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十字

自从上了大学，对于假期的感受也和以前有所不同，它不再是短暂的，不再是令人甚至未能有所逾越常日形成的轨线就匆匆结束的杯水车薪，它漫长，甚至是无聊，这一难以置信的特点对于我这种缺少朋友和兴致的人来说尤为明显。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我比任何人都能享受无所事事和独处，就比如现在，虽然在兰德城区里面基本看不见太阳，但是的确已经是日过中天的时候了，我才因为无法对抗饥饿孵化而成的巨大空虚感而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那种可怕的空虚感简直能够描述为吸力，似乎有谁恶作剧将我的肠胃抽成真空，然后负压引得大气满怀恶意地蹂躏着我的肚子。

这的确不好受，但是目前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因为我此刻无比地茫然，连同某种肢体血液不通的麻木和酸痛。

直到方才，我仍在高中的课室上着课，而与记忆中不同的是，这里的教室居然有个巨大的窗户，它大到覆盖整个墙壁，只留下非常细的外框以示这原本是一堵墙壁。不仅如此，这扇窗除了开在我的这一侧，在教室的另一侧，同样也有一样的落地窗，对此，教室后面是两个人高的杂物柜中间夹着贴满彩纸的黑板报，而前面自然是讲台和奇形怪状的仪器，那么教室的门在哪？我并不在乎，此时，我觉得这是多么地理所当然。看向外面，全然是空无一物的蔚蓝，连云都无影无踪，连太阳都被蓝色逼仄，那是很深的海，视线若是能飞弋穿过它的浅层，便能得见镶嵌星辰的漆黑海床——天空总是令人遐想联翩，尽管我对我此时的熟悉和自然都有些感到讶异。建筑，我要从将脸稍微贴近窗往下看才能看到，尽管人世间怎样地泥泞，在接近天空的地方俯瞰全然是斑白的，无辜的孩子的脸庞，单纯地反射着太阳，上升的气流将光线扰动地发抖，因而那些被缩成点的窗户此刻就如昼日里的星辰，熠熠闪烁。我喜欢这个梦，平静而不平凡地实现着我触摸云霄的梦想，无可挑剔，似乎是这样。

在这么一个空间里，我已经说不清，是因为作为费勒，我在这场梦里需要遵守喜欢上课的规则，还是愉悦的心情居然能克服低劣学生分心的难关，于是乎，一整节课，我都听得津津有味，不留记忆。下课了，我伸了个懒腰，眼前的事物就如某种青春电影着色，青调足够鲜明，而空气充满熨帖的暖黄，却又不是雾气，叙事的气氛明亮而通透，某个文字需要铆足了劲描写的矛盾猛兽呼之欲出。我有些惘然，看着窗外发呆，毕竟我是有别于这里的学生的窥视者，并不那么对身旁就是的蓝色天空司空见惯。

怎么会这么蓝……我着迷于此，从天顶到放飞视线能及的地平线，蓝调呈现近乎完美的渐变，而神工的笔触无迹可觅。我凝视着较远的那一抹，稍浅的湖蓝，存在天际的一线之间，我尤其觉得他亲切，适合某种垂怜的目光，之中流露整片大地的江河湖海。矮小的城市铺着，簇到我的脚下。我托着腮望着这些景象，正午的太阳暴晒着，却是把阴影的轮廓打磨硬朗，使悠远的以及荫蔽的地方萌生一种妙不可言的冷峻。在这一片静静的冷峻里，远处忽然升腾而起一小个白色的棉球，并且寂静无声地迅速膨大

是一小朵蕈状云，波澜不惊地在较远的地方，下方的城市那绽开，并且迅速就超过了我们的高度，变得巨大，像是沸腾的纯白绵沫张狂着喷涌，将阴影涂抹在脚下。但是依然，我听不到声音，没有逃得不顾一切的爆风撞碎玻璃，没有贯穿耳膜的锐响，一切都静的出奇，同学们也不约而同地望着外面，所有的手上的事都不自觉地暂停了，就像一幅神圣的油画。

“原子弹……？”

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但其实是错愕的我自言自语。然而同学们没有理我，好像无言静默地注视这一刻，是他们的使命一样

远处，蓝色的现代油画剥蚀了油印的鳞片，突兀地涂了一抹白，突然间，第二块也掉下来了，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每一次它都在我的视野占据更大的画幅，起爆的地点就像一串脚步，坚定地迈向我

蕈状云拔地而起，而我急促地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都仍然波澜不惊，直到新的一朵就在眼前不超过五公里的地方猝然炸开，顷刻之间就吞噬了整扇窗内所能看见的一切，整栋建筑匍匐在它的阴影里面。在白色的巨浪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将要撞上这里的前几秒，我突然陷入了一种包含虚无感的沉思，这种思想在审视着我，审视着这副灾难的景象的意义，它目的明确地出现，将我从惊慌失措的躯壳里抽离。我试图去感知它，却双手扑了个空，某种无法阻挡的明亮极具侵略性地抵达了我的头顶，触及我的眼球，把不知道为什么很沉重的眼皮灼烧得热烫难耐。

恍惚之间，我再次看向近在咫尺的爆炸云，它的动态和力量感即使在放缓了无数倍的时间里都无可阻挡，射线已然散向各处，粉尘熠熠生辉。我在想，下一步，就是在……

巨大的气浪和有如有千钧重的白光从教室的一角轰然而下，只觉得身体被什么瞬间压成了碎片，我立即失去所有感知，剧烈的耳鸣高亢着轰击着耳膜，贯入脑际。身体瞬间被气化，疼痛，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疼痛，而是分子在极高能量状态下的剧烈振荡，遍及全身，就像把身体撕碎了无数遍。我感到没来由的恐惧，对身体的掌控感未完全消散，而忽然开始变得清晰可感，重量沉甸。

我睁开眼，呆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恍惚若隔世，半身仍在惊恐之中，等待回过神来，才想起来把压在身上的被子赶紧踢开，冷汗把身上的毛发全部沾湿，交织打结成团，静静地散发着有汗味的热量，令我难以忍受。我将身上穿的背心扯下，心烦地用爪子去拉开胸前和腮边的粘腻毛发。

……唉

我打开手机，心烦意乱地把锁屏界面乱七八糟的资讯划掉，把手势密码输错两次，然后点开短讯，看看今天有没有什么麻烦要找上门来。朝着空气咒骂了一声，房间里的灯亮度调高了，让生物感觉到更像早晨，窗自然被手机管家打开了，但在五百米高的楼块的十字狭间，根本不会有多少太阳光被容许进入。

正当我心情复杂地发现讯息和昨天晚上并无变化时，一条消息发了过来，是杉纪。

“懒猫，我为什么没有在学校门口看到你”

我这才想起来，昨日当被问到今日的计划时，我跟杉纪说我打算睡一整天，然而立刻被他否决了。他说，即使我们是天生身体强壮的种族，像我这样懒还是会出问题的，他建议今天到学校参与志愿者工作，我当时想反正只是跟着他，就答应了下来。但是昨晚太晚睡了，所以醒的时候已经超过和杉纪约定的见面的时间，而快接近志愿活动开始的时间了。

是的，我对于无所事事的确无所谓，但是杉纪对此总是颇有微词。杉纪是一只在这整个死气沉沉的社会都是少见的很积极乐观的人。志愿者工作即使是在宣传工作做得十分充分的首都，也没有受到学生团体的太多青睐，后来被教育部发现了用学分捆绑的方式，才勉强能够召集齐人手。客观上，这些团体都是在花数倍于正常的精力，来完成有成果但不多的社会服务，譬如站在路口指导行人，行为既羞耻又割裂，但在十万起遭受冷眼结局里面，有一位行人真的因为一时考虑了你的劝告而避免了车祸，那还是不错的，所以我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杉纪，他是真的对这种事情充满了干劲，在与陌生人交流中表现出令我惊呼的镇定和自信，将大家草草了事的工作不费力气就完成得令人赞叹

“我睡过头了”我简短地回复，随后立即动身，我毕竟不想让朋友感到不快，突然之间我意识到，都大学了，我能维持的友谊就只有在幼儿园结识的这段，这真是，算幸运还是不幸呢。

匆忙在淋浴间粗暴地冲掉身上的汗，而后把花洒拨到一边，点开烘干的电源，几个方向就猛地鼓出热风，将我全身的毛吹干。我不太喜欢被大风吹的感觉，时间长了我会感觉到头晕，但是聚集在毛发根部的水凝聚成珠纷纷从发尖吹里的感觉又不错，我甩了甩头，把水尽可能地甩走，潮湿逐渐被替换成蓬松的干燥，我整个人在镜子里看起来大了整整一圈。穿上衣服裤子，抓起拿回来链还没开过的背包就出门了。

电梯里还好没人，我的肚子突然大叫了一阵，都不敢想象让被人看见了会多窘迫。我一爪作梳子按下翘起的头发，一边想着该怎么解决早餐呃……午饭的问题，这时手机又响了。

“我当然知道，那你先顾着赶过来吧，我去给你买吃的，我买什么你就吃什么”

“没话说，等你得胃病我必笑死你”

兰德城据说是一个有整整十环的巨型城市，首都并不与别的主要城市直接接壤，而是独立地处在中部大平原的中心，从城市的边界开始，就是以均高五百米的巨型楼群堆簇而成，远看就是大地上结出的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痂，我曾经在城外旅者发布的系列明信片里面见过兰德城的边界，在草色稀少的病态平原上，不见尽头的高楼密集如城墙，在行走至此的旅人面前突兀地矗起。在城内，得益于这种建筑结构，它变成一个立体的城市，无数道路高度不同，在城市如网密布连接，八方皆可同行，主干道依照主要的几个垂直层次分层，车流永日流泻，川流不休。但是人口剧增的当代很快当局就发现车多成患，每日城市各处就无休止地堵着车，因此一个古代的公共交通提案：地铁，被挖了出来，但是显然只在我们脚下钻是不可能的，于是统合轨道交通就这么糅合着被创造了出来。

早期的城市下层现在已经没人住了，人口在一百米的高度之上才逐渐变多，但能够看到天空的地方确是令人发指的天价地皮，由王公贵族和操弄经济的商人们占据。空出来的底层结构演变成了整座城市的下水系统，从东海岸的大运河引来的水，在这里承受近亿人口的生活和工业废水，随后被引出城市不知道排往何处。

我出生在首都三环平民区的一栋大厦里，对于大部分在这个犹如孤绝外世的城市里生活的人，在这里奔波一生已经足够步履艰难，应对不暇，几乎没有人还会想得到去外边的世界。

这里霓虹十色，这里日夜颠倒，这里人心如兽，他们说“外边还能比这里复杂？”也确实如此，但是我总觉着这之中有某种谬误，无非是童年的迷梦和黑暗日子里的那段现已记不清的记忆，总是提醒着我，路还有很远，我不应无所作为。事到如今，未有契机亦无能力，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今日，城市也并未发生奇迹，春天到底为什么被古代的诗人吟咏，这无非就是满目湿润浑浊的泥尘，灰色挥之不去。我坐在统轨上，思考着若有若无的事情，百态的倒错人间围绕着我演绎，而它们无一不是味同嚼蜡，那我又怎么会有所不同……

从在学校附近的统轨站下来，此时恰是中午，是各职场人下班暂寻休息的时间，人多到我感到不适，匆匆从各种各样的兽之间挤过，一路赶到学校大门，黑豹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他提着一盒快餐，手里抓着一盒牛奶，坐在长椅上张望着，很快就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愣了一下，拿出手机点开和杉纪的对话框，戳了几个字

“我到了”

猫科动物的视力确实好，我隔着很远就看见他当即白了一眼，然后拿起手机给我发了一个句号，我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盯着屏幕看，莫名想笑。

杉纪带的是我最喜欢的煎鱼碎饭，自从被他归结出所谓“费勒生物行为考”之后，一旦我表现出进食倾向，他就会很高兴地给我塞煎鱼相关的食物，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令我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又心安理得，因为我对鱼料理确实是毫无无招架之力，曾经被市场的奸商以超出正常价钱两倍的价格忽悠了买了隔夜的鳗鱼饭，杉纪知道之后大呼无可救药，拉着我去市场找人理论。不管怎样，口味简单选择单一某种时候也是好事，譬如这种带饭的操作就不能反着来由我帮他，那样的话我就会面对各种选择束手无策，最后很荒谬地用随机示数器决定。

饭后，进行了并无不同的志愿者工作，这次只是在假期内打扫一下学校，而不用外出和语言不通的长辈打交道，我感到轻松了不少。一开始我对这种事情展现出超乎寻常的笨拙，短期内甚至形成了对下决定的恐惧，比如有一次我当助理帮忙换校园资讯栏的版面，在走廊里一箱放着摘下来的旧版面，一箱放着要换的新版面，我稀里糊涂地完成了工作交接后，把旧的又贴了回去。直到那次活动的组织人，大三建筑系的绵羊小姐及其偶然再次经过我们系

的时候，对此表示疑惑才发现了这一乌龙。现在想来都令我不寒而栗。不过，在杉纪一次一次带我来尝试下，现在也已经算得心应手了，甚至偶尔还有新人请教我的意见。

从高中开始的时候和儿时的好友重逢，之后的日子虽然并不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却有了一种实在的感觉。高中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高考，那实在不是一段可以称的上甜的日子，幸而有杉纪一直支持着我，他朋友很多，但我只有他能真正信任，而他也往往乐此不疲地回应着朋友力所能及的所有期待。当踩在地面上的时候，很快我就难以回想起坠落的感觉，后来即使我仍然梦多，却并不感夜长苦多和活得无虚无，做梦的内容也不那么张牙舞爪，而且懂得和真正的我分清界限——不应在白日已至的时刻仍滞留在人间。大学之后，少了高考内容那种浮于表面且繁冗的负担，学习和生活都有了明确的方向性，这种实在感就变得更加鲜明，当我发现这点时，我已经对于自己展现出年幼时不敢展现的信任，试图驾驭命运猛兽的勇气

杉纪从他负责的区域回来，看得出来他很卖力，原本硬直的短毛都有点稍稍被盐分和水压得蜷曲，看起来有点乱

“怎么样啊你，弄完了没有”

“其实我没有被分配到太多的任务，一阵子之前我就已经在闲置了……还好吧今天”

我有点克制不住自己在春天的慵懒

“行，那去吃饭吧”黑豹笑笑，和我一东一西地扯着今天发生的事，不知不觉我随他一同走到了统轨站。

“欸？快餐就行了吧，今天也要去那边吃吗……”我有些疑惑地问。一般来说在我的要求下，每次我们从学校出来选择到外面去吃饭，都到附近牛叔的小菜馆炒两个快餐应付，因为那很快，而且价钱令我赞叹地实惠。而哪天杉纪实在兴奋地过头的话，就会拉着我到三环环贸中心的一家饭馆玩，不是什么高档的饭店，但是是杉纪大一的时候建议我和他一起投资的饭店，接受投资的是金融系的一只很高大的狮子，杉纪的朋友。我当时并不了解，直接把钱给杉纪处理了，后来才发现经营着一家饭馆，生意出奇的好，除了是因为那只狮子在系里各科成绩长居第一之外，我还觉得他这人天生就有一种和金钱谐振的能力，光是那圈鬃毛就金灿灿的。所以因为杉纪当时神机妙算般的选择投资，金鬃狮很豪爽地保证我们俩永远是他店里的最上宾，有空随意光临，常年享有力度惊人的优惠。虽说如此，但我还是觉得让别人吃太多亏不好，钱依然照付，但是主人是熟人和这样的场景，是去哪里都难以感到的惬意自在，是个消遣高涨兴致的绝妙去处。不过由于狮子爱热闹的性格，与之熟络并常来此处玩乐的常客和各种群体增多，而且受到环贸中心极其奢靡浮华气氛影响，他的经营模式也越来越朝娱乐方向转化，直到现在，游戏厅，舞池，吧台和晃眼的各种俗气灯饰已经应有具有。

“嗯，当然的吧……今天可是我们费勒先生假期第一次赏脸出家门，完全值得跑那儿享受一番……”

“哈哈什么嘛，这假一共就还没放几天，说的我好像是什么究极家里蹲的一样。现在我真的没有那么抗拒出门了，只是，我感觉会不会出来太久了，今早我出门太……”

“拜托，你十二点才到诶，到现在才一共不到四个小时，完全不久吧”

“而且，你知道吗，今天他们那边的拓展吧区开张了，如果不去尝试一下也太没意思了”杉纪有些兴奋地说，我们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到统轨站，在吞吐黑色长长车厢的巨大中枢里找到要上的车次，现在还未到下班高峰，并不需要很挤才能挤进车厢，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勾起了我并不多的注意。

“呃……酒吧吗？我没喝过酒诶，而且按金他的性格，会只做单纯的酒吧吗……上次他整了一些呃……坐在游泳池里吃回转寿司，简直有被吓到”

“嗯……好像这次他确实没有说自己又搞了什么鬼点子，大概就是一点社交属性较重的酒吧，那个…费勒……”

“怎么？”我看着他，把手机的屏幕稍稍下放。

“我觉得你虽然……从客观上来讲，对自己是很不负责尤其是生活习惯，但是上天又偏偏不让你能邋遢，你长得还是非常不错的……”杉纪的表情混杂着憋笑和笑，还有一些别扭的慈祥感

“你认真的？”我感到好笑，指着自己问他“……我才发现我这脸上的毛打了个结……这么久看起来一定蠢爆了。”

“信不信由你，哼哼，你不知道吧，我前几天收到了什么……”黑豹把脸贴过来，把手伸进自己的背包里掏了掏，取出一个信封，“猜猜这啥”

“不知道，求你告诉我”我冷笑着回击这个玩笑人的关子

“隔壁系的一个妹子，呃，一位身材高挑的文雅山羊，带着一副淡金色细框眼睛，睫毛细长……总之她让我转交给你这封，表白信”黑豹把那个信封浮夸地在车厢蓝色的空间内画了个圈，用两只手指夹着递到我的面前，看得出来一直在憋笑

“你也是挺有气场的，居然被表白还需要专人转交”

“行了快还给人家，就说我……”

“就说你‘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对吧……还是我懂你吧，已经把人家打发走了，虽然我说得并不重，可人家还是白了我一眼，这可不是第一次了……”

我有点无语地晃晃脑袋，“几次都一样……我是真的不打算谈恋爱，一是，我大概率是个同性恋……这个你大概早就知道。二是，我很难保证提供给对方情绪价值，我自己说实话都还要舔舐伤口，谈对象的话……二者是否适合，是否有机会了解，是否真的了解还是浮于表面辄止一段时间之后又发现彼此不合，我的痛苦是否会伤害到他，他的痛苦我要怎么帮他，要如何磨合，要如何面对外界，这些那些太多变数了，而你知道我最怠惰于应付这些”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能捧出什么世纪难题来，这些哪里算问题嘛……首先”

“你是什么性恋就恋什么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管这些，这个混乱超前的城市什么都不好，就是好在包容性足够强。但是说实在话，就算是作为一个同性恋的话你也太不合格了，甚至有时候我都能察觉得到……比如说让你去当助理的棒球社那个小牛社长，还有你们班上那位人气蛮高的班长……我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的无比竞争力，你居然毫无反应，对了好像那头牛也说过你挺可……”

“杉纪……讲点有意思的吧，不要拿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来举例了” 我感觉到他已经又要开始完全把话偏到拿我打趣的地方了，赶紧把他打断

“总之，你也不能否认你需要陪伴吧，说实话，你所说的这些困难都不是事，你要相信只要你有心总是能遇到对的人，在此之前你得先扩大社交的范围，你认为需要提高社交质量还是筛选交往群体都是你自己决定的事，但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可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活得更随意一点，说真的，你只要是社交就必定我会在场，虽然说协助你别被骗了是我乐意之至，但你不觉得你认识的人实在有点少吗。你说，万一有哪一天我不在了的话，你也可以并无大碍地继续大笑着生活嘛……谈不谈恋爱不是重点，我觉得你得放开自己，最起码对试图来敲门的人宽容些，至少有条路可来。”

“我当然知道你的好心啦，但是……你乱说啥你不在了，怎么，突然拿恋爱话题来开导我莫非你自己已经跳进去了？”我挑着眉，笑着看他，意料之中地这只很坦诚的黑豹开始把爪子放到后脑勺乱挠，微微低头脸上难抑制地浮现起笑意。都不知道是想起自己心里的哪位傻乐，还是跟单身朋友说自己成了的那种羞涩和莫名其妙的愧疚。

“好吧，被你发现了。”黑豹满脸赔着笑，耳朵莫名其妙的跳动，明明没有苍蝇落脚。“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同系的女生，就聊了聊，没想到感觉自己有点……”

我有点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也微微晃着头，继续追问：

“是谁呀，你还拿我来说事，我现在才想起来你从高中开始就是风云人物之一，多少纯情少女被你轻易俘获又被你置若罔闻，我听说当时高三的时候，芳，就是班长，还因为追求你不可自拔而成绩掉了好多……”

“哈哈，那我还真是有罪了…那这么看来其实是好朋友一脉相连的愚钝了，其实我今天想带你去金那边，是因为她也今天也会去，所以我稍微试探一下你，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就带你去认识认识她，如果你不愿意去那里的话就算了，那我就另找时间……”

“怎么可能啊杉纪，你的人生大事我还可能妨碍你不成，我恨不得手脚并用举手赞成，到时候我就在你后面给你们两个粉色荧光灯带，好不好？……哈哈哈”

“这种牛不太适合你吹，感觉你会先自己觉得尴尬得逃跑”

“那倒也是。”

环贸中心附近真是有够吵的，这是三环五层最庞大的商业综合体了，外形不规整到可以称之为流光溢彩方砖的堆砌，各种功用的建筑群把自己嵌入巨型的整体，如烟火一样覆压天空的广告牌交相辉映。纵横交错的天桥行道，里面幢幢穿梭的人影，把光影裁剪挤压，使得这些如同楼群的血管中忽明忽灭地闪光，就像沉思的智械规律难明的心跳。

这一切都诉说着，这所谓的商业体的起源与历史并不经过巧匠和调律师编织，它是野蛮地生长而爆发在这个城市的心脏的。十字戏谑地将楼群草草割画，给予这座城里还对外界存知的人们最低限度的天空，由此这里的花草会坐景观天太久，莫名忽视太阳和群星的真面，以至于在多年以后，所有蜗居穴中的蚂蚁们被水汽再次逼上外头的小丘时，面对坠落的群星和受难的天父，第一感觉是惊奇和不真实。我处于这种地方总是惴惴不安，我细微地感知着它的缘由，却发现手指搭上的是整个国家，时代的微弱的脉搏——如同这种怪异的商圈，这种空洞在整个大陆都是现象级的。

我大学选修了历史，因为最初我很好奇，一个元年是一百多年前的国家，却是一个压制着盘踞此地亿万年的大自然的国家，究竟是有幸将无数英雄和巨人的诞创聚于了瞬间，还是单凭一个王姓的横贯古今的绝才和荣光一手缔造，无论是哪一种，都太过奇迹，胜过一切在荣光里孕育的孩子所能书写的荣光的片面。

但是很快，我失望了。我的主修业是生物学，说实话在一个生态遭到严重破坏的国度，即使是主修生物，似乎也只能学到一些空洞而不具体的理论，这些理论脱离目所能及的现实，但毕竟我喜欢这一门科目，久而久之对于它的理解转变成了一种对稳态平衡，逻辑连续，的狂热追求，并且对于个中存在谬误的某个理论系统，我发现不和谐的能力变得敏锐无比。是的，我没上两节课就对这个国家的历史产生了极多的疑问，他们逻辑的错位，列举事实的无连贯，以及不符合客观规律的现象比比皆是。于是我很快就对此失去了兴趣，并且冥冥之中，脱离了普遍裹挟着整个社会的狂热，简单来说，我没那么信任这个国家了。

不过，这大抵亦不会跟我有什么联系，人能做到的和能看到的，原本就差的很远，但是假如让双腿被束缚的人望到过于远的风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定好坏的戏弄。

每次进到环贸这块地方，相对于别处更宽阔的空间，和画幅过大的流光溢彩，我往往会有些感慨，虽然这里想要纷呈的信息和情绪很多，但当耳目彻底疲惫于接受，那些夸张的内容在心中不再拥有信用，这又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寂静，是不仅外界，连自己的心都失声的绝静。即使是大脑灵活如杉纪，也能明显看出来在这里变得笨拙了许多，这是一家几乎算是我们自己人的，而且来了不少次的饭店，而他却还要看着手里的导航，一边擦着被稍稍被汗浸湿了的，原本是灰黑而现在被周围染上霓虹的毛发，一边向我挤出一个苦笑：

“服了，好像不小心走错路了，金的店在下面两层……”

“这块地方是这样的，这些商家喜欢玩彼此玩过的把戏，弄得走到哪里都是既视感，而且这么吵，变笨也是正常的”

“别挖苦我了，哎，难道你不饿吗，赶紧过来和我研究一下怎么到下面去。为什么每下一层楼的楼梯间和电梯的位置都不一样的啊……如果走天桥还要到对面的那栋楼再……”杉纪一脸怨气，其中有一部分我很熟悉的那种苦涩的表情，往往是以前高中早上第五节课和下午第四节课的时候喜欢露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就会难堪地把头低着靠在桌面上，好笑地揉着肚子，然后问我“费勒，饿死我了，你有没有……”然后他的肚子猝不及防地大叫一声，引得全体目光向我们看齐。我笑得停不下来，侧身从书包里掏出来囤的巧克力，难道说黑豹没有储存食物的习性吗……但是这么想的话，好像老虎也没有？

“这么快饿了？抱歉，我身上没带巧克力之类的，今天忘记背那个包了。不过，现在这里这么吵，你可以放心让它……”我面带笑意地说。

“你真的……还拿这个来笑我，这说明我的肠胃健康，饮食规律。何况要不是我今天中午帮你带的够多，客观上稍稍延迟你的进食时间，你现在还能站得那么直吗。行了，我给金发了消息，他过来找我们。”黑豹摇摇头，把身子站直了

“不过有一说一，那只狮子居然对这里的东西完全不感到头晕，之前我参加选修课的时候和他聊天，聊到环贸中心这里很乱的时候，他有些疑惑，说不会啊，他记得挺清楚的，他当场把能从各个入口到他的店的最快路程全都背了下来，他还能把这幢该死的楼的结构图大致画出来……”

黑豹说着，把手机划出来一张图片，展示给我看

“……天啊，这简直就是出自充满恶意的抽象主义潦倒画师之手。金嘛，他这么说能这么做其实我都不奇怪，他那种乖僻但胆子很大的性格，还有懂得什么时候一根筋，什么时候装傻，什么时候不吝啬诚意，这些都是上天给一位注定是商界天才的恩惠。我现在觉得你搭上他，真的是天才到不能再天才了……”

“哈哈哈……是这样的吧”

我觉得金实在很高，他体格健硕，经常身着凸显身材和雄性魅力的白西装，使胸肌的线条隐约显现十足性感，腰部紧致，但是又喜欢张扬的发型和喜欢化一些稍稍阴柔的妆，特点的锐利碰撞令人脑子里蹦出一大堆时尚，潮流，朋克，后现代等浮夸的词，连带着他一手缔造的一切都从此谱系。但实话实说，我很佩服他，而且他的身材真的很不错，但是因为似乎我天生对这种矛盾标签风格的做派有点绝缘，很难忍着不去和他保持距离，虽然我看得出来，他至少对我和杉纪是真诚和友善的。

我一直抬头望着金夸张的背肌，和后脑勺那一扎十足粗犷的脏辫，走进去饭店。他背后是这条有原始丛林风格像一条蟒蛇一样的脏辫，但是在面前看起来他的发型却就像温文尔雅的贵公子，鬃毛蓬松光泽靓丽，有适到好处的卷曲度，这些行头给他在环贸中心这带招徕了不少注视和合作，也有手腕不够但野心不小的挑战者因此撞上网来，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么想着，我眼前莫名出现一只金色的狼蛛，一位危险而优雅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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