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剛剛站穩，還未緩過神來，入目便是滿眼的金色。

　　不屬於自己的體溫，衣料的摩擦聲，以及飾物輕微的碰撞，以及來自這個少年身上獨有的淡雅甜味，魈遲鈍的意識到，空緊緊擁抱了他。

　　是夢嗎？

　　還是那片空間殘留的力量，讓他產生了不合時宜的幻覺？

　　看在敬重仙人的璃月人眼裡，鮮少接近人類的降魔大聖並不推拒空的擁抱，不可思議，又很耐人尋味。

　　看在行事與交際都偏向含蓄的（一斗除外）稻妻人眼裡，投懷送抱約等於以身相許。雖說旅行者是男兒身，也能說是深厚的兄弟情誼，但回想起困於地底時空屢屢投向仙人的視線，讓久崎忍覺得事情沒有那麼單純。

　　看在派蒙眼裡，這是她頭一回見到空主動和心上人如此過度的親密接觸，平時他都保持適當的距離，不論什麼人來看都不會往深處去想，只會以為他們交情頗好。要不是空有和她透底，可能還會覺得他們是比較要好的朋友。

　　眾所周知，熒是空苦苦追尋許久，很重要的妹妹，所以當他在祕境中難以自制的奮力追尋，倒還能理解。

　　可若這個對象換成魈上仙，便多少讓人覺出點別的意味了。

　　此時空顧不得別人的眼光，只想狠狠緊抱失而復得的少年仙人。

　　魈還活著。

　　他還有機會舒緩業障給魈帶來的痛苦。

　　也能繼續嘗試製作魈熟悉的味道，或者平時喜歡的吃食。

　　璃月這麼大，漂亮的地方也很多，他都有記起來，準備之後帶魈去看看，想讓他知道，這樣美好的風景，與他毫不懈怠的守護脫不了關係。

　　每年的節日都想和他一起過。

　　不少旅途趣事都尚未與他分享。

　　還有、還有——

　　想和他一起做的事情有這麼多。

　　魈垂眸，在這樣的距離，即使沒有仙人那般的好視力，都能看出他在微微顫抖。

　　魈稍早向鍾離告假時，他問了一句。

　　「最近可還有什麼讓你掛念的事？」

　　魈愣了愣。

　　能讓他掛念的不多，也就是帝君，璃月，同僚，望舒客棧，還有……

　　那道鎏金般的身影。

　　既是帝君詢問，他也就如實相告。

　　鍾離聽後淡淡一笑。「甚好。」

　　魈忽然想起，這個問題帝君並非第一次提起，剛從被奴役的日子解放時，璃月脫離戰亂轉危為安時，他都問過。

　　第一次，他說，只願為帝君效力。

　　第二次，他說，遵循契約，守護好璃月。

　　那些時候，鍾離聞言只是淡笑點頭，並未多言，這次卻道了一句「甚好」。

　　能讓他掛念人事物一點一滴的增加，這是帝君期待的答案嗎？他不知道。

　　若要形容魈平日裡的心境，約莫就是未置一物的水面，沒有生靈，也無多餘物事，只有少年仙人安靜佇立，偶爾走動，鞋尖點出一圈圈的紋樣，最後回歸無波的寂靜。

　　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落入水中的東西越來越多，每落一個，便會產生撲通、撲通地聲響……世界不再處於針落可聞的寧靜裡，水花激起的高度越發昂揚、洶湧，原本清澈見底的水色，逐漸染上斑斕色彩，澄澈的心境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由落入水中的外來者們，替魈築起的繁華盛景。

　　歷經千年，他的世界早就不如自己所認知的那般一無所有。

　　是了，帝君是在提醒，他早已有了好的轉變。

　　劫後餘生的慶幸後知後覺攀上心頭。

　　差那麼一點，這些珍寶就要被他毫無所覺的丟棄了。

　　「你的存在對某些人來說意義非凡。」久崎忍意有所指的話悄悄拂過魈的心坎。

　　空也在「某些人」之中嗎？

　　魈抬手，正想緊緊圈住讓他胸口一片暖意的人兒，空卻先一步退開。

　　失而復得的激動過後，後知後覺的羞赧漫上空的心頭。

　　我在做什麼？居然就這麼撲上去？

　　空側過視線，完全不敢看魈的表情，會是震驚？還是排斥？他不想細思，也不願確認，只磕巴地道了句好好休息，他先去看看其他朋友的狀況，便急急往別的地方竄了去。

　　絲毫沒有注意到魈那雙停滯半空且無處安放，又緩緩落下的手。

　　魈一時很難形容心裡的滋味。

　　最直觀的感受是想直接捉住他。

　　以迅捷著稱的金鵬夜叉自然能輕易做到這一點。

　　但是魈不想這麼粗暴的對待空，便等在一旁，望著少年旅者與他人對談時笑盈盈的眉眼稍稍出神。

　　煙緋默不作聲的圍觀魈和空的一系列互動。

　　地底時，多是感受到魈冷然的果決和堅毅，回到地面上，卻能見得降魔大聖表情雖是變化不大，但相較之下情感豐沛的面貌，令她嘆為觀止。

　　煙緋幾番斟酌後開口：「空這難得的模樣，魈是第一次見到嗎？」

　　聞言，魈輕嗯了聲。

　　空在他面前向來規矩，少有越界的時候，偶爾玩性上來，也就是在他閉目養神時，悄悄往髮間別一朵沾著晨露的清心。

　　或是嘗試將連理鎮心散混進杏仁豆腐，卻在試吃的時候苦的淚眼汪汪，讓聽到空哽咽的喊聲而出現的魈，一時不知道該震驚這人怎麼撐得住強勁的藥力，還是他居然有想把這兩玩意混在一起的古怪想法，只得速速拿來甜口的飲品，小心翼翼餵著。

　　煙緋眨巴著那雙瑩亮翠眼，嘴角漾起柔和的笑：「你要聽我說說關於他的事嗎？」

　　魈頓了頓。

　　其他人見到的空是何種面貌，他確實感興趣。

　　於是側過臉看向煙緋，應聲好。

　　煙緋從那道沉穩的金眸，硬生生看出好奇的情緒來，不由得被這荒唐的聯想噎住，她清了清喉嚨，娓娓道來。

　　「他呀，旅行到哪兒，朋友就交到哪兒。蒙德人，璃月人，稻妻人，都有說認識他的，例如我上次幫一個行商確認合約的時候，他順口念叨希望每次接下護送委託的都是空，省得天天擔心貨物折損，成本收不回來。」

　　「偶然遇到空的時候我就和他打趣這件事。說他這個冒險家搶手的很，比香菱做的水煮黒背鱸還要熱門，他聽後只是笑了下，一臉思索的樣子。過後我再遇到那行商，他可開心了，說是多虧空的介紹，僱到了長期且穩當的護送。那些護送不是熱門的老字號，也因為名聲不顯，接不到什麼單，如果不是空從中牽橋搭線，兩邊都要做不下去囉。」

　　「聽說空還給他們做過訓練，七八個人對上空一個，卻是人多的一邊被收拾的人仰馬翻。」說到逗趣之處，煙緋笑了幾聲：「不過好歹是有通過訓練的，所以行商用人很放心，被僱用的也有自信和底氣。」

　　這件事魈倒是知道，但不如煙緋全面。前些時日，空一如既往到望舒客棧找他閒聊，卻不復平日的活力，好似失了雨水滋潤的花兒，蔫巴巴的，說是最近在忙活一票人的生計，負責將他們訓練的有模有樣，待時機成熟，才能將人扔給同行的前輩看顧，聽煙緋所述，想來那些人現下過的不錯。

　　魈記得那時候問過，既然繁忙，為何不趁著閒暇好好休息，還要來找他。

　　被問話的少年旅者姿態慵懶的仰躺，手背置於額葉，另一手垂落，愜意撥弄柔嫩的葉片，若不是他身形並不寬闊，早該從樹間摔了下去。

　　不過心繫旅者安危的仙人，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此心安處，便是……」空呢喃著半句詩，聲音輕的猶如夢囈，他忽地擒著笑，也不裝模作樣學什麼詩人情懷了，側目看向魈清麗的眉目，直言：「只要你在身側，就算是在隨時可能崩塌的懸崖邊上，我也能安心休息。」

　　「……若有需要，我隨時可以為你護法，但險要之地沒事不要輕易前往。」魈抬手捉住於空中飄盪的葉片，手指靈巧的動了動，沾染仙法的蝴蝶轉瞬成形，接著往那人休憩的方向輕輕一推，看那用以驅邪之物翩然落在空貼於額間的掌心：「我會擔心。」

　　被關切的滋味可真好啊。

　　但心跳凌亂的節奏，可真讓人不知所措。

　　卻又令人留戀不已。

　　「我會注意的。」

　　魈不曉得空內心的想法，只知道記憶的最後，是他燦如烈陽的笑。

　　煙緋叨絮半晌關於空的種種事蹟，最終道出真正想傳遞給魈的訊息：「空雖然因為樂於助人所以建立了許多情誼，但就像貓兒只會朝信任的人露出肚皮那樣，我感覺他和魈相處的時候是相對放鬆的，因為在你這裡他不必忙碌，也用不著費盡心思，可以好好歇息。」煙緋思忖一會兒，下了結論：「他很需要你，所以這次的事情恐怕狠狠嚇到他了，畢竟你差點就……」煙緋抿唇，她同大家一樣心有餘悸，便刻意略過某些字詞不談：「空的脾氣很好，什麼忙都願意幫，換個角度來說，也可能是將許多不好的想法藏起來了，察覺不到，自然就以為他沒脾氣。只是每種情緒都有一個閥值，不管是什麼樣的性格，一旦到達臨界點，終有一天會以可怕的方式發洩出來。我想，空看起來很依賴魈，說不定可以幫幫他。」

　　魈閉目沉吟。

　　他既不善言辭，又對人類情緒不甚瞭解，真的可以幫到他嗎……想來，煙緋這麼詢問，大約是有什麼他才能做到的事。

　　「我應當如何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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