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你把动静弄得稍微大了一点呢。”

再次见到墨竹老师时，他笑得很邪魅，一副对我的失手根本不出所料的样子。

昨夜我与怪盗黑狼在沃特展览馆天台上的激斗，远不只是近身肉搏那么简单。我甚至脱掉甲胄一路追踪到水下，与大盗打得难解难分，直到被他善于操纵潮汐的同伴一下推出了水池，跌撞着落在顶棚上。

来不及擦干身子，就这么湿淋淋穿着盔甲的我，还沉浸在对失利的不甘当中，探照灯却已经照射到跟前，雪亮无比。安保人员本意是追捕怪盗，却偏巧对着我紧追不舍，没防住一束光正好从我身上扫过，骤然照亮全身。

我急忙向楼下跳去，退回到副馆一楼，才得以有机会解除狼人变身，藏在清洁间里穿回自己的衣物，再趁着黑暗离开展览馆现场，幸而没有追兵跟来，但我知道情况已经很不妙了。

果不其然，因为一着不慎，如今老师办公室幕墙上播放的新闻主角变成了我。

——《震惊！神秘武士击退怪盗黑狼，竟是纯种兽人？》

被他们拍到了一张略微模糊的照片，仅是黑影，可兜甲形状还有我的兽耳狼尾都相当明显，谁都看得出来影子的轮廓是个穿武士铠的兽人，真是难堪得要死。

再怎么反思也没用了，往昔多少次都没引起注意，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昨晚除了怪盗，还有个狼人在场，今后我的所有行动都会变得不便。

“抱歉，在下经验不足，没想到那大盗身边还有帮手，事情才变成了这样。”

“你预料不到的，这也是正常的试错成本，但只要没证据，谁敢说那照片上的狼人就是你呢？不过你如果愿意跟我合作，我就可以让你不用这么辛苦。”

“老师，不麻烦您……”我为难地说道，内心还是不愿被别人限制住手脚。

墨竹双手往后扎紧头绳，他后脑勺马尾辫的位置很高，必须伸手用力往上够。他始终不停止用那种玩味的目光盯着我看，但见我不情愿的样子，也就叹口气作罢，转而谈论学校里的事情。

“不逗你玩了，艾欧同学。今天叫你来是有件急事要拜托你去做，雷牙同学上午打电话来请病假，似乎是得了重感冒。”

“怎么可能？！”

我闻言有些震惊，这家伙怎么好好的突然就病了？明明昨天在空中花园相遇时还一副很有活力的样子。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没心没肺的笨蛋不会感冒’那就只是个没根据的调侃而已。放学以后你去雷牙家探望一下吧，地址在这。你替我确认一下他的身体情况，也趁这个机会跟他搞好关系。”

接过墨竹的纸条，我挠挠头表示不解：“为什么要在下去……探病这种事情我可不擅长。”

“那小子要是敢装病，你直接把他抓回来就是了，交给其他家伙可能就会包庇他。”

这倒也是，班上只有我跟他不算熟悉，两个独自生活的转学生举目无亲，平时也没有很多交集，我是有必要跟他主动拉近距离的。更重要的是不知为何，只要提到雷牙，我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的笑脸。

“那在下就姑且答应吧，算是感谢您昨晚的指点。”

“放松点，你就是太认真了，没必要什么事都替自己找理由。”

确实，我中意这小子，那就更深入了解他一些吧。

这样想着，我徐徐展开手心的纸条，才发现更不得了的事情。

这不是离我租的公寓就隔着一条河吗？

狼武士堇青的性格从来就不好，不爱主动搭理人，知道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事必须主动去做，真做起来又不顺利，最不情愿被强塞各种社交任务。

比如登门探病我就老纠结细节，要带什么礼物，什么时间去才不会打扰别人，担心麻烦他，生怕看见雷牙病得一塌糊涂还要起床给我开门，想多了就整个人凝住动不了。

放学的我杵在水上公交站门口已经半个钟头，还是犹豫着打不出登门拜访的电话。换成别人我断不会如此惧怕对方拒绝，但那家伙很特别，我真心实意地对他有好感，心跳加速，畏惧就更甚了。

我从来也不是野兽，是会羞怯的人类，唯有变身能赋予我更多勇气。

算了，还是先发个邮件，等他回复了再去他公寓的服务台，找管理员拨内线吧……？

眺望水城暮色，它与家乡并不相同。遥远的港口被染得赤红，夏日灼热上升的空气还在颤动不止，好像万物皆被太阳吸引，抖动着，就要随之一起堕入深海。我不止一次幻想过落日夺走所有的光芒，永恒黑夜统治了人间，文明的造物纷纷陷于沉寂冰冷，这是独属于悲观者的浪漫。

从小我就是这样消极地看待世界，这与我的成长经历有关。

【第三章.赤红阳炎】

很多人误会御伽是个兽人部落，其实我们是从事神职者的人类国度，只是信奉的神明恰好都是兽神而已。每个大小族群都有各自尊崇的兽神，其他百业分工与正常人类社会无异，特别是到了现代，物质水平也能够与外界相当了。

相传千年前斩妖除魔，开创国度的兽神们预感到黄昏将至，为了能使自己的力量继续守护子孙后代，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将力量寄存在宝石里，供后世在必要时刻使用。

然而这样带来了两个新问题，首先是随着时间流逝，家族会整合、分散甚至湮灭，兽珠仅在族长手中传承容易遗失，也无法保证每一代的持有者都能够胜任职责。其次，是如何使用的问题，轻易将兽珠交给一个人，容易导致他滥用先祖的力量造成灾难。

不知从哪一代开始，制度变了，各部落共同设立了统一管理机构，所有的兽珠被寄放在神山大社的主殿内，想要成为守护者就必须通过层层选拔，最后得到先祖的认可，才能持有兽珠。

一旦被选定成功，此人便会成为一个甚至数个同宗家族的守护者，接下最为艰苦的使命。他或者她，既是御伽的战士，也是各自家族的协调者。

当然如今兽珠战士的战斗功能减少了，他们更多时候是族群实力的象征，参与社会活动为家族争取更多声望，同时让先祖的香火更加旺盛。被选定的战士们并不能就此高枕无忧，不能胜任者就会被神社派出的监察收回资格。

变身以后，生出利爪和尾巴等等兽类的特征，肌肉变得健硕，体力和五感成倍增长，以祖先的姿态守护一族的荣耀，是每个御伽孩子的梦想，小时候的我也不例外。可是很快我就知道，成为兽珠战士这件事如今没有那么单纯。

自古以来不存在万全之法，任何制度都会产生问题。我们家族本支已经连续两代没有人能够得到先祖“青狼”的认可了，与此相反，在分家有一位木讷但刻苦的年轻人，名叫靛次，却通过考验成为了战士。他到了年纪主动隐退，把兽珠交还给神山大社，回来担任我们的长老直到今天。

在他还没隐退，风头正盛时，我的父亲与祖父都对他极其不爽，因为本家被分家踩到了头上，名声、地位和各种机会，也被拥有兽珠战士的分家夺去。优胜劣汰是个务实的结果，但未必是最好的结果，很快就引起了纷扰。

祖父是个阴沉严苛的老人，万事以保全自我为基准。他唆使年轻时的父亲去挑战长老，逼迫对方不变身跟自己对决，结果被竹刀打瞎了一只眼睛，落魄而归，我父亲从此一蹶不振，成了个除了酗酒一事无成的废人。

自我出生以来，就被长辈们当成夺回本家权威的工具，祖父绝不允许我输给分家的同辈人，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从未感受过亲情，还要承受对于幼童来说极其严苛的训练。

什么坐在瀑布下面修行，什么在山地长途跋涉不间断行走，那都是外人脑子里对武士的刻板印象，我儿时经历过的远比这些残酷。

因为我父亲被彻底逼疯了的教训，祖父不会把所有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跟我一起接受剑术传授的，还有本宗的八个亲戚家的孩子，全都关在道场里互相竞争，不择手段培养出最强的那一个，再去打败靛次夺回兽珠。

我们这些孩子，一年四季只有兜裆布穿，每天对着木桩挥砍千百下，双人对练也是打得极狠，每个人浑身上下都被砸得淤青一片，这要是用了真刀，迟早有人断手断脚。

堇青没有童年，我常这样自嘲。

那个挂着“风林火山”匾额的道场是我一生的噩梦。在祖父面前，我们是一群为了成为杀人机器而终日苦修的奴隶，被灌输了各种各样夺回本家荣耀的思想，觉得我们过得落魄都是靛次成为兽珠战士的错。可我们并没有同仇敌忾成为好友，而是自己内部先斗起来，穷亲戚家的孩子尤其好勇斗狠，为了把别人淘汰掉不择手段。

祖父大人恐怕会失望的吧，尽管他的栽培重心在我身上，也对我灌输了最多歪曲的仇恨，却没想到他特意安排的这些“陪练”才是最可怕的，把我推上了叛逆道路。

很不幸，我就是体格最小的那个弱者，一米三还不到的小豆丁，身子骨又薄，是所有人的出气筒。

白天的训练中他们故意用禁招，打伤我的关节，我告诉爷爷，他们又串通起来作证说没看到，反而被老人家说我丢人现眼。到了夜晚，就在我的被褥上浇水，或者偷走我的日用品，给我制造各种麻烦事。

把本家的嫡孙先淘汰掉，对他们八个人都有利，于是他们勾结起来，用各种卑鄙方法逼迫我退出修行。面对霸凌我没有一天停止过抵抗，但寡不敌众，时常被他们堵在墙角摁着揍。祖父苛待我，父亲更是每天喝醉丝毫不在乎我，那八个家伙有恃无恐，变本加厉。有一次，他们在我的坐垫里偷偷埋了针，大家一起在祖父面前跪着正坐，结果我的膝盖立即被刺得流血，浸透了半张垫子。

也许就是这段经历，让我变成了一个极其擅长忍耐痛苦的人，直到今天。我没有其他抵抗的方法，只能忍耐，确保自己活着，咬牙怒视着他们，一声都不吭，令这些施虐者更为害怕，之后遭到的报复也更为激烈。

有一天，他们悄悄闯入我父亲的房间，偷了好几瓶酒喝到酩酊。我刚好从外面回来，走进道场就闻到一股恶心味道，感觉大事不妙向外逃，立即遭到了围猎。为首的两个把我扑倒在地，剩下的人摁住我的四肢，我哭喊着挣扎，嘴立即被他们用袜子无情堵上，手脚都被绑住。面对霸凌，幼童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惊恐加上呼吸阻塞，已经几乎昏迷。

被粗暴地扛进屋，用麻绳吊起双臂拴在房梁上，我个子小，被木棍撑开的双脚只能踮地。接着就是一夜无休无止的折磨与凌辱向我袭来，兜裆布被撕烂，身体被打得不剩几块好肉。我竭力撑住一声不吭，他们就用竹刀抽我的屁股，甚至一下砍在因为双腿分开暴露的后穴，疼到浑身颤抖。

这群人癫狂地发泄着欲望，就是要听我痛苦的呻吟。不知谁把灯笼里的蜡烛拆了出来，烧得旺盛的火苗下方是油汪汪的烛泪，灼热通红，他们狞笑着把蜡烛靠近我，无视我拼命摇头哀求，把溢出的蜡油全部倾倒在我身上，第一次感受到烧灼痛苦，我嘶鸣尖叫，得不到哪怕一丝一毫怜悯。那些热油长时间停留在皮肤上，持续给予我剧痛，甩都甩不脱。我此后便对蜡烛和火光都产生了严重恐惧。

终于带着几乎脱臼的胳膊被放下来，已是遍体鳞伤，粘着凝结的蜡块。可这还不算完，我被他们轮流架在腿上，猥亵身体蹂躏胸口，青春期的性器在我体内毫无章法冲撞、搅动，撕裂的痛苦一次次击碎意识，一股又一股热浆注入身体，我在地狱里受尽折磨，死去活来，一夜无眠。

两年苦难修行，以我被一群畜牲奸污而结束，多么荒唐。

即使如此，伤愈后的我还在想方设法锻炼，只是除了面授我都彻底离开道场，形单影只，无视他们哄笑羞辱的言语，再也不与他们为伍，时常走到海边踏进水域，直到半身浸入水中，任由冰凉的海浪冲击身体，才能恍恍惚惚感受到活着。

可我摆脱不了如此深刻的阴影，被残忍侮辱后，如果还能若无其事，那多半早已经精神崩溃了。

若世界不毁灭的话，我就将这些人连同自己一起毁灭。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冰冷海水中远眺落日时，偶遇了一位兽珠战士。

我第一次遇到通过了考验的御伽战士，双尾黑猫少年持有比人还高的太刀，装束轻盈如浪迹四海的剑客，刀身和尾巴都有铃铛装饰，额头扎着丝带，梳了很高的马尾辫，时刻笑容灿烂。他站在我身后很久，好奇地问我的经历，我对这位不速之客也没有任何隐瞒。无所谓，互不相识，日后也不会产生什么交集。

“原来如此，你希望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小小年纪也真可怜，可惜我帮不了你。”

“我也没打算麻烦别人……”

“不，不是这个意思，有些事情是你自己脑子要想清楚的。没有主见，那你一辈子也逃不掉的。”

“您说我没有主见是吗？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生活，如果不能独立，早就死了。”

“那么，长辈叫你们去憎恨谁，你们就去恨谁吗？然后一生都在仇恨素未谋面的人？想了解情况，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那个人呢？”

陌生人的话令我怔住了，目睹过父亲的悲剧，却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没来由地去憎恨靛次长老？长辈们说的就是正确的吗？不亲自去寻找答案，被祖父牵着鼻子走，参加特训培养成杀人机器，才会被这些所谓的“同伴”玩弄羞辱。

我这两年痛苦生活的源头竟然是自己，偶遇的陌生前辈轻易就捅穿了这层窗户纸。

“你终于明白了？”猫兽人饶有兴致盯着回头不语的我，依旧笑得那样玩味，金色瞳仁圆得像是可以洞察万象。

“嗯，我会试试看，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哎呀，那就好了哦，是个聪明的孩子呢。”黑猫战士爽朗地笑道。

“请问您是……？！”我正要询问黑猫前辈的名字，他的身体却像幻影一样消失了，只留下铃铛绵长的余音。

不愧是兽珠战士，拥有梦幻般的超能力，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若有机会我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是为了什么复仇信条，纯粹是憧憬那份强大。

那次奇遇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遵循前辈指示，主动找到了靛次长老。

他听完事情原委不仅没有排斥我，更是收下我当弟子。正直、讷言、强大，他终于带领我走上正轨，还把祖父从本家派出来找我的家伙纷纷击退。我以被本家除名的代价，换来了正常的成长环境，结识伙伴，成为战士直到今天。

如果迷茫，就自己去寻找答案，这是我在过去岁月中得到的教诲，今天也一定会实践。

水城的夕阳下我为往事感慨，随即深吸一口气，果断打通了雷牙的电话。

那小子疲惫嘶哑的声音响起，反而令我彻底安心。

戴上口罩收拾干净屋子，把地板上的水渍都擦掉，规整了散乱的衣物，并没有花费我多少精力，还有空给雷牙煮了个梨汤。这家伙倒不是完全憨，自己吃了感冒药躺了大半天，还拿个大冰袋敷着，难怪一地的水。只是任何病症痊愈都有必须花费的时间，他到现在还没什么力气起床。

幸好来了，能帮他代劳一些事情，我望着炖锅冒起的水蒸气感叹。

雷牙住的公寓是典型的1DK，采光很好。现在学校宿舍楼都是给寄宿生的，所以才会在外面租个公寓大楼下来安排给留学生和交换生，靠补贴变相节省他们的负担。我倒是没有接受这样的安排，完全是自己花钱租的房子，说到底也是不想被人妨碍罢了。

因为一个人的住处往往会暴露内心。

像雷牙就比较纯粹好懂，就是个贪玩又聪明的阳光少年。我注意到他的书架上零零散散是些科幻小说，夹杂了几本什么黑暗英雄、忍者、魔术师题材的漫画，随后尽是游戏杂志了。顶上摆着一个魔方，一束钢制的九连环，他手真巧，一般人都不爱玩这些繁琐的玩具。

桌子上是电脑、工具盒与电子相框，相框只固定展示一张照片，是雷牙和其他几个气质各异的少年在海之屋的合影，黑发小子被其他伙伴簇拥在中间，男孩们都只穿沙滩裤，有几个戴潜水护目镜，或者手持游泳圈，身材都好得没话说，结实匀称线条明晰，晒得黝黑。是他在故乡的朋友吗？都是些和他一样俊朗的同龄少年。

日常卫生做得中规中矩，还是有些角落有灰尘，有些零食包装袋没扔掉。不能太苛求，毕竟我入门后替靛次长老扫了几年的屋子，师傅对细节的要求可高了。

处理完这些，我才进屋跟他继续聊天。从进屋开始电视一直开着，如果我没来，卧病孤独的雷牙就打算靠这些声音和光源安慰自己了，还怪可怜的。

“怎么就不小心着凉了？”

“艾欧能来看我，很开心……”卧室内瘫着的雷牙勉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向我致谢。黑发被汗水粘在头上，睡衣也是换了两件，身上还湿湿黏黏的，领口敞开透出形状好看的锁骨。虽然脸色通红声音嘶哑，依旧不减乐观。

“是墨竹老师叫我代表大家来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笔记借给你，你好起来以后看看今天的课，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

“谢啦，帮我放桌子上就可以。”

仅有我俩的空间，变得炽热起来。我甚至都忘了他还是个病人，他身上有种不明所以的魅力。

按理说无聊的新闻节目最能催眠，可偏巧开始播报昨夜展览馆怪盗出现的新闻，还有镜头拍到了身份神秘的狼人武士阻止怪盗。

我指着新闻画面说：“你要是昨天听那帮家伙的，去展览馆看怪盗，说不定就不会感冒了。”

“怪盗……？有什么……稀奇的，咳咳，有我帅吗？”雷牙上身探出薄被，枕着双臂找了个舒服姿势看电视，呲牙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

“人家至少比你聪明，上蹿下跳的，警方真的拿这种小丑没办法吗？”

画面上是昨夜怪盗表演的高潮处，身着红黑潜水服的怪盗小子做了个噤声手势，将双手放在水箱上摩挲，突然俏皮地一闪开，水箱里的宝石就不见了，场外一片惊呼。黑狼好像有两幅面容，故意哗众取宠时就张扬放肆，可战斗时，包括与我决斗时，就阴沉隐秘。

新闻主播像兜售好东西一样开始介绍随后镜头拍下的内容，可怕的是媒体掌握的情报比我想象中还详细：喷水池旁我与紧身衣大盗缠斗，随后双双跳入水中，到我又被波浪推回来，几乎每个细节都不遗漏。

已经搞得人尽皆知了啊，我盯着屏幕上自己留下的一个个身影，沉默许久。太投入跟怪盗对决，行踪彻底暴露了。

“……艾欧觉得那个狼武士怎么样？”

雷牙突然抬头问道，我稍微思忖了一会儿，便找到了评价自己的恰当言辞：“能阻止闹剧，他就是好样的。”

“是啊，确实很帅，不过如果他能更直接一点从正面出击就好了，不然会被当成怪盗的同伙。”

他说得对，我一直这么不表明立场就会被人误解，这点我自己也明白，奈何不愿受制于人，不想投靠任何阵营。

“先别说怪盗啦。我发现了，小艾欧很会照顾人嘛……虽然我如果能爬起来，也能做得到管好自己。”

这句赞美倒是让我招架不住，我侧头低声回答：“跟我师傅学的，能派上用场就好。”

“等我好起来，就带你去社团节转转。”

“那你多休息，学校的事情有我呢。”

“艾欧难得来一次我家，别这么快就回去，可以吗？”

他生病起来更像只可怜的小狗，缩在被窝里请求我多留一会儿，宽松的黑色睡衣隐隐露出光滑肌肤，少年身上的青涩气息令我着迷。

甚至我都不知道缘由，堂堂男子汉居然会被他倾倒，不可思议。我有什么办法，只能心甘情愿当他笑容的俘虏了。

“好吧，炖的梨子差不多了，先去给你端出来。”

找了个借口往外逃窜，我为什么会甘愿关心一个陌生人？因为雷牙看我的眼神，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深刻，不太寻常，好像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一样。

本就狭窄的房间过道，还有一面被绿色幕布包住的画板。我一进屋就注意到了，觉得放在这里空间很局促。没看出来啊，这小子还会画画？

但画板的内容更令我心头一颤，那没有完全掩住的一角露出了半边照片，水蓝色宫殿依稀可辨。就是昨晚怪盗光顾的水都展览馆。一个和我一样的交换生，怎么会刚巧关注展览馆？何况他还生着病呢……

我很快理解了，这不是画板，是一张贴满了情报的线索板！惊讶与疑虑铺满我的内心，雷牙并不像自己所说对怪盗毫无兴趣，他也时刻关注着那匹黑狼的行动。

他是敌是友，与怪盗黑狼的关系如何，当然也有无数种可能。

一个人如果可以对所有人敞开心扉，那就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对任何人说真话。

但我没有揭开遮盖板子的幕布，越神秘的家伙我越中意，希望有一天能够亲身了解雷牙的全部真实，我愿意花费这份精力。

因为，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武士隐于叶下的恋慕，生根发芽。从探病这天起，我的世界陡然开始加速流转。

从盛夏到初秋，那是我过得最愉快的时日。

感冒而已，雷牙康复得很快，履行约定要带我参加社团节。

这学校规定每个人都有社团分数，必须加入其中一个。我当初自然是想去剑道社，可是跟剑道主将比试时，三招就用竹刀打到他当场摔倒。我觉得不应该太欺负人，也就没有去，还是在城里的道馆另外保持练习。

不过为了不让雷牙的努力白费，我还是挂名在了他牵头组织的魔术社。反正又没规定说观众不能入社，也就乐得当了个影子部员。

学习生涯当中，面对早就了解的知识本来是很枯燥的，但雷牙会与我讨论每天的心得体会。我们两个转学生，是时刻抱着不能输给本地人的觉悟努力着的。想方设法超越对方，也超越自己的极限，互相进步，这样的学习才是一件乐事。

我爱看他自信的笑容，爱看他偶尔摆弄小魔术，上课也经常偷偷观察同桌的他。从不气馁，从不露出负面情绪，和我故乡的好伙伴们差不多。是因为离家在外，所以更容易从他身上找替代吗？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对雷牙目不转睛了。

校园里的时间过得很快，我好像就这么遵循着日常，连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未曾察觉。

社团节这天的学校是最热闹的，大家不用为学习犯愁，无拘无束，连老师都会放下架子融入其中，这要在我们那里就是庙会，主打的就是玩乐。

雷牙似乎也是社团节执行委员会的成员，并没有时间接我去，而是到视听教室的门口等他。组织大型活动对于学生来说还是压力很大，光是方案策划和人员调度就颇费脑筋。

“来了！”

敲门等待，声音没错，开门走出的却并非平时的雷牙。

且不说一头黑发染成了银色，活泼的笑脸也被面罩遮挡。常人难以驾驭的紧身无袖背心，在他匀称的身板上不成问题，精壮线条十分明晰。护肘包住前臂，面罩是和上衣连体的，穿戴时直接向上拉掩住下半张脸。连接处饰以鲜红的围巾，不难想象跑动时会往后飘。一红一黑的异色瞳也完美还原，甚至还有那道从上到下贯穿的左眼的伤痕。幸好武器都是装饰品，不然还挺吓人。

好帅的潜行者！只能说，“蒙面”这个要素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最强，遮掩口鼻只露出双眼，视线就会集中到对方的眼眸，对方的情感就会直接传达给你，凌厉观察，愤怒威吓，喜悦兴奋，都可以强烈地表达出来。

现实中我只见过一个家伙这么做，那就是怪盗黑狼。

短暂晃神，怪盗与雷牙，两个相似的身影在我眼前重叠了片刻，旋即消散。

“‘幻牙’？”我脱口而出他变装的角色是谁。

“没错！原来艾欧你知道的啊，本来还想让你猜猜的。”随着小子兴奋地一喊，角色的神秘感也就消失了。

御伽跟外界从不是隔绝状态，我家乡的伙伴也有玩网游的，尤其是侦查队的那几个家伙，选的都是潜行者，因为潜行者的动捕，当初就是游戏公司请他们为模特做的，就像自己在虚拟世界的分身，怎么还会选其他职业呢？

“这扮相还挺适合你的。”

“是学姐帮我化的，效果挺好的，特别是这个疤痕，看着就跟真的一样。不过你可得小心，别被她抓去打扮了，我看她对你兴趣不小。”

“也没什么不行的……只要不是女角色。”

“先休息一下吧，一会儿我带你去逛。”

我一再欣赏他的装扮，从未见过这么适合他的衣装。想起探病时雷牙家的书架，他看的漫画都是忍者、魔术师、黑暗英雄为主角的，是有多喜欢这一类人物啊。

“雷牙，穿得这么有感觉，你不做真正的忍者都可惜了。”

“那不是幻想中的职业吗？”

这可难说，有朝一日你会见识到御伽忍者的，那时候可不要兴奋得大喊大叫啊。

但是幻想和现实的界限，在我们这个世界本就稀薄，怪盗黑狼不就几乎是梦幻般的存在吗？

“但如果你想当怪盗，可就是犯罪咯。”我没来由地叹了一句。

“啊哈哈，那也差太远了。”

扮成忍者的雷牙一路上要应付合影，我们到会场的时间也被一路推迟。参观过了几个运动类社团的摊位，最后就剩下三楼尽头处的格斗社了。

我主要用剑战斗，后来跟长老学了些格斗基础，水平不算好，对格斗有兴趣当然是有些秘密了。

我们来到了拳击场，已经是很热火朝天的景象。观众比平时多不少，都是来观赏友谊赛的，还有两三个场地是体验区，完全没有基础也可以被学长们指导着感受格斗的乐趣。我看到他们的护具、手套和格斗短裤，更吸引人的是他们线条分明的肌肉，汗水淋漓，洋溢着青春气息。

“艾欧，这边！”

雷牙回身示意我凑近一些，我反应慢了一些，刚向他走去，侧边拳台上有人跳上绳栏，如流星一样腾空翻越，跳跃到我俩面前。

来者恰似我最应付不来的类型，头发染成红色且不说，护膝、护踝都是扎眼的赤红，短裤甚至是摔角选手的三角短裤，刻画着燃烧火焰的图案，脸上笑容嚣张放肆。

“哟，雷牙，新找的男朋友？”

“咳……不要乱开玩笑。他是艾欧，刚转过来的。”

“哦哟，就是那个干倒了剑道部主将的新人？不错嘛，骨架挺板正的，要不要跟我比一局？”

我们互相上下打量，似乎都捕捉到对方身上强烈的战斗气息。我不怕红发小子侵略的眼神，甚至有些敬佩。况且，我还不是第一次见到他。

“上回见过面了，本大爷是格斗社的主将乔伊。”

“我叫艾欧，从御伽转学过来的，请多指教。”

“哦？本大爷听说过，就是那个人可以变成野兽的地方吧？据说你们是野兽的后代，实力肯定很强。”

这家伙锋芒强烈，出言不逊，像极了以前和我搏斗过的某个家伙。不会吧，他是很像怪盗黑狼，自称也都是“本大爷”，但其他细微之处一点也对不上。

我默默叹了口气，这家伙有点不好对付。

红发小子突然一挑眉：“上回你不是说不认识雷牙吗？竟敢欺骗老子！”

上一回见到他是在教室走廊，这人突然把我叫住，问我是不是转学来的，和雷牙是什么关系。我对陌生人没兴趣，也就随口敷衍过去，想不到他居然是格斗社的负责人。

“好啦好啦，不要这样。”雷牙笑呵呵把我俩隔开，“是我要带他来的，别为难他，我来负责招待。”

“哼，好啊。今天看在雷牙的面子上饶了你，等修学旅行的时候，本大爷再和你过招。”

红发小子用拳套一擦鼻子，呲牙露出凶狠桀骜的笑意，翻身返回拳台。乔伊这家伙对我的敌意极重，很可能不止是看到我在故意隐藏实力，而是发现我跟雷牙关系很好。

我没有怕他，倒想见识一下格斗选手的实力能有多强。

“他说的修学旅行……是什么？”

“诶！艾欧没有听老师说过吗？接下来大家要一起去集体旅行，参观学习，晚上也住在一起，而且是整个年级一起去，当然地点还没商量好呢。”

墨竹老师啊，每次跟他打交道总是在谈如何对付怪盗，反而会忘记告诉我学校里的事务。

“乔伊性子很直的，除非能在拳场上打败他，不然他对谁都是这个态度。”

我冷哼了一声故意损他：“我看倒未必，他不是挺在乎你的吗？”

“因为咱这张帅脸放到哪里都好用嘛……诶，不过，艾欧如果真的穿上格斗装，说不定会挺帅的。”

顶着忍者装束的雷牙打趣着，他并不知道，这番话触及我内心最深的憧憬，我从小就想成为那样的人，也在体术方面悄悄努力，以为我能对怪盗用出十字固是平白无故的吗？

“你想看的话，我就试试怎么样？”

“诶，真的吗！那我也要陪小艾欧。”他的兴奋溢于言表。

就是有点可惜他花了几个小时的妆，加上两边戴的美瞳了。比赛必须全部卸掉，可他玩心上来了，竟是一点也不嫌麻烦。

雷牙跑去找格斗社交涉，借来了些库存的新装备，带我一起去更衣室换上。手套、护踝、格斗短裤、战靴，一应俱全，这小子还颇为“贴心”的给我全部拿了蓝色系的。解下自己的衣服一一更换，唯独那条面料紧绷光滑的三角裤让我犯难。天哪，他居然拿了和乔伊一样暴露的装备给我，还是四角拳击裤更好一些吧？

拼命把这条裤衩往上穿，下面的轮廓被紧紧包住特别明显，大腿也全露在外面，从上至下几乎没什么遮蔽，只能被迫完全展现自己的身躯。我对着镜中自己陌生的样貌感叹，这完全不是武士的风格了呀……

其实一开始比起成为武士，我是更想当个格斗家的。

幼年的我，被跟那八个混蛋放在一起养蛊之前，有一回去神社新年初诣，目睹了非常精彩的神前对决。两位兽珠战士，都出自虎神的后裔，变身成一白一黄两位虎兽人。少年们强健威武，势均力敌，只穿兜裆布，上台前自信地展示肌肉。随后在太鼓声中跃入场地，出拳、踢击、格挡、缠抱，看得我入迷。

好帅气，好想成为他们那样矫健的战士，可以大胆赤膊展现自我。我朦朦胧胧感觉到，自己天生可能崇尚英雄气概，喜欢那些男子汉……

“换好了吗？”

我结束了自我凝视，赶紧推门出去，迎面而来的是雷牙灿烂的笑容。他的格斗装组成几乎与我相同，只是黑色为主，短裤的周边有些红纹点缀。叉着腰自信十足，毫无羞涩扭捏。上次探病我替他擦身子就发现了，雷牙身材非常好，腰身如猿猴一样干练，没有一点赘肉。至于他胯下鼓鼓的一包，更是远甚于我……所有男人都会嫉妒的那种程度吧。

往事历历在目又浮上心头，而今的我与雷牙，就好像新年神前对决的两个斗士，帅气十足。我俩走上格斗社的八角笼，吸引同学们的视线，两侧的气氛立即热闹起来，聚光灯也突然打在我们身上。这些事换作以前我绝不会做，全是因为有雷牙在的缘故才能放开。

“小艾欧，请多指教咯。”雷牙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看他那么自信满满，我也就沉下心来。两人互相触碰拳套行礼，随后就是在裁判的发令声中向对方冲去。

怎料我先发制人的攻击根本没得到雷牙的及时回应，我很轻易就切进了他的下路，一个转身就缠抱住雷牙的腰向下压去，顺利得让我自己都始料未及。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我把他翻过来仰面朝天，锁死双臂，再顶住他的后腰。等这一套地面技做完我才发现，他格斗技术根本就不行啊……

“嘶！疼疼疼！呀啊！！堇青……住手……”

是错觉吗？刚才是谁在叫我的真名？但旋即我就被限制关节疼得大喊大叫的雷牙吸引了注意力。

“抱歉……你不是说会的吗？”我心疼地把雷牙松开，立即爬起来安抚他。

我都忘了，这只是个体验场地而已啊。

雷牙揉着肩膀抱怨：“我……我当然会啦！但你一上来就这么快，谁知道你和乔伊一样那么专业，直接锁死当然没招啦！”

“我下意识都会认真打的，你早说嘛。”

我视线向下，无意间看到了他被亮面反光布料包裹的地方，竟然比刚才胀大了不少，随后却发现他也在抬头看我顶起了帐篷的胯间，都尴尬得转过头去。三角裤的面料实在又紧又滑，想不起生理反应都难啊。

无奈地将他扶起，他也拿拳头轻捶我的肩膀作为回应，一点也没有气馁，跟我一起回到原位。

“那我不用这么难的了，先从最基本的出拳开始吧？”

“明白了，我可得好好学习一下。”

稍微能估量出雷牙的基础程度了，我再慢慢控制出招的难度，这样以来他也能与我互相交锋，享受这种直来直往的乐趣，间或让他打出优势的局面，让他也得意一下。

我的愿望，总会以微妙的方式得以实现啊。哪怕缺失的记忆再也寻不回来，现在的我也都是快乐的。

夜晚的空中花园，校园祭也来到了尾声。组委会在这里举办了庭院聚会，料理社的家伙们负责张罗自助餐，食物齐备，用餐车从电梯送上来。露营社则为大家准备了帐篷，可以睡到明天。今夜星光璀璨，顶棚设定成全透明，天穹尽收眼底。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欢谈，讨论今天社团节的趣事。

“我仔细考虑过了哦，下次修学旅行就建议他们选在海边怎么样？之前也有说过想带你去水都的海滩瞧一瞧的。”

角落的一隅，我与雷牙搭好帐篷。忙碌了一天，终于能在这个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小空间里歇息，顺便观赏这难得一见的澄澈星空。

傍晚时分我刚刚目睹了魔术社的演出，雷牙作为副社长，又换了一套我未曾见过的礼服，头戴夸张的大礼帽，黑西服里套着红色衬衫，辅以漆黑手套，以反光单片眼镜遮挡容貌，飒爽干练，根本没有他驾驭不了的装扮。

他表演的是最经典的瞬移魔术，利用障眼法一瞬间挪动到另一个柜子。手法我都懂，不是很登大雅之堂，但在校园表演是足够了。

我与雷牙对练完了就换回了校服，收拾好我们从格斗社借来的装备，全是我俩的汗水，还得麻烦他们送去洗衣房了。不过怪异的是，我先前换下来的衣服被人给翻弄过，尤其是兜裆布，都给揉皱了，难不成这学校里也有内衣痴汉？幸好非必要我是不会把兽珠带到学校的。

算了，这点小事不影响心情。随着时间流逝，花园里的照明缓缓变暗。我俩裹在帐篷的睡袋里，互相贴近，这一切亲密的关系，都始于我主动去探病的那天吧。

我开玩笑地凑近这家伙，说出了憋了许久的疑问：“你怎么什么都会？为什么在学校里这么受欢迎？而且精力永远花不完？这么大的活动，就算不是你一人负责，也很辛苦的，何况你还要陪着我到处逛。”

“我只是什么都想尝试，让日子过得有意思一点。包括转学到这里，也是想试试换个环境生活而已，根本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时间这么宝贵，不好好冒险一下怎么行呢？”

“呵，原来是这样。”

这世上也有乐观积极看待人生的家伙，与生性冷漠的我刚好相反，可为什么我俩却成了好友呢？

“而且我感觉最幸运的是，因为这样才和小艾欧相遇……哎呀这样说是不是太肉麻了？嗯，总之，很高兴认识你！”

雷牙认真凝视着我，握拳直伸到我面前，以示意坚定和默契。

“嗯，我也是……”

我也伸出右拳，与雷牙的拳头相碰。

一语点醒在下的英雄啊，你看到了吗？那个瘦弱的幼童成长了，已经摆脱童年的阴霾，在异乡的天空下骄傲活着，与强敌厮杀，也能与挚友交心。

最重要的是，武士心里有了他一见钟情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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