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便蜂拥而至。

这里是哪儿？

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我甚至睁不开眼，只感觉到身体四周空间狭窄。

我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但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记忆出现了断层，像是做了一场印象深刻但已被现实冲淡的梦。

一阵窒息的感觉打断了我的努力。我意识到现在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不尽快从这个地方离开的话，我可能会死掉。

好在挣扎发挥了作用，四周的束缚感减轻了一些。虽然这引致了一些新的困惑，但至少我的情绪变得稍微稳定了一些，带着求生的意志，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绝望的境地里拯救出来。

这个过程毫不夸张地说，用尽了我仅存的体力。当我终于挣脱束缚，随即像沙包一样“啪”地摔到地面上。

随后，我看到了两只布满鳞片的锐利尖爪。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愣在那里。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半梦半醒的边缘。

其实在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不对劲。身体变得陌生，似乎多了一些肢体，只是刚刚的境地更加危险，我没空关注身体的变化。而现在，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变得轻松。

这很离谱，说出去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作为当事人的我很清楚。看着倒影里自己的身影，很显然是一条传说中的龙，带蝙蝠翅膀的那种，我出乎意料地感觉不到情绪。

是害怕，是困惑，还是……兴奋？我理解为这是应激状态下的一种暂时的无感，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逻辑的异变，远远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有，为什么我会看到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拼命撕扯那个像鳄鱼一样狭长的，同样布满鳞片的嘴脸，拉拽嘴里那一颗颗刚刚萌芽还没长全的尖牙。然而无谓的动作不会改变既成的事实，我的头颅明显被莫名的力量拉长，而且身上多出来的翅膀和尾巴异常清晰，我能灵活地控制它们，仿佛它们与生俱来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因为破天荒的原因突然长了出来。

刚从一颗巨大的漆黑的蛋里破壳出来的我，瘫坐在一堆破碎的蛋壳上，不知所措。

视野前所未有地清晰明亮。陪伴了我十多年的近视突然变得无影无踪，我能不费力气地在没有光线的洞穴里，看到岩石表面上的每一条纹理，甚至能看到缝隙之间的不知名的虫子来去出没。我也能听到水滴落在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还知道声音是从哪个方位多远的距离传来。

这不是真的……我摇摇头，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从诡异的梦里醒来。但是不，这就是真实的。我控制不住想要大喊，结果从嘴里发出的是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不是一个人类能够发出的吼声，在密闭的洞穴里此起彼伏地回响。

如果换成是别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做什么？我所有应该做的和可以做的事情，都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突然变得有心无力。我应该寻找一条出去的路，然后找到回家的方向，回到我平时的生活里。这对现在的我来说非常轻松，却又艰难得几乎不可能实现。

我会被当成怪物杀掉的吧。即便侥幸逃过一死，也很可能会被抓去研究。一条只应该存在于神话里的龙，是不可能在现实世界里过着和谐生活的。

但我明明不是，为什么我要面临这样荒谬的问题？这时候思路回到了刚刚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干的，怎么会有人有能力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依然还是想不起来。我疑心有人对我做了催眠之类的手段，每当我觉得就要想起来的时候，就会突如其来一阵头痛，让我没办法继续往下想。

所幸我还记得家在哪里。离开洞穴对现在的我来说轻而易举，因为我敏锐的感官已经指引了我正确的方向。唯一的困扰是控制这具不是我的身体还需要时间适应。我几乎没有试过四肢着地走路，尽管发生了巨大变化的身体结构非常适合这种姿势，但我脑子里依然残存的是作为一个灵长动物的站立行走的方式，一路上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为什么我要这样四肢着地走路？不，从一开始就不对，这根本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为什么我会变成怪物，现在的技术有发展到可以莫名其妙就把一个人变成一个怪物的程度了吗？如果这只是个梦，为什么我还没有醒来？

在又一次被自己绊倒之后，我心中开始出现了怒气。我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狈。我一直在想着出去之后要怎么让自己回到原来的生活，而分心只会让我一次又一次摔得更惨烈。我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引致这样的报复，作为一个平日里牺牲自己讨好别人的活得像狗的人，不应该遭遇这样的对待。

而愤怒的另一部分是更加强烈的恐惧。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离开这里之后我真的就这副模样回去吗？神话里的龙是会魔法的，可以变成人的样子，可是我只是莫名其妙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什么都不会，我甚至连走路都踉踉跄跄。一种强烈的绝望感油然而生。我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些事情，但是向来强迫性思维的我脑子里一直萦绕着“怎么办”三个字。

我只能无能狂怒地大叫，随着出口越来越近，我被逼着去面对根本不可能有正解的问题。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把我害成这个处境的罪魁祸首全家不得好死，不擅长控制情绪的我甚至想着要不就这样冲出去，要是被人杀死了就杀死了吧之类的场景。不然呢，变成这个样子的我能做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平心而论，这副显然比我之前那副羸弱的眼镜书生的身体要强悍无数倍。先且不说那些富有战斗特色的鳞片和尖爪，只是背上那对几乎比我整个身体还大的巨大翅膀，就已经让我脱离了普通人的活动范围。如果不是我被困在这具凶兽的身体里，如果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个做梦一般的身体和我平时的身体之间来回切换，我想我可能会很喜欢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强大的力量。

但是这副身体是不能在人类社会生活的……

我终于来到了洞穴外面。在此之前怀着的侥幸心理，在看到熟悉的高楼大厦之后瞬间灰飞烟灭。我甚至立刻知道了自己所处的方位，一个在我家附近的湿地公园。

思绪被打断了，但是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我刚刚还幻想着，自己既然连身体发生巨变这种根本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都能遇上，如果能像小说里的那样，去到一个和现实世界无关的异世界，至少还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然而我生活了十多年的现实世界我很清楚，我做不到，如果我一点魔法什么的都不会，不能把自己伪装起来的话，我不可能活下来超过一天。

趁着夜色，我溜回了家。庆幸的是我现在的体型没有特别巨大，甚至不比一个成年人大多少。经过刚刚一路下来的练习，我现在至少不会左手绊右腿，可以正常行走了。只是占据身体很大一部分的翅膀，此刻只是一种累赘。

倒不是说我没办法把自己带离地面，虽然我没试过真正来一次飞行，但是在行走的时候翅膀的抖动带给了我很强的轻盈的感觉，我相信如果花上一些时间尝试，即便出于人类对高空本能的恐惧不能直冲云霄，我也还是能做一些低空飞行，只是我很害怕一旦去到空中，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在公园的树丛里，街巷的黑暗阴影处悄悄前行，至少不至于轻易招来一堆闪光灯。

我现在还没做好以这个姿态面对人类的准备。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泰然处之的时候。

如果我真的再也变不回去的话……

和最初发现自己变化的时候相比，我现在的焦虑感变轻了一些，大概是和煦的微风吹拂让我平静下来。

总会有解决办法的，既然我能从一个人变成一条龙，那么反过来应该也问题不大才对。就算，最坏的结果，我真的被困在这具身体里了，也还是有办法活下去吧。就算没有遇上这摊子事，以我现在的生存状态，也不见得过得有多好。

就是不知道父母会对我这个模样有什么反应。想到这点我就头大。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期间好几次险些被晚归的路人发现，吓得我听到动静就躲起来，好在作为一条龙的感官异常发达，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我提前侦测，在经历了前几次虚惊，从卧室的窗户钻回到房间之后，我直接瘫倒在床上。

或许这副身体刚从蛋壳里出来还很虚弱，我强烈地感觉到了饥饿，可是这个阶段我只能强行忍着，从书包里翻出一包小零食，囫囵吞枣撕开包装之后就一股脑倒进嘴里。我第一次感受到爪子锋利的好处，在我准备习惯性拿剪刀剪开的时候，注意到前爪锋利指甲的我尝试性在包装膜上划拉了一下，本来徒手非常难拆的包装就被我划出了一道大口子。

其实作为男生，谁不希望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只是事发突然，我没有接受的过程，而且太多未知和恐惧，我到此刻仍然没有想起自己怎么会出现在一颗蛋里，而且还变成了龙。事情的发展过于离奇，不能用常理去判断。

看着镜子里倒映的自己，一个非常陌生的，丑陋的怪物的样子。我没办法说服自己现在正处于现实，但是我的每一个动作，镜子里的那个怪物都如实地反映。坦白说我并不恐惧镜子里的我，我恐惧的只是在这无法伪装却又不能被社会接受的面目之下，我可能要遭受到的所有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对待。

至少我还活着吧。如果真的有人欲置我于死地——如果平凡的我真的得罪了能够改变物种的人，如果我还能活下去，或许会比披着那套平凡人的皮囊苟且偷生要活得更精彩一些。

我怎么都没想到，刚刚才勉强调整了一下心态，在听到门外的动静之后，我整个人呆滞了许久。

在一个离异家庭里长大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亲出现在这边的房子里。而现在不止是她，还有众多平日里没有见面的亲戚都来了。如果他们过来只是为了寻找失踪人口未免有些劳师动众，但不是的，从他们的只字片语里，我听到了骇人听闻的消息。

我的动静引致了一些骚动。在被发现之前，我从窗户里逃了出去，慌不择路地随便选了一个方向逃跑。

身体完全藏匿于黑暗之中。我要确保所有人都看不到此刻惊慌失措的我的样子。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如果不是亲耳所听，我根本不敢想象。

我不知道这个夜晚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日出之前，我赶到了殡仪馆，找到合适的位置藏好。

空气中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味道。在看到熟悉的身影之后，我越发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我几乎本能地就要冲出去和他们会合，结果本来已经适应了四肢行走的我又一次被人类的本能绊倒。

我强忍着要哭的冲动从地上爬起来。现在的我既不能和他们见面，也没办法真正适应龙的身体。这让我的无助感变得越发强烈。我开始后悔自己不应该悄悄跟上来。

提前到来过夜的亲戚陆续到达，每个人的脸上写着不同的表情。这是一种很迷幻的感觉，看着一些自己称之为姨妈姑姐的人，和自己直系的亲生父母，在面对自己死去的事情上的神情。

是的，我死了。

我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躺在冰冷的铁床上。那个我用了十多年的身体，现在却第一次以视频相片以外的方式，直接呈现在我面前。我没有一丝亲切感，反而害怕得要死，虽然我想不会有人在看到自己的身体在眼前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我总觉得那双紧闭的眼一直在悄悄盯着我，质问我为什么害得他如此悲惨地离去。

根本没有多余的大脑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不合逻辑的场面，我一直在想着用什么方式告诉父母，我还活着，我在这里，只是不是你们预期的方式。同样悲惨的是，我发现自己没办法说话，至少不能像人那样说话——又或者说不是不能，而是我从来没有以龙的样子开口说话，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叫声。我疑心在我冲出去的一瞬间，就会有人拿着铁棍和盾牌朝我怒斥。

我是一个懦夫。我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一点。即便身上的鳞甲就像钢铁一样坚硬，我的内心却还是像那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那样柔软。我害怕被人呵斥，害怕他们打我，我也没办法张开血盆大口用我的满嘴獠牙在敌人身上留下死亡的伤痕。

我的父母对着躺在铁床上的那个我涕泗横流。没想到我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

其实这里不是我第一次来，这也是为什么我半夜能够在没有人带领的情况下来到这里。不过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爷爷去世那会儿，我上初三，请假过来见爷爷最后一面。当时为了离婚净身出户的母亲没有到场，只有父亲跪在爷爷的灵柩前哭天抢地。我还记得当时在去的路上没怎么哭，但是在见到爷爷之前，听到某个房间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时，我突然意识到，爷爷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现在我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场景。父亲在抱着另一个我大哭。因为这次的主角换成了我，本来已经很少再相聚的母亲也出现了。相比其他哭丧着脸却不至于过于激动的所谓亲朋好友，她的反应不至于太过激动，但我却能够从那张麻木的脸上看到深深刺痛我的心的绝望。体验过亲人离世的我不会不理解大家此刻的情绪，特别是看到那张失去血色的冷冰冰的面孔，我越发觉得内心翻江倒海。

我知道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我的错，但是一种针扎的愧疚感还是充斥了我的头脑。我的前爪紧紧扣着墙壁，在上面划出深深的凹痕。我不得不拼尽全力压住自己冲出去告诉他们我还活着的欲望，因为我知道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那个躺在不该躺着的位置的我才是他们认知里的我，而我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我没办法让他们相信那个更像是我的我可能只是某种错觉，而眼下这个长满獠牙的怪物才是他们的儿子。

送别室和我几年前送爷爷走的时候的布置差不多，流程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变化。在时间差不多之后，有工作人员前来把另一个我送去火化。本来已经释放了一部分情绪，稍微缓解了一些的众人立刻又激动起来，特别是父亲，一路抓着棺材的边朝我大叫，而母亲只是留在房间里，在人们离去之后放声大哭。

我想这或许是一个和母亲单独沟通的机会。但是比起这个，我突然觉得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如果我不是我……或者说我此刻没有以这个形态在这里观看了事态的发展，如果我只是像大多数其他在这个年纪不幸离去的人一样随风飘去也就罢了，但现在的情况是，我还活着！虽然这一刻不会有人相信我变成了一条龙，但或许有一个人能够帮我解释这一切，我不知道这个人此刻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存在把我的意识抽出来放进一条龙的身体里，但至少这是一个方向！

时间紧迫，一旦流程开始，我就没有机会翻盘了。那另一个我是我改变局势唯一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副可能藏着许多线索的身体就这样被处理掉。然而如果我决定出手，就意味着我要面对自己行踪暴露的危险。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如果不弄出动静还好，一旦这里的人有需要，随时可以查看我的行踪。

我知道，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当然我也大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这件事，以后再找机会，用各种方式明示暗示家人我还活着。但是我不甘心让重要的线索在我面前消失，万一呢，万一那个我身上有着解开这个谜团，让我回到正常生活的钥匙，而一旦继续迟疑下去，所有的希望就会随着一缕青烟随风流逝了。

铁床已经被抬上了焚化炉的入口。送行的人被挡在一扇窗户外面，只能拼命拍打着窗户大喊大叫。而我现在没有精力继续观察他们，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在最后关头，我抱着必死的决心，突然从藏身之处冲出来，努力不让自己被惊吓造成的尖叫干扰，以最快速度扑到那另一个我的身上，凭借着龙的本能，叼起身体抛到空中，让他落到我的背上，然后毫不犹豫撞开还没反应过来的人们，张开翅膀一跃而起。

我飞到了空中。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但却又说不出的熟悉，仿佛我天生就理应如此。翱翔在天际对于一条货真价实的龙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对于货不对板的我来说，我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两个灵魂融合在了一起。

我同时有着作为一条龙对飞行的享受，又有着作为一个人对高空的恐惧，好在身体能自己调节，不需要我像控制一台飞机一样花费精力操纵。只是本能的冲撞在所难免，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在一条真正的龙看来一定很可笑，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但到底还是离开了地面，没有把自己摔个嘴啃泥，然后被闻讯赶来的安保人员抓走。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向着最近的深山老林飞去。即便他们要找我也需要一些时间，在此之前如果我能从这个身体上发现什么的话，或许还有一丝活路。

降落比预想中的简单，如果不计较着陆的姿势有多丢龙现眼的话。做了十多年的人类，我知道人的身体有多脆弱，是那种不小心蹭了一下尖锐的桌角都会被划出血痕的程度。现在的我身上全身除了腹部以外，其他地方都被鳞片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即便直接从半空中摔下去也不见得会有损伤，但是换成另一个我可就生死未卜了。

我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虽然我伸出爪子在那副身体上摸了一下，全然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应有的温度。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有没有意义，但一定是会让我家人更为痛苦，而且我自己也少不了麻烦。我把身体周围的布扯开——这对我来说就像把纸巾撕开一样易如反掌。

随后，身体上的十多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把我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即便是经过处理的头部，也隐约能看到被掩盖的惨烈痕迹。每一道伤痕都是带着极大的仇恨，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着，甚至死也要死得凌迟般痛苦。

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对我做了这种事情？

想到父母送别时候，脸上的不舍和痛苦，内心的恐惧渐渐消失。我意识到自己从这一刻开始，是彻底没办法回归人类社会了。取而代之的，是要找出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以牙还牙进行报复的愤怒，哪怕要付出我这个本来就是捡回来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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