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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花】铲子和玫瑰,2

小说:荣格心理学研究 2025-08-24 15:51 5hhhhh 1700 ℃

1. aloha(爱,你好,欢迎,再见)

在鸣上悠提议他们应该搬到一起住的七个年头之后,花村阳介发现他们的关系已经挤不出来了,同样挤不出来的还有家里的牙膏。

“丢掉吧,”悠拿着洗漱包打开洗手池上方的柜门,阳介侧头让他。悠把牙线和棉签塞进洗漱包里,阳介倔强地把卷起来的牙膏皮重又展开,这次细致到毫米地用力叠起来,还是一点东西都没挤出来。

“我说把它丢掉吧,”悠叹气,“我再买就是了。”

“还有呢。”阳介固执地说,捏着牙膏皮,拒绝让步,悠便不再理他,继续整理洗漱包,把皂片和布基胶带装进夹层然后拉上拉链。

阳介的手机在客厅响起来。

近藤浩治在90年代为超级马里奥写的8bit曲调从十三岁开始就一直是阳介的手机铃声,虽然熬过了诺基亚和夏普,一直熬到了最新一代苹果,但极有可能熬不过这一次了。阳介跳起来想去接,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他会把它改回马林巴琴,这样他以后接电话的时候就不会想起今天悠对着镜子皱眉头的样子。

“你不是要迟到了吗?”悠问。

“我今天也一起请假了。”阳介立刻说道。“赶快去上班,把这个交给我。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机场。”

从悠眉头紧锁的样子来看不能说他有多期待这次度假,阳介心里了然,但更多的是疲惫。不管悠怎么不乐意,机票已经改了又改,不能再改了。可怜的悠,被迫和阳介绑在一起,出去度假。阳介同情地想到,然后从悠背后挤过去,浴室太小了,这是他们当时租这间公寓的不利因素之一,剩下还有九条,阳介已经在日复一日消磨度日中渐渐淡忘,悠当时写了一个程序证明这间公寓是首选,然后他们一住就是七年。这里面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悠选择这间公寓的日子,同样也是悠选择阳介的日子,而悠之所以选择阳介,和他选择这栋公寓的理由是一样的。

“阳介,”回忆里的悠站在客厅里叉着腰,在阳介走近的时候回头对他笑,那时他们已经睡在一起接近11个月了。

“如果我们住在一起,会很方便。”

他说。未卜先知,阳介后来才醒悟他指的也许是这间公寓有两间卧室。

阳介走进客厅,挥去悠的幻影,铃声在他接起来之前就挂断了,屏幕熄灭前,房产中介的名字一闪而过。稍后他会回电的,阳介重新把手机放回桌子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牙膏沾到牙刷上,牙刷沾到阳介的牙上,厨房里的剪刀也许能派上用场。

“为什么你能比我多休一天假?”悠跟着他走出浴室。他问到了,但并不是真的关心,所以在阳介提醒他,他为了菜菜子的比赛多请了一天假的时候,悠只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事实上不光是今天,阳介心想,只要他愿意,下个月、明年都不用去公司了,他可以一直休息到卡里一分钱也没有为止,但这似乎没有必要告诉悠。

阳介拉开厨房的抽屉,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剪刀,他剪开牙膏皮伸进牙刷,刮干净了剩下的牙膏。要被分手真的是有预感的,阳介明白,推迟的约会计划、消失的电影之夜,还有越来越少的床上交流,有时候悠在家甚至都不会看他一眼。从十七岁到今天,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像一卷干瘪的牙膏皮,不经意间,最后一点也不剩了。阳介在终于把牙刷含进嘴里的时候眼眶一热,悠以后可以买一千管新牙膏,阳介靠着现在这一点刷上牙就够了。

他从后槽牙刷起,一直到满嘴泡沫,尽量不让悠觉得有再提问或回答的必要。他默默地看着对方从碗架上取出属于他的那只马克杯,加满咖啡,然后端出厨房,随着一缕白烟转过拐角。阳介追出去,看见二十二岁的他们站在客厅拥吻,他刷牙刷得太深了,以至于发出一声干呕,二十九岁悠把笔记本塞进背包,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玄关。

等等!

阳介想要大叫,结果差点把泡沫全吐在地板上。他跑回浴室,一股脑地吐进水池,含了一大口水漱口,最后搞得满脸是水。

“悠!”他在浴室大喊,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却没有关上的咔嚓声,但是阳介知道有一扇门已经永远关上了。他草草擦了一把脸,跌跌碰碰穿过家具,跑到门口去。在那里,悠回头望着他,二十二岁和二十九岁的脸重叠在一起,好像要看看阳介还有什么惊喜能给他,但阳介一张牌都没有了,像个蹩脚的魔术师。他们彼此都不可能再使对方感到惊喜,最多只能给对方一点高兴,而这种高兴在门外的大街上到处都是。

尽管如此,阳介还是冲到悠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轻轻地在他嘴唇上面亲了一下,然后用力挤出一个微笑,希望自己的脸还是像二十二岁时那样灿烂。

“路上小心。”他说。

悠呆呆地对他眨眼睛,他的惊讶像是在抱怨阳介的傻气,他的嘴唇上传来咖啡苦涩的味道与此时的气氛并不相配,于是阳介慢慢松开手,把悠的领口抚平,然后把他推出门去。

“那个…我走了。”悠支支吾吾地说。

然后他走了。阳介一直保持微笑。

门在他面前关上,阳介数着悠的脚步声一步步远去,才让笑容从脸上掉下来。也许不该接吻的,他碰了碰嘴唇,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现在阳介得好好为他们的度假做准备了。毕竟,好聚好散嘛。

2. talk story(闲聊或随意交谈)

事情是这样的。

十五岁的时候,阳介一家搬到了八十稻羽。八十稻羽和东京相比又小又无聊,八十稻羽……几乎什么也没有。作为一个中转站来说,八十稻羽可能很迷人,但对于任何一个在东京出生长大的人来说,要在这个小镇生活下去的想法会让人牙齿打战。东京是个巨大的弹球机,阳介已经习惯了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习惯了移动变化的霓虹灯,他不习惯站在田埂上,不习惯看到夜幕真的降临,不习惯到了夜晚群星把他俯视。十五岁,阳介没有朋友,愿望是他爸爸能被调回大城市,这样他们就能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十六岁的时候,阳介的愿望变成了想要一辆摩托车。二零一一年的春天对阳介做了两件事——毁了他的自行车,又同时让鸣上悠转入他的高中。一个脑子转得太快以至于嘴巴跟不上的男孩,刘海厚得盖住了眼睛。但握住他的手,却奇迹般地使得阳介学会开口。闭嘴!他对其他人怒吼,然后从此八十稻羽不再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八十稻羽把悠带到阳介身前来,让他做阳介的朋友——这在未来十三年内都是阳介身上发生过最好的事。阳介想过,一次又一次——如果他有一辆摩托车的话,他们可以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实现他们纸上所有的冒险。

十七岁的时候,悠要回东京了,阳介去他家帮他收行李,最终,他们蜷缩在悠的衣物里,像两个婴儿蜷缩在子宫里,靠脐带相连。我要走-走了。悠说,不看阳介,力气重得却要把他抱成两截。不要走,阳介恳求,手却从悠的肩胛上滑下去。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阳介不想看着悠离开,不想被抛在身后,但他别无选择。他们在堂岛家的后院里挖出一个深坑,像要双双躺进去那样丢下铲子,最终埋下的却是一个诺言,他们发誓有一天会回来,虽然当时未来在分离面前远得遥不可及。

十八岁的时候,阳介拼命学习,他准备回东京去上大学。悠从不打电话给他,阳介理解,但他想要除了短信以外的其他交流,想要亲耳听到悠的声音,他只能追到悠身边去。悠的速度太快,太快,像流星,任何人都不可能和他比肩,阳介只是那个在他划过天际的时候刚好抬头的人,但即便如此,他也只能通过了解和猜测预判他的落点,然后一路飞奔,期待着能有好结果。

二十一岁的时候,阳介回到东京了。有一天,悠打电话给阳介:阳介,我为你做了一个游戏。他说,他这个时候说话已经不再断断续续的了,相反又稳又顺,像个节拍器。什么?你什么?悠只是在电话那头笑:阳介,我为你做了一个游戏,快来。然后他们第一次上床了,躺在悠的被窝里让阳介又想哭又想笑,这个男孩,这个男人,让他如此渴望爱与平等。此时已经有好几所游戏公司向悠伸出了橄榄枝,阳介想站在他身边,想和他玩下去,就像悠说的——反正总要有人去做,为什么不能是我们?

阳介今年二十九岁,他的生日刚在三个月前刚过完,那天悠买了块蛋糕,他们各吃了一半,没有蜡烛,也不需要蜡烛,因为阳介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多多少少地实现了。他坐在桌子前看着悠在对面敲键盘,突然脑袋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的晕眩——这个人在他生命中的时间很快就要超过他生命里没有他的时间。

事情是这样的。

二十九岁的时候,阳介递交了辞呈,他卖掉了摩托车,他打包东西,装进纸箱,寄回八十稻羽。

他在等着悠跟他分手。

3. bummahs(令人不愉快的经历或事件,失望和遗憾的一种表述)

“我们的座位没有挨在一起。”

悠捏着登机牌指出这个事实,阳介从他眉头之间的距离看出他已经想回家了,世上没有一种语言有“舒服得像机场”这种表达方式,可能是相当有现实依据的。

人们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本国人、外国人、精神抖擞的人、奄奄一息的人,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人,还有大概二百四十个兴奋雀跃的高中生,拖着行李来来去去,阳介打了个哈欠,对此毫无兴趣。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就遇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人是什么感觉?阳介有资格举手——就像电影刚开始五分钟就全部演完了,剩下的时间只是无所事事地盯着路人,嚼着爆米花,等着散场。

因此,阳介内心十分平和,但悠却不太高兴,具体原因可以归为三点,每点都跟阳介有关。首先,悠的交班不太顺利,他是首席后端工程师,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他离开的人除了阳介还有大约四十四个。阳介基本上是到最后一刻才提醒他下周还有趟航班在等着他们,虽然航班是由悠本人亲自预订的,但是他本人却好像忘了这件事一样,阳介在是由他还是由悠忠诚的日历提醒他这个问题上犯了难,但最终还是在那天晚上睡觉之前提了一嘴,导致当晚有四十五个人睡得不太安稳。这并非阳介本意,但他只是实在不想接着假装出门上班,实则是去星巴克坐上一整天了。

到了出发这一天,阳介把航班的时间早说了两个小时,这是第二个让悠不高兴的原因,可能这重又提醒了悠,他到底选择了谁。跟阳介这样的人在一起,根本算不上生活,只能叫生存,没有一件事会称心如意。

你有一个最喜欢的杯子?等着被打碎吧。你急着要用车?抱歉,引擎出了问题。他们都是在废墟上过日子,围绕着一系列倒霉事不断调整和适应。果然,他们开车到机场的路上遇上了空前大堵车,在排队和托运上又花了一个半小时,如果阳介没有把航班的时间早说了两个小时,他们已经误机了,但如果没有阳介的运气加持,这一切也不会发生。总之,跟阳介在一起就谈不上方便,有时候阳介真想回到过去打悠的脸,让他收回当初那句话。

但最让悠不高兴的应该还是阳介没让他穿他的格子衬衫和T-rex恐龙T恤。我们要去夏威夷,阳介对他挥舞手臂,不是东京电玩展!悠像个小孩一样嘟着嘴,退回去换了一件印着鸭嘴兽的。阳介,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问。是的!阳介大叫。

实际上,除此之外,阳介还想要悠不要再生气了,直接干脆点在登机前说:阳介,我不再爱你了,你没法再使我快乐了,我不想跟你一起去夏威夷,因为我担心飞机会掉进太平洋,不如我们现在就来个时尚的成田分手吧!

这个想象没发生,悠只是沉默地又研究了一遍登机牌,好像在消化他不需要和阳介坐在一起十个小时这件喜事,然后机场广播就通知他们该登机了。阳介拍了拍他的肩膀。

“惊喜!”他大声说。

4. aikane(朋友)

现在回想起那几天还是有一股香蕉皮腐烂发酵混着老鼠尿的味道。

新来的转学生不说话,把诸金气地两眼翻白。诸金是他们二年级时的班主任,满嘴仁义道德和社会责任,人越缺什么就越把什么挂在嘴边,他慷慨激昂的时候你除了盯着他的嘴看别无选择。诸金的两颗大板牙像711LED灯上的11,盯久了会头晕,因此阳介总在他的课上睡觉,诸金发现了之后,开始集中攻击阳介,一直监视着他,等他马失前蹄,直到转学生来了,对他四处喷溅的口水熟视无睹,一言不发地走下讲台,阳介从眼前的景象中察觉到诸金如山的仇恨终于从他背上转移了,于是脑袋一沉,重又倒回桌上。

诸金通过安排转学生坐到阳介前面一直空缺的位置上,恶毒地报复了他,效果立竿见影,第二天,阳介和转学生双双带着垃圾桶的臭味进了教室。

“那个,谢谢你,”阳介说,想要证明他除了倒霉外还有其他美好的品质,“今天放学让我请客吧,我知道有间店很便宜,就当作是今天的答谢。”

转学生静止了片刻,点了点头。阳介不知道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屑一顾,他的眼睛消失在刘海下面,沉默得像块石头,连对千枝和雪子的热情都无动于衷,只用点头和摇头回答所有问题,石头还有可能被捂热,这个转学生却持之以恒地无视热学定律。

“你为什么不说话?”阳介问。

转学生耸耸肩,好像在说随他去吧,阳介的心因为好奇而发痒。

后来阳介带他去了朱尼斯,因为千枝半途加入,要阳介血偿她的碟片,阳介的钱包也不能带他们去别处,只好就这么去了朱尼斯。后来场面一度很尴尬,千枝不是在吃就是在抱怨阳介,嘴巴一刻都没停下来过,转学生则完全相反,一言不发呆在他的沉默面具后面。阳介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一直心不在焉,望着远处那个长发的背影,心脏在胸膛里隐隐作痛。

阳介比转学生早半年搬到八十稻羽。他那个时候被迫离开才交到的高中朋友,来八十稻羽继续上他的一年级,他一心爱上了大他一个年级的学姐。她除了打工外从不多看他一眼,但是到了晚上,阳介躺在床上,渐渐沉入梦乡后,他们俩总是一起逃离这个无聊的小镇,从不回头。这些事阳介清醒的时候从不会想,反正他永远不会说,光是斜眼看她的脸一眼,他的心就会因为痛苦绝望和欣喜若狂皱成一颗酸果子。

她后来毕业搬去了其他地方生活,不是东京,这是后话了。阳介之后也许恰巧在哪里遇到过她,也许不是她,他们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相视一笑,然后往相反的方向走开了,没有回头,没有遗憾。早在那之前,阳介梦里的主角就换人了。

转学生那块肉最终也进了千枝的胃,她走后,作为补偿,阳介又请转学生喝了八十红豆汤,那天就那么结束了。

“这就是八十稻羽。”阳介对转学生眨眼,想着有一天他会自己补足后半句话,初来咋到也许很难受,但是转学生和朱尼斯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他敞开心扉,开口说话,应该很快就能被接纳吧。但阳介看着转学生对他点点头接着转身回家的时候,他内心有一部分,已经生茧麻木的那部分,却恶毒地希望转学生和他一样被排挤,这样他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阳介没想到他的愿望几乎马上就实现了——快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诸金点转学生回答问题,他慢吞吞地站起来,然后阳介才知道什么叫煎熬,他的同学在周围撇开视线,接着沉默中有人笑了,只是一声,于是大家纷纷都跟着笑起来,像一场躁动的雷阵雨在教室里炸开了花,诸金在讲台上虚情假意地让大家安静,脸却已经因为快意扭曲了,任转学生抓着桌子两侧,脸涨得跟番茄一样红。

新来的转学生是个结巴!

阳介想吐,他胃里一阵翻滚,就像站在教室中间想从不听话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的人是他一样。阳介还问他为什么不说话,这就是为什么转学生不说话!因为他不想被笑,不想被排挤!阳介却希望他被排挤,这……太卑鄙了,阳介闻见一股垃圾味,不可能,他昨天回家洗了又洗,但那股味道真真切切是从他身上传来的,一丝自我厌恶的味道。

最后转学生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挤出来,下课铃响起,诸金让他坐下的时候,胃酸已经反到阳介的嗓子眼。其他学生一哄而散,涌出教室,空气才重新可供呼吸。

阳介伸出手,转学生已经坐下了,看起来不希望被打扰,但是阳介还是拍拍他的肩膀。

“那个,对不——”

“沉默、”转学生转过头,打断他的道歉,他说得很急,这是他对阳介说的第一句话,他用力咬着句子,也的确重到把句子咬碎了。

“因为沉默是、沉默是金。”

阳介呆住了,他没想到转学生会再次开口。

“你问、问我,为什么我不、不说话……因为我、我在书上、在书上看到过,佛教里,沉默是金。”他说,还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哦,”阳介慢慢直起背,“哦,那诸金应该改名。”

他们一起笑起来。

5. pau(结束了,没有了)

飞机穿过国际日期变更线,落地卡胡卢伊机场的时候,时间是昨天十七点,地面气温是八十九华氏度,阳介的颈椎弯曲是五十度,动一下就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他活动肩膀的时候,三十岁正在转角阴险地朝他眨眼。阳介看了六个小时的星球大战,中间昏过去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死掉的角色又活过来了,阳介一点也不吃惊,要不是电影正不可避免地变得乏味无趣,要不就是他开始变老了。

他们在火奴鲁鲁中转。因为发售日定在明年一月,悠一直在等候室里敲键盘。阳介闲得无聊在檀香山机场四处转了转,拍了几张巨大的海龟机身彩绘想发给悠看,但他们已经在服务圈外了,没有发出去,阳介于是作罢。

他顺着短信划上去,想在6200公里外窥探一下他们的日常聊天,发现他们除了加班以外居然已经无话可说了。世界真是变了很多,他们也是,谁能想到以前他们玩着翻盖手机,颜文字还要靠自己拼的时候,话多得却好像永远说不完。没有营养的话题也能反复被深入讨论,他们曾经就像拿着两个纸杯的孩子,杯底连着一根绷紧的棉线,相互说话,因为除了彼此之外无人会侧耳倾听。“我刚放了个屁”,阳介发。“老实写你的数学作业。”悠回复。但阳介等上三秒,新的短信又来了,“真的?我以为是燃气泄漏了。”回忆往事真让人沉迷,以前阳介说话横冲直撞,悠说话结巴得让人想跳楼,就因为这个,阳介还以为他们俩天生一对呢!

然而,他们现在并不快乐。

他们在卡胡卢伊机场行李提取区等了一个小时,悠的那个灰色的行李箱还是迟迟没有出现,阳介跑去解决问题,回来的时候悠已经等得紧紧抱着阳介的背包在椅子上睡着了,脖子上挂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兰花花环。阳介叉着腰看了一会儿,同时感到一股无可救药的爱和一种破坏性的冲动,既想亲亲他的脸,又想从他的胳膊里挖出自己的背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把他留在原地。

阳介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给悠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没睡好?他配文,然后点击发送——送信未成功。阳介把悠摇醒了。

“摩尔曼斯克。”

“……什么?”悠揉着眼睛。

“他们把你的行李送到摩尔曼斯克去了。”阳介说,生活给他们的柠檬够他们开柠檬汁店了。

悠才睡醒的脸立马沉下去了,像撞了冰山的泰坦尼克号。

“……摩尔曼斯克在哪?”

“谁知道,也可能是其他地方,对面的英文太标准了,我听不太懂。”阳介耸耸肩说,“不过我留下了酒店的地址,他说很快会寄过来,我们走吧。”阳介从悠那里拿过背包。

“我的充电线在里面。”

“你可以用我的。”

悠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阳介无意识地皱眉,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玩一个没有奖励机制的游戏——无论怎么做,对方的好感都会下降,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这是一场西西弗斯式的努力,玩家的目标是在对方好感归零之前打出一个尽量体面的结局。

“你在生我的气吗?”阳介胸里突然升起一丝残忍的恨意。他的内心抱有一种冷酷的看法,过去的他一定无法理解,悠从以前就一直这样,他从书里看来一些东西,然后表现得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把阳介耍得团团转,以显示他很聪明。

“没有。”悠回答得有点太快了,“走吧。”

阳介闭上眼睛数了三秒,悠的脚步已经离开,他睁开眼睛,悠没有回头。阳介看了一眼手机。

当然没有回复——笨蛋,如果想要回复,那得先发出去啊。

6. ho’onanea(舒适、平和而快乐地打发时间)

“如果有人笑你,你就当他们都是天城。”

因为那天就雪子笑得最大声,阳介总是这么对悠说,在悠上课回答问题之前、怂恿他加入戏剧社和每一次重要的面试的时候。最开始千枝翻白眼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雪子大笑起来,笑得他们不得不在她脑袋上套个纸袋,防止她手脚麻得动不了,悠坐在她旁边,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他一直有点害怕雪子,但发现她的笑声里没有恶意,她笑只是因为她喜欢笑,擅长笑,悠就没有再害怕过在雪子面前说话,他逐渐认识到,最快乐的结巴就是敢于在别人前结巴的结巴。

“我会、我会考虑的。”他说。

开口本身就是一种对嘲笑的挑衅和反抗,这么简单的问题,那时阳介也才刚刚明白,就好像他的勇气本不够他自己开口,但是悠来了,把他那点水也倒进阳介的瓶子,成了两人份的勇气,突然之间,阳介的心和嘴中间就开了一扇门,悠扭不动门把手的时候,他会代劳,当他自己害怕地不敢扭的时候,悠总是推他一把。

一开始他们都是归宅部,悠放学后无事可做,阳介要去朱尼斯打工,于是他建议悠也来,为了加强说服力,阳介保证他爸爸会给悠开比他高的薪水,但是悠摇头拒绝了,他在告示板上找了份翻译和折纸的临时工,这是哑巴也能做的工作。

“我想多陪陪菜菜子。”悠说,对着抓住他衣角的女孩微笑,也许悠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

大概在菜菜子的年纪,可能还要比那再大一点,悠放学路过公园,发现一只小猫被困在了树上,据他描述,“无助得跟垃圾桶里的阳介一样”,悠实在没法视而不见,于是爬上树试着救它,然后接下来他记得的事情按照顺序依次是:他摔下树来,昏迷了几分钟,然后醒来感觉头痛欲裂,但小猫没事,他走回家后直接就躺下睡觉了,第二天一切照常,又过一天,悠的父母回来了,这才发现他变成结巴了。

悠说结巴是脑震荡导致的,但阳介对此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悠总是给他讲述他看来的那些宗教和神话故事,悠的问题在于他想得太快了,以至于嘴巴跟不上,阳介还注意到悠和菜菜子在一起的时候,口吃很轻微,有时几乎没有,但在学校的其他人面前却很严重,像哑了一样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也许你应该参加一个社团,”阳介说,躺在悠的床铺上用PSP玩《侠盗车手》,“戏剧社怎么样?”

悠在桌边干笑一声。

“我是认真的!”阳介大声说,伸直了手臂,悠最终还是没有同意,说他需要时间想一想,但没有关系,他们有的最多的就是时间。阳介把自己的Wii搬到悠的房间,然后他们关起门来整天整天地玩卡丁车和勇者斗恶龙,下雨天他们就坐车去冲奈,把身上的钱都换成游戏币,在街机厅里一掷千金。老实说,阳介根本不在乎玩什么游戏,只想跟悠一起玩到时间尽头。就这样,暑假来临时,他们已经把所有能玩的游戏都玩腻了,悠也把图书馆里所有的神话书的看了一遍,无聊地将目光转向自然,阳介只好跟着他去体验乡村生活,压干花、捕捉昆虫和去河边钓鱼。

直到有一天他们一边吃着悠的舅舅带回来的西瓜一边看电视,这时阳介突然想起一件事。

“喂,悠,你不会刚好有十五个小时吧。”

悠转过头来看他一眼,看不见眼睛,但阳介知道他的意思是不只十五个小时,他的所有空余时间都由阳介调遣支配,于是阳介笑着爬起来,一头扎进鞋里,飞奔回家,然后冲进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很快就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套基本全新的龙与地下城,阳介甚至没把规则书看完。

“这就像-就像勇者斗恶龙。”悠说,正在研究人物卡。

“反啦,”阳介冲他吐舌头,“反正你逃不掉了,悠,你不得不说话。”悠无奈地笑了。

游戏继续。

他们边玩边学,阳介在这上面的心血远超过了他在课本上的努力,怎样引导一场冒险——不仅如此,怎样引导一场引人入胜的冒险,阳介还有很多要学的。悠则更狡猾,他建立了一个基本不懂通用语的人物,这样他就只需要说技能的名字,结果是经过三天的冒险,阳介累得嗓子冒烟,悠至少说“跳劈横斩”的时候不会再口吃了。

“你觉得女生们会不会感兴趣?”阳介问。

“跳劈横斩。”悠说。

于是阳介握着两人份的勇气拨响了千枝的电话,被骂了宅男,但是第二天他们在朱尼斯的遮阳伞下集合了。

“因为夏天很无聊啦。”千枝说。

朱尼斯的圆桌——那是所有冒险发生的地方,整个夏天他们都忍着酷暑在这张桌子上抛骰子,烈日反倒驱散了诧异的视线,把那些真正好奇的人带到他们身边来。完二是附近一片有名的不良,以为阳介描述的血性场景真实发生了,一撸袖子就冲上前来,结果中了他们的圈套,很快也戴上眼镜研究起自己的人物卡。理世是偶像、天使,外加阳介声带的拯救者,她的到来只有好处,尽管她总是给悠奖励额外点数。还有直斗,极大地缩短了游戏时间,让所有人每天充满成就感地爬上床。

那个夏天,他们一起操控自己的人物进行冒险,把喝完的饮料罐搭成塔,拿彼此的感情生活开刷,简而言之,他们在那个夏天成为了朋友,之后的人生里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是最先忘记悠有口吃的人,也是最后几个知道悠曾经口吃的人。

有一次他们结束一天的冒险,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的时候,直斗走到阳介身边帮他。“鸣上前辈在扮演的时候,完全没有结巴。”直斗轻轻说。

“我知道。”阳介回答。悠越是自信,他的口吃就越不明显。

阳介在第二个学期开始的时候跟悠重提戏剧社的事情,悠在刘海下平稳地看着他。“这不、这不公平,”他说,“如果我要去,那阳介、阳介也要做一件害怕的事,这才是平等、平等。”

于是阳介拿起手机,给小西学姐打了电话。他觉得他应该害怕,但事实上,他冷静得像个旁观者。

电话响了非常漫长的三声,对面接起来,阳介打了招呼。“我一直喜欢小西学姐,”他说,听见悠在一旁轻轻抽了一口气。小西学姐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笑声像夏天的风铃,但夏天已经要结束了。

“你交到了朋友呢,小花,”她在电话那头叫他的名字,“真是太好了。”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道过别之后,阳介挂断电话。

“就是这样,你要去戏剧社了。”阳介吐出一口气。悠的眼睛瞪大了,从刘海下面露出来,阳介的手像钩子一样抓住他的前臂。“我还要给你剪个头。”

阳介爱看悠震惊的表情。

他们扭打在一起,从电视前面滚到书桌旁,阳介的手指始终汗津津地缠绕在悠的头发上,悠挣扎得像只不愿剪指甲的猫,最终阳介把他堵在墙角,把他的刘海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大刀阔斧地剪了下去。

“眼睛这不是很漂亮嘛。”阳介气喘吁吁地说。

后来阳介庆幸他的手很稳,不然悠可能再也不会理他了。直到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阳介的手还在不停颤抖着,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欺骗自己这是因为那通电话。悠就静静睡在床的另一边,他跟家里打了招呼要在阳介家留宿,这已经成了惯例。阳介睡不着,悠的存在震耳欲聋,黑暗的卧房中,他的被窝里睡着一颗未经打磨的钻石,天花板上闪烁的光斑泄露了悠的身份,想到那双眼睛,阳介无法呼吸。

悠最后加入了戏剧社。这就是阳介为他所做的一切了,不是说这就奇迹般地让他不再结巴,悠回东京之后去看了心理医生,接受了口吃矫正训练,学会说那些复杂的绕口令,这才是原因。不管怎样,大约八年之后,阳介经过悠的项目组,他们正在开例会,透过玻璃门,悠正在指着屏幕。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人笑。即使人们笑了,那也是出于崇拜和尊敬。

7. akua(上帝,神灵,偶像)

浴室里传来水声,悠正在洗澡,阳介在腿上摊开笔记本,然后对着自己的画笑出了声。

画上悠半张脸都消失在屏幕后面,那是阳介生日那天的事,悠问他要不要办一场派对,这种事没道理直接问寿星吧?阳介摇头了,他们几乎是刚刚庆祝完理世的生日,阳介在派对上穿得太过正式,所有人都等着他求婚,悠则穿得过于随便了,差点被保镖丢到大街上,这次事件让他们对生日派对都心有余悸,阳介不得不悄悄地穿过人群,把他们简陋的礼物,一本菜谱,留在其他人的礼物山旁边,然后在一个街区外和悠碰头。于是乎在阳介二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他们只是简单买了个蛋糕,一人切了一半。

阳介又向后翻了几页,他从辞职起又重新开始在纸上画画了,这是重返十七岁,他在课本的角落里对着悠的后脑勺一顿胡乱涂鸦,有悠也有他热衷的那些神话,唯一的区别是——阳介现在这些画看起来……悲伤。阳介捏着纸页对比着,悠的眉头间线条杂乱,看起来总是不高兴,阳介试着用指腹去展开那些刻意的线条,结果把铅笔画蹭花了,阳介的指头变得黑乎乎的,他的心也是。

阳介叹了一口气,学着悠一样随他去了,他翻开空白的一页,在上面涂写起来。

酒店没有派车来接他们,阳介跑到ABC商店借用了店员的手机打了电话,才知道原来因为某种神秘的力量作祟,他们搞错了,一直在电话那边道歉。悠是在网上预订的,那是一家家庭经营的旅店,价格公道,虽然公寓楼和家具不是很新,但离海滨只有一箭之地,还有一座很漂亮的热带花园。但即使是马上出发,抵达机场也要一个小时,所以阳介告诉他们不用来了,挂上电话,他买了一本《公交使用指南》。

研究指南很有意思,最后他们只花了一刀就从卡胡卢伊坐到了拉海纳,悠在车上靠着他睡着了,阳介看了一会儿线路图,像他过去研究规则书那样,但没过多久就头晕了,他们在东京基本不坐公交车,倒是在八十稻羽的时候,他们会坐公交去高地玩,阳介喜欢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当时他们年轻气盛,还以为可以永远同路而行。

阳介把公交车的票根夹进笔记本里,上面有悠睡着的脸,然后他在旁边画了一棵巨大的榕树,这是全美最大的榕树,浓荫覆盖了整个榕树广场,到了旅店天已经黑了,悠就像跳水者一头栽倒在床上,所以阳介一个人去Front St街上转了转,拍了一大堆图书馆和教堂的照片,然后去购物中心买了一块朗姆酒糕和铁板曲奇,听说很受日本女生的欢迎,不过悠倒是反应平平,阳介回到旅馆的时候他醒了,坚定不移地敲起键盘来。

“给你,”阳介把塑料袋递给他,“我买了一台手机,你可以用它打电话。”

手机店店员提议他用每天一美元基本通话费和每分钟10美分的套餐,还帮他注册了电话号,走的时候阳介给了他百分之十的小费,就算是前服务业从业者的同理心吧。

“那你怎么办?”悠问。

阳介一屁股坐在另一边床上。“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悠没有反驳。

阳介还买了一本介绍毛伊神话的小册子,他觉得悠会感兴趣。很久很久以前,火之女神佩勒为了逃避与她水火不容的姐姐娜玛卡海水的迫害,在鲨鱼神卡奈米洛哈夷的帮助下,逃到毛伊岛上与娜玛卡展开决战,却最终战败,卡奈米洛哈夷将她的灵魂引到了夏威夷岛上的火山口内,佩勒终于有了栖身之所,至今,她还在不断倾吐熔岩岩浆,宣誓自己的力量,据说擅自带走熔岩石会引来报复,在夏威夷结婚的眷侣也会因为她的嫉妒而离婚。

悠会喜欢的。曾经,八十稻羽的午后,他们无所事事地在图书馆打发时间,悠有时从书页里抬起头,目光遥远,阳介会一直等着,即使他没有阳介也会逼他开口,讲他的发现——神灵也会和凡人一样妒忌和愤怒,我们人类的天性是喜欢在史诗般的画布上看着人类的弱点上演。悠说神话就像一个人初恋的记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阳介的脸,当时的痛苦和渴望已经被遗忘,但浪漫的温暖和甜蜜仍然存在,甚至经过美化和放大。

阳介是命运的蠢人,几乎到了时间的尽头他才惊觉那时悠的弦外之音,他现在在做这样的事吗?他在美化他们的记忆吗?

那个充满神话和游戏的时候,他们同样喜新厌旧。图书馆里有一本日本神话,放在进门右手边第三排的书架顶端,阳介闭着眼睛都能够到,冬天那些天上飘雪的日子,他们一次又一次把它从其他书中间拖出来,像个老朋友一样肆无忌惮地对待它。龙与地下城已经被他们玩腻了,大家都想换换口味,阳介本来在攒钱买罗德斯岛战记或是剑世界,但是悠耸耸肩。

“为什么不能、不能我们自己写一个?”他问。

“你说什么?”阳介本来在数桌子上的钱。

“反正总要有人、有人去做,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们?”悠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在探寻阳介的灵魂。

阳介跑回图书馆,把那些神从书里拽出来,一旦完成,他就迫不及待地和悠分享。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要悠开心,他就会安然无恙,只要悠愿意,他们就所向披靡。阳介给自己画了个蛙蹼的忍者,给悠画了一个无口的武士,然后又盗来神的名字,分别取名为自来也和伊邪那岐。他们把手拱起来,就算是神灵也要在他们手下跳舞,课本的缝隙和角落里,那里曾有他们自己的神话,他们自己的奇幻之旅。

浴室的水声停了,但窗外海的涛声依旧,阳介一直盯着笔记本的空白,笔尖迟迟没有落下。悠围着浴巾出来了,阳介既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什么也没有。

“你在干什么?”悠爬上床,把自己塞进被子里,他赤裸的背脊擦过阳介的手臂。

“没什么。”阳介说,低头亲了亲悠没干的头发,退回他那半边床上,把笔和纸放下,关上了灯。

8. geev'um(去吧,付出你的一切!)

凌晨两点过一刻,阳介的手机在桌子上振动起来。

阳介翻了个身,把脑袋塞到枕头下面,意识不清地咕哝着,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名背负着某种使命蹦蹦跳跳的水管工,梦一直持续到他的脑袋猛地撞到某个硬块而醒来为止。阳介连滚带爬地爬下床去接电话,墙壁薄得跟纸一样,他打个喷嚏室友都能听见。

窗外有雨在落下,悠在凌晨两点过一刻给他打电话。

阳介按下接听。

“嘿。”他轻声说,屏住呼吸。

回到东京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东京不一样了,阳介几乎认不出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城市。他已经习惯了跑过田埂抄近路去上学,习惯了天慢慢黑下去而每家每户把灯打开之前中间那段平静满足的时间,习惯了群星总是在窗外对他眨眼闪烁。跟八十稻羽比起来,东京像个吵闹的弹球机,阳介不习惯红绿灯,不习惯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不习惯移动变化的霓虹灯,他无法忍受有这么多人挤在路中间等着过马路。阳介是个城市人,毋庸置疑,但有时候阳介觉得,有一个平行时空的他,选择一直留在了八十稻羽。

“嘿,”悠在通话那边说,声音里的笑意让阳介怀疑他喝醉了,“阳介。”

他说阳介名字的方式让阳介隔着电话都能看见他发音吐词的样子,阳介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把被套紧紧抓在手心里,汗水已经浸湿了布料。

悠不一样了。他高三一整年都没回来,这在阳介头脑里几乎是一辈子了。阳介给他写了一大堆充满背叛之意的短信,指责他的健忘,悠也没有回避,很直接地告诉阳介他在准备一个惊喜,以此鞭策阳介认真学习,不然以他三心二意的态度是绝对考不上大学的。阳介当即给他打了三个电话,悠在最后一个才不得已地接起来,“我会来找你的。”阳介一字一顿地说,在悠来得及回答之前就把电话挂了。当然,在尘埃落定之前,阳介也一次都没去找过他,如果悠需要距离,他会留出距离。

最终,到了公布的时候,阳介坐了两个半小时的电车到东京亲自把录取通知书砸在悠脸上。

“你个混蛋!”他在车站不管不顾地大叫,“你一次电话都没主动打给我过!”

悠笑着低头去捡他的录取通知书,把上面的灰掸干净。“对不起,阳介。对不起。我也好想你。”

阳介立刻原谅他了。

阳介感觉到悠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们一起回到悠在高层公寓里的家,阳介第一次意识到他在稻羽之外其实还有另一面生活。悠告诉阳介他在准备搬出去自己住,他有一点存款加上奖学金,足够他搬进大学的宿舍,除此之外他还在帮人写计算机作业赚外快。

悠加入戏剧部的后续是他并没有真的登台演出过几次,但是他用堂岛家那台键盘中间有个红点的笔记本电脑给结实建了一个简陋的网页,通过这件事,他自学了一点JavaScript的实际操作,而到了后来,菜菜子入学那年,这个曾经上面有小鱼游来游去的网页已经变成了八十神高中的官方网站,而悠,悠已经比那走得还要远,不过那是后话了。

“我基本上是他们丁克计划的意外。”悠轻松地说,打开家门请阳介进去,他父母到了悠十八岁就让他听天由命了,阳介对此感到一种痛苦的愤怒和仇恨,然后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等等。”他回过头去,悠的眼睛刚好满含笑意地抬起来。

“你——你不口吃了。”

“我在想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个混蛋流畅地回答道,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今晚,雨点敲打着窗框,他在电话那边说——

“阳介,我为你做了一个游戏。”

“什么?!你什么?”阳介的心漏跳了一拍,然后随即跳到了一百五十迈,血液直直地撞到他的血管壁上,就像他撞在门把手上一样,他才管他的室友怎么想,他很不得闯进人家的房间,把他摇醒,告诉他,告诉全世界——

“是的,阳介,我为你做了一个游戏,快来。”悠只是在电话那头笑,“别结巴了,我以为我才是结巴呢。”

阳介跑到玄关穿鞋穿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他辱骂起来,恳求悠再透露一点:是什么样的游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自他们认识以来,悠一直是个坚定不移贯彻沉默是金的男人,他只是叫阳介路上小心,然后就挂断了电话,那一刻阳介杀人和撒泼打滚的心情同时到达了顶峰。

他跑回房间,都不知道穿什么好,他全身发热,看来非穿防火服不可。出门前阳介匆匆忙忙地摸遍每个口袋,却还是在离开时把钥匙落在桌子上,但阳介有种预感,他今晚用不上了。门外的东京璀璨闪耀如钻石,这里不是八十稻羽,既没有黑暗的掩护,也没有星星的窥视,如果阳介想凭双脚跑到悠的住处,那要花上一个小时,而不是二十分钟。

阳介撑开伞,他不在乎,他总是喜欢用双脚丈量这段距离,只要终点是悠,他愿意千百遍重复。

他跨过像水母一样蠕动发光的水洼,钻进东京的内脏里,悠如同林立灯塔中的一缕烛光向他招手。阳介的心跳得比他迈开的步伐还快,他的脑袋急需想一些事情好让自己不在到悠身边前疯掉。

他迈出左脚。

开樱花的樱花山的樱花,有开的樱花,有落的樱花。(さくらさくさくらやまのさくらばな,さくさくらあり,ちるさくらあり)

他迈出右脚。

要跳舞就要学习跳舞的方法,根据跳舞的方法跳舞。(おどりおどるなら,おどりのどうりをならって,おどりのどうりどおりに おどりをおどれ)

那一整年,悠的医生一直要他练习这些绕口令,他走到哪里就念到哪里。他口吃是因为他的舌头与两颊及咽喉肌肉的配合出了错,但肌肉的配合是可以练习的,正如勇气是可以练习的一样。悠成功了,即使是阳介说这些句子也会咬到舌头,但是悠成功了。

阳介为他高兴,真的,他甚至冲上去把悠撞在门上拥抱他,你怎么能对你最好的朋友不再口吃不感到高兴呢?但他越是往悠的宿舍走,越重复那些绕口令,越回忆那天的事,他就感觉越害怕,他本该再高兴些,喜悦本该让阳介感到强大,但当他终于走到悠的门前,他却害怕地不敢敲门,甚至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啊,我应该就这样转头回家,打电话告诉悠今天太晚了。

过去阳介把悠藏在手心和袖口里,现在他的结巴好了,每个人都会看到他那层厚刘海下面隐藏的东西了。

阳介也不一样了,他在大学的联谊里面丢掉了初吻,也搞清楚了爱在器官间实施的具体方法,弄明白了性取向和双性恋这些复杂的名词,他知道悠其实是充满吸引力的。过去在八十稻羽,他一直对这个事实当鸵鸟,把头插在地里避而不谈,但他瞥见过悠放在柜子上的男装杂志和《插科打诨》,他只是没把这件事情和悠想要变得受欢迎联系在一起,因为阳介太害怕——他从十六岁开始就一直有种阴影埋藏在心底——

然后悠打开了门,打断了他思维列车的脱轨。

“为什么你不敲门?”悠问,全身冒着洗完澡的热气。

阳介吓得往后一跳,但悠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拖进了房间,同时也把他拖离了阴影,像一碗油,让阳介的灵魂重新滋滋作响。

“你个混蛋!”阳介第二次大叫,只不过压低了声音,他用力用双臂短暂地勒了一下悠的脖子,打消了他的顾虑,“你藏在哪了?我等不及了。”

“谢谢你的关心,阳介,”悠笑了,“顺便一说,我两天没合眼了。”

阳介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瞪着悠,对方的眼袋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悠似乎也注意到了阳介的愤怒,于是赶紧补充。

“——但是睁着眼睛睡了几个小时。”

“悠,你……”

悠悄悄把手指钻进他的手掌,把他牵进黑暗的里屋,看到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阳介就知道他在撒谎。悠把他带到床边坐下,把手柄塞进他手里。

他们仍然牵着手。

“这只是个demo。”悠说,好像他不是刚刚做了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一样。

“我怎么——哦,有了。”阳介费力地用一只手操作着,他知道手柄的意义在于用两只手操作,但他就是不想放开悠的手,悠为他做了一个游戏,阳介想确保他知道自己很高兴。

游戏启动了,悠的房间里静悄悄的,阳介用力用力地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屋外的雨声,只有风扇响声和他自己心脏突突跳动的声音,然后他听到悠衣物摩擦的声音在他身边窸窸窣窣地响起来。

“这里。”悠用另一只手指着屏幕,屏幕的亮光照得他的双眼亮晶晶的,“界面设计现在还很简陋,但是我想有一天——”

“嘿,我想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把这些地方做好看一点,”阳介转过头说,他稍微用了一点力去握悠的手。“——这样有一天我们会把它变成一个完整的游戏。”

悠愣了一下,然后笑意浮上他的嘴角。“是的,”他同意,阳介也冲他傻笑,悠只好把头低下去掩饰他的笑意,“是的,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反正总要有人去做,为什么不能是我们?”阳介复述,又看回屏幕,他感觉到悠的手指在爬上他的手腕。

悠发出一声笑声表示赞同。黑暗中,他们俩坐着,牵着手。在下一个界面,阳介停留的时间更长。

“你需要创建一个人物,”悠提示他,食指擦着他的手臂。

阳介没有动,余光里,悠就这样看着他。

“这是自来也。”阳介说。

“……是的。”

“你预设的人物是自来也。”

“是的。”悠声音里有笑意,他的呼吸吹在阳介的脖颈上。“demo只是一小部分,最终会更加庞大,阳介所有的设定……”

他止住话头,阳介也不再瞪着屏幕,他向前倾斜了一厘米,这足以使悠动起来,把手指滑到他的肩膀上,他们直接本就没有太多距离,他们越靠近,阳介就越能闻到悠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感觉到他面颊光滑柔软的质地,清楚地看到他的灰色的双眼像风暴一样在半阖的眼睑下酝酿,他平常总是紧闭坚硬的嘴唇微微张开了,短促地吸了一口气。黑暗的卧房里,悠像钻石般璀璨。

当你想到爱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

阳介会想到那天他们依次把额头、鼻尖和嘴唇依偎在一起,在傻笑中接吻,悠半阖着眼睛,眼睑像糖浆一样垂下去,他温柔的样子让阳介呆若木鸡,阳介自己都未曾察觉,原来这份爱早就成吨地积压在他心中,就像一个零件咔嗒一声进入原位,爱上他最好的朋友成了全世界最自然的事。凌晨三点,悠卧室的天花板像神明一样见证他们的缱绻,他们那时还年轻,如此的相爱,觉得自己能把所有的此刻和所有的未来都绕在手指上。

以下是阳介爱悠的地方:他的眼睛、他的沉默是金、他微笑时嘴角的弧度、他的风趣幽默、他会爬上树去救一只小猫、他说贝斯的声音是屁声、他放下手柄后傲慢地把汗津津的手指贴在阳介的脖子上。

他的嘴、他的喘息、他的呻吟、他肌肉绷紧的方式、他冲上高潮时皱起的眉头、他叫阳介名字的声音。

他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9. da kine(当你一时没有适当的词表达时使用)

第二天下雨了。

阳介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到一种奇怪的怀念,他浑身暖洋洋的,一根指头也不想动,好像是他只是在堂岛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玩得太累了,就爬上悠的床铺小睡了一会儿一样,但等到他扭动脖子,发现悠的锁骨就近在眼前时,这种感觉自然而然地转变为了惊悚。

真是闹鬼了,一种旧日的幽灵让他们于睡梦中从床的两侧各自转身然后纠缠在一起。

阳介稍微又抬起一点头,屏息仰望悠的睡脸,这有点像仰望星空,阳介喜欢把悠看作是一颗星星——一颗当他仰望夜空时总是在那里的星星,或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在阳介正好许下一点愿望的时候经过的一颗流星。他看着梦境像风一样吹过悠的脸,吹皱了他的眉头,阳介便一路小跑,跟着那些迹象的波纹。

悠一定是做噩梦了,阳介想,听上去可能有点扭曲,但阳介怀念他们一起做噩梦的时候,而怀念之所以让人愉快,是因为它把欲望送回了过去,即使是阳介也不能再把它搞砸。悠要从稻羽离开的那天,他的衣服在房间里丢得满地都是,他们像逃避现实一样蜷缩在里面睡着了,醒来时阳介说他梦见了遗忘,悠则梦见了结局。

距离那天过去了很多年,不幸地,现在他们早已不再共享梦境,他们因为太忙而没有时间好好聊聊,结果日复一日地过着无聊的生活,即使是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仍会感到孤独,单调乏味的日子让人不禁怀疑究竟是怎么过的,然而回过神来时间已悄悄溜走了。最终,他们分开睡觉只能说是一种悄然而至的水到渠成。

阳介轻轻打了个哈欠,决定再睡一会儿,机会难得。他闭上眼睛,梦见了他和悠在挖一个坑,深得瞧不见底。他们在挖掘什么吗?还是他们要埋葬什么?

阳介再次被悠叫醒的时候感到不满,他意识到他的胳膊之所以又酸又痛是因为他压在上面睡了一整晚。悠无情地拉开了窗帘,阳介听见了雨声。

“下雨了。”悠说,阳介从床上慢慢爬起来,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和被风撕扯的椰子树,心情难以自持地跌落下去,“天气预报说太平洋东部因为厄尔尼诺现象生成了三个台风眼,其中一个刚好掠过毛伊岛。”

阳介抓了抓头发,一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要错过早餐了。”悠补充。

他们洗漱,然后去餐厅吃早餐。这就是把他们在家里那一套搬到另一个小岛上来,一切都是遵循一个有迹可循的套叠循环在运行——旅店提供了奶酪化得黏糊糊的煎蛋卷和咖啡,他们沉默地坐在桌子两侧,只有餐具叮叮当当的声音和屋外狂暴的雨声。阳介把蛋卷塞进嘴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还没睡醒,是的,上一秒他们还相对而眠,事情怎么就进展到无话可说了呢?

“所以——”阳介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悠能把岩浆一般的蛋卷也吃得很优雅,他已经扫荡干净了,正端起杯子把嘴贴到杯缘上,却险险停住,眼睛盯着风雨中的一个地方,阳介知道他在思考别的什么,一些比阳介更重要的东西——锁、框架和线程池,悠总是习惯想好了再动手,阳介突然憎恨这一切。

“行李箱还没送回来,所以我们哪里都去不了,”阳介陈述这个事实,却激怒了他自己,九月的台风让天气冷飕飕的,阳介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我们还是可以四处转悠一下,海边有些餐厅和酒馆,今天是周五,是他们的艺术周末,即使下雨也会很热闹的,悠,你怎么打算?”

“不,”悠心不在焉地说,终于抿了一口咖啡,“马上就完了,还有一点收尾,我要留在房间里。”

阳介丢下叉子的时候有点太用力了。他们走回房间,阳介一路上都在抑制这股像台风一样突如其来的怒气,可惜算不上成功,阳介不擅长耸耸肩,他擅长耿耿于怀,悠一直是这样,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回到房间后,悠又抬起电脑,缩回他那个舒适、安全、不欢迎阳介的小茧里去了,房间里的空气让人窒息。

阳介像屁股上有钉子一样坐立难安,他试着在本子上涂涂画画,但是悠的存在像他手指上的倒刺,阳介就是忍不住去拨弄。后来他跑到外面去看海,天空阴沉沉的,雨中的海浪像堵两米高的灰色砖墙,上下起伏,狂风撕扯着近处的花园,根据神话,这一定卡纳洛阿的愤怒。

他回房间的时候悠甚至没有移动一厘米,阳介砰的一声关上门。

“小声一点。”悠皱眉。

阳介在门边笑了,但是悠甚至都不看他一眼。

“为什么?”阳介问。

悠沉默了一会儿,又敲了几下键盘。风暴在窗外似乎变得更大了。

“……什么为什么?”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阳介问,干涩地笑了,“哈哈,如果你真的真的真的这么重要、又这么不情愿,你为什么要订机票?还有其他地方需要你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悠头也不抬,阳介则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感觉愤怒在皮肤下涌动挤压。

“你开心吗?”

悠没有回答。

“回答我的问题。”

“我开不开心不重要。”悠说。

阳介讽刺地笑了一声,转过头去。“我就应该把你丢在机场。”

“我告诉过你,阳介,小声一点,我还有工作——”

“啊——工作,你真是太伟大,太特别了!他们找不到一个人来替代你!”

“不要因为你做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做来怪我,”悠冷冷地说,“你难道没有工作要做吗?阳介?你们的发售日也迫在眉睫了吧?”

“我和你在一起,我围绕你计划我的生活!”阳介大叫。悠看起来终于有点心烦意乱,阳介感到一丝残忍的快乐像静电一样窜进他的脑子。

“别对我大喊大叫,”悠终于把头抬起来,他的眼神让阳介开始耳鸣,“你胆子越小声音就越大——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怎么——好,好吧,你现在要叫我胆小鬼了,你真虚伪——”

“——你把你的事推给我去干,把你的东西强加给我——”

阳介握紧拳头,悠又把头转回去,更用力地按着键盘。血全部冲进阳介的脑子,愤怒是短暂的精神错乱,他深刻地体会到了。

“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谁才是真正的胆小鬼?!”

“别荒谬了,阳介——”

“哈!我分明记得有人以前话都不敢说,总是躲在我背后,你再当着我的面说一次——”

“——为了你的自尊心,你表现得好像是我、是我让你失望,但是你心里知道、知道,你才是让我失望的那一个——”

“你闭嘴吧——我才是你有所成就的原因!没有我,你以为你现在在哪里?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总是陪着你,到我需要你的时候——”

“——你说你围绕我计划你的生活,瞧见没有,是你自找的,那就自己做、自己做选择,不要、不要——”

“闭嘴!”阳介怒吼,耳鸣得要死,“我叫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悠闭嘴了。

那漫长的几秒内,房间里的寂静简直刺耳,滋滋响着,像一张唱片唱完了还在转。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户,雨水从屋顶上唰唰地流下去。

他们都喘着气,呆呆地盯着对方。

看着悠睁大的眼睛,阳介感到一阵痛苦的满足,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阳介想吐,悠的眼神变了,阳介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从以前就极力控制自己——阳介的脸上此刻一定混合着口吃患者常常见到的那种焦急神色,好像恨不得插嘴把话讲完,好让对面那个结巴闭嘴。

阳介不能再留在这个房间里了,否则悔恨就要把他生吞活剥。没错,这个房间真的闹鬼,有什么东西在床底下,带着阳介十七岁的时候对悠说“你可以对我畅所欲言”的记忆爬出来,阳介不能转身,不能把后背露给那只野兽,于是他倒退到门边,扭动门把手,接着落荒而逃。

悠没有跟上来。

阳介一头栽进主大道上的一家酒吧。酒吧有两层舞池,同时还兼营着餐厅,里面的狂欢族从下午就开始喝酒作乐,正是阳介此刻需要的生活方式。来的路上他的衣服全湿了,不舒服地沾在皮肤上,阳介挤过人群冲进洗手间,拧干衣摆,他在发抖。

重要、伟大、了不起的悠。

他在舌尖上舔舐这些词语,像舔舐一个锈味的口腔溃疡,阳介抬起头,镜子中的他冷冷地望回来,那些没能杀死他的东西让他更丑陋,这是他的心结,他的影子。

他记得他们和东京的大学同学出去玩,同样是一间酒吧,同样昏暗的灯光和穿透的音乐,悠在说话,所有人都屏息听着,而阳介只觉得好笑。他听见他们说悠是全东京唯一敢放慢速度说话的人,他听见他们谈论悠谨言慎行深思熟虑的智慧,却不知道事实是所有口吃矫正者说话都很慢。你有没有跟他们说实话?阳介想问悠,你有没有告诉他们那些只有你和我的日子,说说寒夜里你握着我的那只手?但是现在不比以前,很多人在看着,所以阳介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记得他们为了丰富简历去参加GameJam,脖子上挂着名片,胸膛里揣着热情。悠成了核心,他当然会是,他基本单枪匹马做了一个游戏demo,尽管他们从来没有发布。坐在悠旁边让阳介感觉紧张,只有他负责美术,任务变得繁重得根本不可能完成,悠安慰他说慢慢来,以前阳介才是说这句话的人!这跟在八十稻羽的时候不一样了,但也没有那么不一样,悠始终是那根让人们坐下来陪他们玩的芯,没有他的话阳介什么都不是。

他记得他在他们的公寓里教悠面试礼节,周围还堆满了纸箱,他们只有一套西装,悠穿肩膀有点紧,阳介穿则裤脚太短,对他们两个都不合适,但他们都一致同意应该把钱省下来交房租。到他们有钱到想怎么买正装就怎么卖正装之前,悠只穿了寥寥数次,而阳介穿得把袖口都磨损了,原因其实很明显,悠不需要竞争,阳介则不够好,就好像过去阳介是CD,悠是CD机,现在悠变成iPod了,阳介还是那张旧CD。

镜子里的他对阳介露齿一笑,你不可能摆脱我,他说。到底是阳介在说话还是他的恐惧在说话?

他走出洗手间,DJ已经在放歌了,空气中有股吞云吐雾的臭味和汗味。他挤到吧台边,一掏口袋,发现没带钱包,身上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他的铅笔,但这不妨碍阳介寻欢作乐,他用所有钱买了一杯特基拉日出(据说绚丽的色彩灵感来源于卡纳帕利海滩的晚霞),然后杯垫上画画,跟显然是日本混血的酒保打赌,倾尽全力地逗她笑。

她给他续杯了,还引来一帮外国游客拿着他们的杯垫要请他喝酒。阳介一直喝到他的线条开始抖才离开,既没有跳舞,也没有狂欢,他精疲力尽,但是很满足,至少他还没丧失让人快乐的能力。外面天黑了,暴雨也在某一刻停了,阳介身上没钱坐车,于是就走回旅馆,醉得顾不上安不安全。他恨自己总是爬回悠身边去,还恨自己总是嫉妒,悠就全然相反,他从来不嫉妒,完全不担心,他有一种令人恼火的傲慢——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也会是最后一个。

阳介生气是因为悠是对的,阳介是胆小鬼,阳介把事情推到悠的头上,阳介确实让悠失望了。

那个游戏从好几年前就一直停滞不前,因为阳介不够好,悠说他太完美主义了,而阳介只是希望这个游戏能好到特别的地步,他请求悠不要发布这个demo,等到他够好的时候——悠勉强同意了。这个游戏、这个梦想就像一个流产的胎儿,他们没下决心实现它,于是它死去了,留下的尸体一直折磨着他们,发烂发臭,他们对它无计可施。

再后来,再后来他们两个都没有时间了,阳介开始避而不谈,也许悠已经忘了,毕竟这只是他光辉简历上的冰山一角。悠不再需要他了,阳介迷迷糊糊地想,悠的态度其实已经相当明显,阳介心里也一直有数,只是今天早上他终于崩溃了。

他慢悠悠地走上楼的时候感觉有点迷茫,阳介半辈子都是关于悠的,他想象不出来没有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希望悠尽早跟他提分手,但他又不知道悠等下就跟他分手他要怎么办……

门在阳介敲之前开了。

阳介吓得往后一跳,但悠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拖进了房间。

“你跑去哪里了?”悠问,全身冒着洗完澡的热气,“阳介你在想些什么,你手机都没带——”

阳介垂下眼睛,发现他手上拿着阳介买的那本小册子,他想挥舞拳头说:我就知道!但他的思维是一滩果冻,四肢则更甚,结果他一个踉跄,把悠挤到了墙上。

也许是这一幕似曾相识,也许是房间里幽灵的作祟,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受阳介控制了。他们纠缠在一起,像两只蜘蛛都想把彼此拖进自己的茧里,他们绝望和饥饿地撕咬着对方,吸吮着对方的灵魂,在这个离家万里的地方,只有异国的神明沉默地注视着。

“我猜我不能再让你快乐了。”阳介说。

以下是阳介痛恨悠的地方:他的眼睛、他的冷漠、他的疏离、他对别人微笑时嘴角的弧度、他残酷的幽默感、他了不起的才华、他慢吞吞的说话方式、归根结底,他其实根本不需要阳介。

他的嘴、他的喘息、他的呻吟、他肌肉绷紧的方式、他冲上高潮时皱起的眉头、他叫阳介名字的声音,以及所有那些阳介不配拥有,悠璀璨如钻的部分。

他在阳介说我爱你的时候只会说我也是。

10. 'aumakua(保护神或监护神灵,被神化的祖先或者值得信任的人)

阳介知道悠下班一定会经过这条小巷,于是他沉下心来,和它一起耐心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分针转过半时的时候,城市里其他喧哗的声音自动在阳介耳朵里降低了,他能听到悠的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向着这边来了。阳介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把手指放在油箱上,敲击了两下,他知道它也同样期待见到悠。

阳介又数了两秒,悠那头灰色的头发出现在巷子口,他正低着头看手机,把公文包抱在手肘里,手偷懒插在夹克口袋里。打领带,穿夹克——经典的悠的品位,但是看到他,阳介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间,阳介以为他要前功尽弃了,但他最后还是成功把笑声咽了回去。

悠走近了,阳介清了清嗓子。

“嘿,帅哥,一个人吗?”

悠抬起头来,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是无价的。

阳介咧开嘴笑起来,他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傻乎乎的,要是遇上交警,准会直接判他醉驾,但他好歹没有完全笑场,演技的锻炼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只有谨慎而谦虚的演员才能使自己的演技日臻完美。

“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你我……”说着,阳介挂上空挡,右手来回用力扭动油门,发动机便耀武扬威地咆哮起来,阳介可没有错过悠的眼睛都直了。

“宝贝,你要不要上来和我一起去兜风?”

悠倒退一步,上下打量阳介身下这台傲慢的机器,然后他又倒退了十步,用手揉了揉脸,又仔细看了一遍,接着阳介眼睁睁地看着他退回巷子口,消失了。

阳介大笑起来,叫道:“喂!你要去哪里?”

悠又一次出现了,这次他迈着纨绔子弟的步子,衣领大敞着,领带不翼而飞,阳介笑得不得不把火熄了,不然他肯定要从车上摔下去。悠漫步到他面前,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提着公文包,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靠在他旁边的墙上。

“嘿。”

“嘿。”阳介勉强回答,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阳介真想下车去吻悠,他感觉心神荡漾,眼看就要从车座上淌下去了。好在悠先把视线垂下去,落在油箱上,让阳介有话可说。

“好性感。”悠说。

“是吧?”阳介骄傲地说,“我叫它伊邪那岐。”为了把他设计好的字体喷上油箱,阳介的手指现在还是脏兮兮的,他计划了感觉有一辈子了,以至于钱从银行卡上流出去的时候他只有种归属感,尽管是二手,尽管需要一些维修,但它是属于他的。悠曾经跟阳介说过,当他写出一段很棒的代码的时候,他会觉得不是他写出了代码,而是这段代码本来就存在,只是他发现了它,这和阳介的感觉有点像。这台摩托车生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阳介只是还原了它。

他略有自满地看着他在油箱上的喷绘,同时感到一种悲伤的愧疚。一个永远也不会被做完的游戏只能以这种方式留在他们的生活里。

“我能摸一摸吗?”悠敬畏地问。

“当然。”阳介回答。

悠的手掌没有落在油箱上,而是落在了阳介的膝盖上,顺着他的大腿抚摸上去,阳介甚至没机会从车上跳起来,摩托车就一沉,悠已经爬上车座,手臂环过阳介的腰,整个紧紧地贴在他背上。

“我不知道该嫉妒谁。”悠对着他的脖子吹气。

阳介的后颈起了火,他的脑袋在头盔里像个水煮蛋一样熟了,这样下去,他们要不终结在几个街区内的某个垃圾桶里,要不最好是推着车走回家。阳介伸手去拿另一个头盔,头也不回地交给悠。

“快戴上。”他指示,悠从十七岁开始跑代码之后就逐渐不把警告放在眼里,有时候阳介怀疑他们根本没有交那么多钱买网站会员,但他没有实际证据。

菜菜子上了大学之后开始玩冰球,堂岛舅舅最初表现得难以接受,好像菜菜子不是加入了学校的冰球队,而是加入了本地帮派,他常常感叹为什么她不能像悠一样找个守规矩的爱好,完全忘了他最开始管悠叫黑客小子,每到这时,阳介就会在桌下踢悠的脚。

悠磨磨蹭蹭地戴上头盔,“什么时候换我骑?”他问。

阳介吸取教训,对于这种诱导性的问题最好不要回答,他重新点火,轰热引擎,在悠来得及继续骚扰他之前扭动了油门。他们冲出小巷,悠的手指惊慌失措地抓住阳介的腰,阳介大声笑起来。

黄昏时分,伊邪那岐带着他们顺着东京的街道疾驰。东京有一千四百万人口,上班、下班,围着信号灯闪烁的十字路口转圈,像鸽子一样破壳、觅食、筑巢、做爱和死去,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羽尘和几根小树枝,悠和阳介也不例外,他们终归也只是普通人,但是当阳介穿过车流和人群,随心所欲地在路口转弯和直行的时候,他感到超脱凡人的自由,这种自由一定有某种真理在其中。

他想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也像鸽子一样跟着自己脑子里的磁场在骑行。鸽子在某个地方长大时,上喙的晶胞会牢牢地记住此地地球的磁场,把它像一个坐标一样烙印在大脑皮层上,不管它之后身处什么地方,它都能依靠对磁场的经纬坐标判断来辨别回家的方向。当阳介自以为随意地选择方向的时候,是不是就像他们过去围着朱尼斯的塑料桌抛骰子那样,其实冥冥之中已经有只手决定了终点?

“你要去哪里?”悠在背后大声问。

“我也不知道!”阳介大声回答,他只是不想改变这一刻,甚至也不想停下来,他只是想继续骑下去。

他们最后去看海了。

黑夜有一千只眼睛,可是城市一闪烁,就遮盖了一万只眼睛。阳介把车停在路边,用牙齿把一只手套咬下来,伸手去摸发动机边上的铝盖,温度还算正常,伊邪那岐跑得很尽兴。悠从他身后滑下去,舒展着四肢,把头盔摘下来,他随风飞舞的发丝在大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太快了。”悠抱怨。

阳介摸着鼻子笑了,他也跨下车,把头盔留在倒车镜上,悠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用胳膊把他用力拉过去。

“怎么样?”阳介笑嘻嘻地问。

“好几次我以为我要抓不住你了。”

“你太夸张了。”

海边的夜晚凉爽而空旷,汹涌的海浪在黑暗中回荡。月亮在海洋上空升起,大灯的光芒在海面上微弱地跳动。

“我想吻你。”悠海涛声中说,于是阳介凑了过去。风还在吹着,但大海却静止了,那一刻,阳介觉得自己漂浮在太空里。

然后他们慢慢分开,在黑暗中并肩站着,思维随着黑暗的波浪起起伏伏。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悠突然开口,有那么一瞬间,阳介觉得他会口吃,但是他没有,“……一切都在变化,快得你跟不上?”

“悠,你……”阳介侧头去看他,却看到他定定地望着远方,阳介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悠踉跄了两步,“你也会有这种烦恼啊?”

“我喜欢事物本来的样子,”悠笑了,“我是个怀旧者。”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未来主义者。”

“说这种话、阳介才是。”

“你工作太多了才会东想西想,有时间我们休假吧。”

他们相视一笑,又偷偷在黑暗中交换了几个吻,然后悠打了一个哈欠。“累了?我们回去吧。”阳介说。悠自顾自先跨上车,把手放在伊邪那岐的车把上。

“回去轮到我了。”

“你驾驶执照的年限不够吧,不要不把交通规则放在眼里啊。”

最后出于安全考虑,还是由阳介把车骑回去了。在摩托车上,就像是飞行一样,阳介所有的感官都是活的,他从压力、担忧、出汗的小事中挣脱出来。阳介想到,如果可以永远骑这么快,那么环游世界也没有问题吧。

悠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在他身后说: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

11. broke da mout(很好吃;字面意思是吃歪嘴)

“阳介。”

有人在推他,阳介动了动,没醒,意识仍旧游荡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中的某个节点上。那个人安静了几分钟,又卷土重来,“阳介,”这次他把手放在阳介的肩膀上,更用力地揉了揉他。阳介呻吟起来,努力缩起身体,想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去。

“阳介,真的该起床了。”

一种经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把阳介的大脑叫醒了,大脑踌躇了一会儿才放出信号要眼睛去探一探路,却在撕开眼皮这一步遇到了困难,于是信号又被反馈给大脑,请求进一步的指令,结果这个时候大脑又睡着了,总而言之,起床是个非常官僚主义的过程。

然后那个人把阳介的鼻子捏住了。

现在阳介起了,他从被窝里直挺挺地升起来,眼睛闭着,脑袋一斜就靠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有一只手在抚摸着他的发根,阳介感觉又要睡着了。

“阳介,你醒了吗?”

阳介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像在雾里,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他揉了揉眼睛,这才清晰一点,原来那是悠在关切地看着他。

“嘿。”

“……”

“你还记得昨天的事吗?”悠问。

……阳介当然记得,昨天他带着游戏机来堂岛家过夜了,即使到关上灯睡觉的时候,他们也一直在被窝里叽叽咕咕的,直到听到堂岛舅舅起夜去厕所的声音,两人才安静下来,对吗?……不是,不是,搞错了,昨天是悠给他打电话那天,阳介一路跑到悠的宿舍去见他,结果鞋都湿了,所以他才这么累,悠把demo给他看了,然后他们一起倒在床上,那是他们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就说明后面……阳介的记性真是的,对了,昨天他们应该骑车去了海边,发动机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阳介耳边……

“——昨天你喝醉了。”悠说。

阳介醒了。

“不要再这样了,阳介,什么都不带,跑到不知道哪里去,然后带着一身酒味回来,我担心得要死——”

阳介心脏砰砰直跳,像他刚刚踩空了一级楼梯,“……对不起。”他嘶哑地说,这种落差感太大,阳介完全想起来了——他现在没有悠、没有工作,也没有摩托车了,他们不再是可以撒娇的关系,得赶快振作起来才行。

阳介抹了一把脸,准备下床去洗漱,但是悠拉住了他的手,阳介险些摔倒。

“对不起,阳介,”悠盯着他说,“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阳介注意到悠只是为了他的言辞道歉,但看着他那双灰眼睛,阳介还是无法拒绝他。

“这么说的话,我也有错,对不起。”

“我对你太刻薄了。”悠心烦意乱地说。“我让你烦恼了,对不起。”

“你能先让我去上个厕所吗?”阳介问。

阳介的头痛得像个撞到桌脚的大脚趾,他把手抽出来,一瘸一拐地下床去了浴室,悠像一条长尾巴一样跟着他。阳介进了浴室之后带上门,把悠关在了外面,他经过镜子,强忍着不用余光去看里面,而是打开马桶,死气沉沉地上了个厕所,冲水,洗手,打开门,悠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阳介问,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镜子,老天,他真是憔悴得吓人,看看这眼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哭了一个晚上呢。

“已经做完了,”悠回答,“我手上的东西——哦,对了,还有昨天下午机场把行李箱也送回来了。”说着他暂时走开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递给阳介一套干净的衣服,“我还把车租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还会下雨吗?”阳介问,把泡沫吐到洗脸池里。

“我想不会,已经放晴了。”

阳介伸长脖子,越过悠想要看一眼窗外,然后他意识到屋子里黑漆漆的不是因为窗帘。

“天还没亮,”阳介陈述事实,“天还没亮你就把我叫醒了。”

“对不起。“悠的回答里带上了笑意。

“出去,我要洗个澡。”

悠笑着被赶出了浴室。

是的,昨晚他们做爱了,那又怎么样呢?这只是回光返照,事情很快就会急转直下,阳介把水泼到脸上的时候这么告诉自己,是最后那一点肾上腺素让他们的肢体在清晨酸胀而满足。虽然阳介得之坦然,但不可避免地、流到他掌心里的流水里还是混入了几滴温热的水珠。

阳介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把昨夜的痕迹盖在布料下,像包扎一个新伤口,直到他觉得自己焕然一新,又有力气去爱和恨了,然后才走出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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