是故意瞒着您的...穗儿早些时候，初见爷的面相时吓得都摔了..."

　　满穗扭过头去，像是在撇嘴，又好像心有余悸，仍是怕着我的非人面孔。

　　"...还以为是穗儿终于饿死到了地府，见了阎王，要被提审了..."

　　满穗接下来说着一些离奇古怪的话，这或许是她那边的习俗或文化信仰，字里行间道出的，无非是害怕我的模样，倒是让我颇为内疚起来。

　　以往照着镜子或水面时，我的眼前像有一层雾，看不清到底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但也本就没对余下大脑的处理能力寄予厚望。

　　对荒野独居的人来说，越吓人越好，带了个孩子倒让我开始关心这张脸了。

　　为了活命或变强，人是要放弃一些东西，那些皮囊上的东西，留些做纪念就够了。

　　“看爷那么威武...吓人...也怕被爷...弄...

　　...爷救了穗儿，要是爷乐意，穗儿心，心甘情愿...！可是还怕爷把穗儿卖了...”

　　满穗本是焦急地想圆上前话，不知是后来发现有些跑题，或是我走了神没有回应，她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小，又低着头缩着身子躺下，像只困了的小猫似的不说了。

　　边缘世界里并不流行倾向于仁善的文明基础。

　　正确与错误，那是在法律之后形成的道德，立下法律，往往是为了更好地支配低人一等的成员...但既她已经十二了，那再过一年，在这边缘世界上就该算作成人了....

　　只是，她说到这些，让我惊诧于痛苦的经历和见识对这孩子的塑造，本不应当也不可能的情况，竟同样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随后，我不自觉地感觉着小腹，那里其实空无一物。是当年的一批“雇主”声称为了在战斗中尽可能减少要害，被从基因上优化掉的。

　　没人不满，因为大抵是发现平时一起拼命的兄弟姐妹少了几个，连着这话儿被一起优化掉了吧。

　　回想起来这孩子的过去一五一十地倒给我听时，我竟没有什么反应。有人说良心就像齿轮一样，转起来会痛，可我不痛的时候...究竟是它不转了，还是没了呢？

　　......

　　些许时候过去。

　　休息着的满穗又像在餐馆里似的，喃喃着什么地蜷缩起来，只是小脸半埋在双膝之间，不给我听清或者看清的机会。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又或者是很茫然。猫一般晶亮的兰色眸子寂寞地低垂，看着昏暗的风中摇曳的草，而后瞳子便转向了石头般守在一旁不动的我，在黑夜里反射出两轮月光。

　　我看见她唇齿微动，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或者想对我继续说什么，而我那该死的听力模块再一次接触不良，听不清她对我闷声说着什么话。

　　拍着我的脑袋，想着真该找个地方修一下...我这般焦躁的表现让她愣神，脸上渐渐浮现起一种迷惑的情绪。

　　“抱歉...我身上这些东西不好用了。

　　穗......你看，天上有两个月亮呢。”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只是不敢再乱做表情了。

　　“爷...”

　　满穗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了。

　　不同于她偶然间流露出的冷淡和疏远，仿佛小动物在警惕窥视的眼神；

　　又或是之前那如隔着一块玻璃般的拙劣的伪装，藏不住一点悲伤。

　　现在她那无助的样子，更像是周围不胜风力，放任自流的小草。

　　“说吧，你想问我什么？”

　　 我平静地问她。

　　“...您为什么要救我？”

　　 她旋即开口问道，像溺水的孩子紧紧抓住浮木。

　　“...”

　　 我一时语塞。是啊，说到底...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同情心作祟，或许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又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本能...

　　这孩子又是否一直在想，若我不去救她，她便能在地下与家人团圆？

　　“...你不需要为此感到内疚。”

　　 我最终给出了这样一个冰冷的回答。

　　“...穗儿...知道了。”

　　 满穗乖乖垂下了头，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因为你...是...一个值得被拯救的生命。”

　　 我试图补充道，然而句末却无法肯定。

　　也许我不过只是把她引渡到了另一层地狱，那悲伤中有的不仅仅是离乡的不安。

　　“...〔-〕。”

　　 她低声说了什么。

　　“还饿吗？我们回去吃点东西，或者买些副食...”

　　我还是听不清，便只好在这压抑之中想些话头出来。

　　“不了不了，爷，我吃好了，吃得可好了。”

　　 满穗赶紧抬起脑袋来，揉着微微发胀的肚子摇了摇头。

　　这身女童裙装，比起她之前的破衣要好太多，散热性能可在干旱原野上抵御高温，同时也兼顾了风吹日晒中的身体保护和耐用性。

　　浅蓝色的布上装，是搭着肩膀的花边飞袖，由两条交叉带固定着，胸前开着大块裸露的方领，免得体温较高的孩子中暑，向下带着皮革束腰的设计，后背则是沿着交叉带垂下来的搭肩布料和花边，堪堪遮住肩胛，弄得小满穗一开始有些磨不开，只是穿上这身衣服，我才感到她瘦得不成样子，别说胸口撑不起来，就是这肩带都有些松松垮垮的；倒是她的肚子胀胀的，当时由老板指点着把束腰放松了些才穿了进去，显然是营养不良的后遗症。据说人如果不吃肉或者奶和豆子这些有蛋白的吃的，内脏就会吸不住水，渗到肚子里去，看来无论如何，今后必须想个办法让满穗补充些蛋白。

　　下身的深蓝色裙子就简单多了，类似飞袖的设计和布料一直搭到膝盖处，相对产热量高的上身更厚重些，是为了防尘避风。

　　她虽然不太习惯这种修身的同时暴露着肩颈和后背的羞涩感，却抵抗不了漂亮整洁的新衣的诱惑，即便花了稍长的时间弄懂如何穿上，现在也不愿脱下来了。美中不足的就是穗的身上还脏兮兮的，而且脚也直接穿着那双小皮鞋，没有袜子恐怕会把后跟磨坏的，要回去的话还是得背着她。

　　回想刚才满穗吃的那么慢，饭菜都还有剩，所以抱她离开的时候她有些后悔，显然是还没吃饱...难道她还记得我之前的斥责？

　　“...小孩子消化东西很快，相信你的胃在不久之后，便会像之前那样出卖你的想法。我有钱，你也再不会像说的那样饿着的。”

　　“...桀桀桀。”

　　这次，我试图去笑几声，作为对这机械说教的补充，但发出的是不明意义的吱嘎声，真是弄巧成拙。

　　“...好吧...我...有点饿。”

　　 满穗倒是小脸一红，还是妥协了。

　　“回去吧，秦老板大概也等急了。”

　　 我拉起她不足一握的手，待她瘦小的身体从岩石上蹭着下来，朝镇子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满穗，只能默默地陪着她。

　　......

（待续）

小说相关章节：穗环入穗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