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地，她来了。

褐色的面孔绕过苍白冰原遥远的地平线，浮出名为无垠深空的深邃海面，掩住太阳的洪辉，以及她的光与热。

她是朱庇特，是太阳最强健的第五个子嗣，是这个名为欧罗巴的冰冷世界的母亲。

此时在欧罗巴的冰层之上仰望星空，朱庇特正孤悬于似乎仅为点缀她而生的星辰之上，用她深红的独眼凝视着自己将死的次子，向他投来着因炙热而冷酷的目光。

从这个角度看去，太阳只不过是黑色幕布上的一个光斑，朱庇特才是欧罗巴的真正主宰。

这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生前所能目睹的无上壮丽与震撼的景色——他们的生命也会因这惊鸿一瞥而迎来终焉。

因为那是朱庇特，是“母亲”，是“主人”——不可目视的死神。

……

哈曼·弗尔夫背靠着墙，微闭着因憔悴与失眠而深陷的双眼，蜷缩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与控制台间的一角，幻想着自己能够听见数十米冰层下，海水的波涛。

包裹着哈曼的堡垒孤独地矗立在冰原之上，像一座目送辉光远去的无言石像。

人们将这座孤独的雕像称为“木星辐射检测站-JR-553”，但哈曼却更喜欢将它当作一块墓碑——尽管这不恰当，因为“墓碑”是给人看的。

欧罗巴上，很快就要没有人了。

“信号传输失败，错误代码……”

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再一次从控制台上响起，这意味着另一次联系总控室的尝试也失败了。

这并不奇怪。在日益增强的木星辐射与电磁干扰面前，检测站或总控室的天线发出的信号顶多算是工程舱室中的一丝蚊音。

“是否尝试重连？”

“是。”哈曼用嘶哑的嗓音回答。

那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当人们绝望地发现木星辐射的强度再一次开始陡增后，检测站的其他留守人员就搭乘最后一班潜艇离开了——他们想趁着这最后几个月，回家陪陪老婆孩子，顺便和他们告个别。

然而哈曼决定留在这里——他不是不想家。只是在他自己看来，在自己生命的最后留在这里似乎更有意义。但是为此，他不得不独自承受长达数月的寂寞和孤独。

好在尽管他的同事们并不十分理解哈曼的选择，他们还是在离开前将这里是食品补给留给了他，让他不至于在被烤焦前饿死。

哈曼很清楚，自己大概是吃不完这些食物的。

……

“信号传输失败，错误代码……”

“是否尝试重连？”

“是。”

哈曼之所以选择留在这里，并非仅仅是出于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的职业操守，更多的是为了“告别”。

作为一名“水生水长”的“第二代欧罗巴人”，哈曼在年轻时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这里还不是什么鬼“检测站”，而是叫“地球-木卫二信号中继站-EUS308”。

当时木星辐射才初露端倪。人类对此表示乐观——过于乐观。

木星辐射强度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像水泵舱的丘脑藻一样疯长。直到地球与木卫二间的通讯因木星辐射而中断时，先知后觉的人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们给这里加装了铅衬与检测设备，使这里成为了生命在地表为数不多的“庇护所”之一。

年轻时的哈曼时常听起老人——第一代殖民者们讲起有关他们的故乡——地球的故事。

什么是“云”？什么是“白天”与“黑夜”？以及……什么是“仰望星空”？地球人抬头看天时，难道不怕被辐射烧死吗？

这些想象伴随着地-欧之间联络的中断而停止了。

地-欧通讯？现在联系仅在百米之外的总控室都是妄想。

他自嘲道。

哈曼在这个铅棺中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和梦。现在他在这里告别，告别一段长达四十年的人生。

……

“信号传输失败……”

“是否尝试重连？”

“是。”

木星辐射从何而来？

“这都是木星人搞的鬼。”这是一句曾经流传在检测站研究人员间的一句玩笑话。

除了这些为消磨时光而产出的段子外，科研站点的“疯子”们还提出过诸如什么“空间氢氦粒子流聚变”，甚至是“木星恒星化”之类的疯狂假说。还有人认为木星辐射与木卫二中央的未知引力源有关——许多人尝试过去寻找这个虚无缥缈的幽灵，但没有一个人回来。

不论真相如何，欧罗巴的结局是已经确定了的：在几个月后，木星辐射将烧穿冰层，把欧罗巴的一切生物烧成焦炭。

人类似乎并没有资格对此表示反对——在这片孕育了无数原生生物的冰洋之中，他们才是实打实的“外来者”。

……

“信号传输失败……”

“是否尝试重连？”

哈曼早就打算放弃联系总控室了，毕竟再也没人会知道他的遗言，但不留下点什么似乎又说不大过去……

不差这一次了。

“是。”

“正在尝试重连……”

……

……

……

“信号传输成功。识别代码……”

“哈？”

“JR-553？这里是总控室，能否收到？”

哈曼爬起来，坐到控制台旁，熟练地戴上耳机。

他瞥了一眼手边的仪表盘——仪表盘的指针指示着木星辐射的强度。

指针指在绿色区域。

“这里是JR-553，信号畅通无阻……妈的，木星辐射和干扰全消失了。”

哈曼不敢相信这一切——这太离谱了，困扰欧罗巴小半个世纪的木星辐射说走就走了？

“总控室收到。我们也与其他检测站取得了联系，我们……”耳机中传来了接线员的抽噎声——喜极而泣，“我们确认了，木星辐射消失了。”

“……怎么……？”

在欧罗巴，很少有人会对着上帝祈祷。现在哈曼认为，除非科学家能解释这一该死的现象，自己从现在开始信仰上帝还来得及。

耳机那一头的背景音中传来了人们的欢呼，似乎还有人唱起了颂歌：“略逊于耀阳，略逊于耀阳，如木卫二般独一无二……”

“我们刚刚收到报告……”接线员停顿了一下，“一艘舷号s-047的攻击型核潜艇在两个小时前离开了J'essica研究前哨站……对，就是距离那个引力源最近的站点。他们似乎是要去寻找它。”

“是他们做的？”

“我不清楚……他们的信号刚刚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引力源与辐射……他们似乎成功了……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祝他们从此‘远航顺利’。”

“我能问一下那艘船的名字吗？”哈曼问道。

“稍等……他们的船名是……大力神。”

木星静静地驶过观测站外的天空，沉下远方苍白的天际。

“我们的星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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