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伴随着一阵颠簸，列车的制动器与轮毂剧烈摩擦起来。

睡梦中的少女靠在挂满水珠的车窗上，被突如其来的动荡吵醒。

“啊……！”

她的脑袋被钢化玻璃震得生疼，赶忙捂住额头，因扭曲睡姿而酸痛的身体在局促的座椅上努力挪正，僵硬的脖颈得以伸展。

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恰好瞥见了远处的灯火。

（到站了？）

周围的乘客早已起身，正在收拾座位上的物品，着急地准备下车。

（居然睡了这么久……）

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担心手机闹钟不够响的她为了避免坐过站，特地在出发前享受了一场夸张的懒觉，没想到还是抵挡不住轨道交通特有的困意，在并不舒适的涤纶坐垫上沉沉睡去。

至于睡着之前的事情，她只能依稀回想起沿途的那一大片金灿灿的稻田。

正当她想要掏出手机记录风景时，列车便驶入一片雨幕之中。天色迅速黯淡，美好的田园风光随阳光的衰减而失去色彩，笼上灰蒙蒙的雾气，变得索然无味。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她打起了瞌睡。

不管过程如何，列车恰到好处的减速通过痛觉将抵达的信号传递给身体，让她不至于在来到新城市的第一天闹出乌龙。

而使她意识到目的地就在眼前的，除了行将停止的列车，还有从未见过的都市夜景。

“那是……”

虽已入夜，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却都沐浴在璀璨光彩之下。林立的高楼像牢笼一样将偌大的市区分割成方方正正的小块，但依然无法阻挡那些瞄准天空肆意迸射的艳丽霓虹；穿梭于条条框框间的车流化作闪烁的光点，在柏油马路组成的动脉中不断输送养分，串联起被钢筋混凝土填满的器官。

清港市。

上世纪末的重大变革让本不富裕的港口城市改头换面，在短短数十年内一跃成为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资本的注入、城市的扩张、文化的交融……一切的一切都把清港带向历史从未触及的高峰，造就了如今这片容纳着千万人口的钢铁森林。

“在清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这是名为白悬的少女来到这座城市前，听到过最多的关于它的评价。

然而当她亲身站在清港北站地下二层的出站口，把大大小小的包裹从安检机的传送带上搬下，背着几十斤的沉重行李迈向五百米开外的四号线地铁站入口时，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背后隐含的代价。从踏出电动车门的那刻起，她就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氛围裹挟着朝前踱步，离开列车的人群迅速浸泡在令人窒息的忙碌空气中，全神贯注却又漫无目的地快步行走，从一块路牌望向另一块路牌，从一台电梯迈向另一台电梯，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少女身上的行李数量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体型能承受的上限。

脚步前进的方向，会是人生的方向吗？

步履不停的清港不允许人们把时间浪费在思考这个问题上。

不过这对白悬来说不失为一种好消息，在不受瞩目的情况下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恰恰给她带来了梦寐以求的安心感。她不仅没有被背上的重物压得气喘吁吁，反而惬意地吹了声口哨。

作为刚来到清港的旅人，她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注意到。

这个愿望对普通人来说不难满足，倒不如说他人的注意是许多人费尽一生追求的目标。可现实总是令人捉摸不透，即使什么都不做地站在原地，却可能得到比匆匆路过的行人更多的目光。

既然有人擅长躲避他人的注意，就有人擅长注意他人。

“这位女士，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声无心的口哨，站在通道边的一名戴着墨镜的男子注意到了白悬，用攥着一沓海报的手拦下了她。

“嗯？叫我吗？”

白悬一愣，赶忙看了看周围，却遗憾地发现身边暂时没有其他能用女士来称呼的人。

“是的，我是以太传媒的经纪助理，请问您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艺人方面的企划呢？”

“以太……传媒？艺人？不，不好意思，我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没关系，您可以先看看这个，说不定我们未来有合作的机会。”

男子从手中抽出一张宣传海报，热情地塞到白悬手里。

海报上除了硕大的艺术字外，还罗列了公司旗下的几位知名歌手，排版华丽得有些土气。

排在首位的歌手足以吸引她的注意。

“周莉莉？”

这个名字对她而言相当熟悉。如果现在打开手机里听歌软件的“最近播放”菜单，前五首里至少有四首是周莉莉的歌。她就是一路听着周莉莉来到的清港。

换句话说，她是周莉莉的粉丝。

“周莉莉原来是你们公司的啊！不过……嗯，还是算了吧，那个，我还有急事，所以……”

白悬把视线移向男子身后的远方，装作焦急的样子。她的双手尴尬地并在身前，不自觉地摩擦起右手中指上的戒指。

每当紧张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这么做。

如果按照引人注目的程度来排序，艺人、明星和偶像之类的职业绝对名列前茅。因此就算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白悬也不会走上这条路——这和她的人生哲学背道而驰。

更不用说她现在还只是个学生了。

“噢，好的，那不打扰您了。”

男子终于放下手中的海报，给白悬让出一条通路，然后迅速朝下一个目标走去。

“果然是广撒网啊……”

常常作为旅行的起点和终点的火车站自然不乏迷途的少男少女，在这里物色明星苗子的确是一个好选择。

（不该对清港抱有任何期待的。）

白悬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正要往前走，却发现刚才被星探挡住的墙壁上装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的世界与现实同样压抑，挂在人们脸上的不安与匆忙更加清晰。

唯一不同的，是站在镜子中央的自己。

一头略带棕色的黑发因为靠窗睡觉而变得有些凌乱，右侧能看出明显的压痕，左侧的几根发丝则在静电的作用下突兀翘起；特地整理过的前发微微盖住眼角，露出只有在和镜中的自己对视时才不会羞怯的明亮双眸；修身的短袖展示出健康的身材，同时也毫不留情地保留了胸部的平坦。

令人欣慰的是，星探的邀请某种意义上是对外貌的肯定，但白悬依然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应被关注的普通人。

又或者，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普通人。

“呵……”

少女苦笑着摇摇头，转向人头攒动的长廊尽头，迈出这趟旅程的最后一步，也是即将在清港市度过的新生活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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