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偌大的王都奥尔巴赫隐藏在一片漆黑与寂静之中。

作为库尔兹王国，这个人类世界最强大国家的首都，白天的这座城市是那么的不知疲倦，热闹非凡，像是一个拥有无限精力的孩子。然而到了晚上，喧嚣的街道空无一人，空气中只有风声和偶尔的虫鸣，仿佛真的是库尔兹人传说的月之女神妮赫蕾妮亚现身，用她母亲般温柔的怀抱令这个孩子进入了安详的睡眠。

城市中央的王宫内，刚刚过了下半夜值班的换班时刻。打着哈欠的士兵放下手中沉重的战斧或长矛，硬撑着眼皮等待接班的战友到来。为了随时响应可能的呼叫而组团值班的女仆们正躲在一起窃窃私语，话题不外乎哪个禁卫军士兵比较帅，以及谁谁谁又被公主殿下抽了一顿出气……在全王宫最为富丽堂皇的公主房间门口，骑士团长桑德拉按照惯例全副武装地靠在墙上，眯着眼睛打起了盹。

作为整个王宫唯一一个没人和她换班的存在，身兼维多利亚公主的贴身护卫和王立骑士团团长职位的桑德拉可谓是典型的高处不胜寒。以她的地位和工作性质，也断然没有第二个人能跟她轮班，另一个公主的身边人，勇者劳尔躺在隔壁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因此桑德拉只能辛苦地值全夜班，到后半夜确信公主睡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才能休息一会……

每当这时，桑德拉就会在模糊的意识中默默地祈祷，自家那个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的公主殿下可别突然醒着，打开房门要来点“夜探王宫”之类的活动。否则万一自己被发现每次都趁着公主睡着了在偷懒，那可说不清要挨多少顿鞭子。

桑德拉不知道的是，房门的另一侧，躺在自己柔软大床上的维多利亚公主的确没有睡着。公主将她修长高挑的身体隐藏在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揉搓着自己金色的弯曲长发。几根发丝无声地飘落在了枕头上，而公主随意披散的头发也变得更乱了。她捻起几根掉落的弯曲金丝，感受着它们在自己手心打转的痒意，强迫自己将思绪转移到别的地方。

对……头发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东西……为什么本公主的头发这么乱这么不听话，随手一捋就能掉下一根来，而有些连本公主脚底的泥都不如的下贱东西却拥有一头如此飘逸顺滑的头发……听说南部的那个艾丽娅女男爵是位口味极杂的商人，说不定她那里会有什么秘方……

胡思乱想的公主辗转反侧，试图用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填充自己的大脑，让自己能够有几分困意赶快睡觉，明天还要进行久违的早起。然而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再次向下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转过来，望着房间内靠近门的地方。在黑暗中的某处，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隐藏在里面，瞪着眼睛和公主对视。

那里是一张小沙发，是公主平时用来短暂接待和会见较为亲近或重要的宾客的地方。曾经在那个沙发上坐过的人包括但不限于劳尔，桑德拉，蓝馨儿，塞缪尔大使，功勋科学家莉涅·本尼克，教团大神官，王国宰相，枢密院议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宫廷总管，管家级别的人物。不过，后面这几位正派保守的老先生可能不知道，他们屁股底下的沙发曾经被勇者和公主当成过缠绵交合的场所，二人在这里你侬我侬，“亲密无间”。要是他们知道公主殿下曾经被压在这张沙发上狠狠地领教了勇者的“雄风”，被搞的双眼翻白，香舌吐出，一派狼狈不堪的媚相，不知会作何感想。

沙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被公主忧虑的眼神注视着，在黑暗中显出了模糊的轮廓。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不久之前的下午，那令她忧心忡忡甚至有些忐忑害怕的会面仿佛就发生在刚才。

下午茶时分，一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公主原本惬意慵懒的氛围。来人是一位精瘦干练的中年男子，穿着优雅古朴的黑色制服，脖子上系着暗色的领巾。库尔兹王室的双头鹰徽章装饰在他的衣领上，也表明了他的身份：这是一名王室内政官。

王室内政官的到访一般来讲都代表着涉及王室成员的重要事件。因此公主只能无奈地结束了自己的下午茶和抚摸宠物的享受，让勇者把自己刚刚抱在腿上的肥胖蓝马鸡送到花园里去。这只作为情人节礼物来到她手中的雄鸡已经更加浑圆了，公主甚至抱着它都有些吃力。待到桑德拉关上了房门后，公主便顺势邀请他坐在沙发上，随后便拿出未来库尔兹女王的架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名见多了世面的内政官倒是不慌不忙，伸手从制服内袋里掏出一个装饰精美，压着火漆的信封：

“公主殿下请看看这个。”

公主漫不经心地接过信封，双眼在刻着纹章图案的火漆上一扫而过。只一眼，维多利亚公主便愣住了。

她在一瞬间抛弃掉了一贯在下人面前的矜持和高傲，双眼瞪得能看到眼角的血丝。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信封的两侧，发出呲呲的摩擦声。公主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脑海内被无数的疑问，震惊和难以置信搅和得激起滔天巨浪，让她咬紧了牙关而不自知。

精美的火漆上清晰地雕刻着库尔兹王国的双头鹰徽章，同寻常人们见到的徽章不一样，在鹰的周围有复杂而对称的丝带缠绕成一圈鸢尾花形状的盾徽，而鹰头顶的王冠样式也和常见的有些不同。

整个库尔兹王国只有一个人有资格使用这样的纹章，那就是法律上王国的最高统治者：国王。

这是一封来自国王的书信，来自她父亲的书信。

公主咬着牙，颤抖着揭去已经干了的火漆，仿佛那一层薄薄的封口有千斤重担一般。信纸柔顺地从信封中滑出一个角，露出了边缘复杂的装饰花纹，国王陛下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映入她的眼帘。

公主的头脑“轰”地一声炸开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父亲的亲笔书信？他不是一直卧病在床吗？上次自己被父亲召见还是同魔王军作战时候的事情，战后他就一直卧床不起，怎么会突然如此郑重地写亲笔信给自己？

难道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被知道了？国王对自己很不满意？可是到底会是哪一件事？自己随心所欲地抽人？提高强征税的比例？和魔族联合？总不可能是派人扫荡了勇者曾经居住的村庄吧？该死，人家勇者都没意见……再说了，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要追究的话早就东窗事发了，何必等到现在突然发难？

又或者，父亲的身体好转了，他要剥夺自己的摄政大权，然后亲政？

可是整个王国已经在自己的治下良好地运转着，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库尔兹王国已经被维多利亚公主变成了一台听话的机器。就算国王本人真的想要重新掌权，也不是那么容易交接的事情，许多同国王步调一致的元老已经被符合公主心意的年轻大臣所取代，就算自己不去阻挠和反对亲生父亲，数量庞大的“公主派”官僚也不会让突然接手的国王称心如意。

同普通人臆想的不同，贵族的权力结构是相当复杂的事情，并非手握高贵头衔就能号令千军万马，令人心悦诚服。事实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世界各地的人类国家中，空有高贵身份而没有丝毫权力的闲散贵族、傀儡君主比比皆是。纵使现任国王和公主是亲生父女，若想转移权力，也不是凭借一顶王冠和一纸诏书就可以做到的。上至宰相大臣，下至骑士团和禁卫军的士兵，已经通过种种方式确定了对公主的效忠，要想改变这一现状，必然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甚至血腥的权力争夺。公主非常清楚自己的父亲，他可不是一个冒失冲动的平庸国王，突然给自己发来亲笔诏书，剥夺自己的权力……这种骤然而唐突的手段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更何况，自己是唯一的继承人选择，国王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对自己发难，莫非是为了和自己开玩笑，等再过几年后把权力像传球一样还给自己？

排除了这种最糟糕的可能，公主松了一口气，快速打开信纸。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信纸上虽然如她所料并没有写着什么剥夺权力，废除地位之类的荒唐命令，但也不是她怀疑的对她所作所为的不满或指示。事实上，信纸上只写了一串简短的话：

“明天一早，到我的宫殿里来，我的女儿，我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说。”

只此一句，随后便再无他物。公主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也没有看到什么遗漏的东西。她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那名内政官，那机械一般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却在这时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公主殿下，请您一定要记得早点觐见国王陛下。哦对了，陛下托我给您带个口信，到时候请您不要让任何人同行……是的，包括勇者劳尔·埃文斯和您的骑士桑德拉。他们可以跟随您，但必须留在门外等候，只由您自己进入房间觐见陛下……”

“好的，我知道了……”

尽管心中满腹疑虑，但公主心里清楚和一个传话的外人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王室内政官面无表情地走向门口：“那么公主殿下，请容许我先行告辞。请您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祝您明天和陛下的会面一切顺利。”

“怎么可能好好休息啊！！！”

在内政官离开数小时后，深夜仍然躺在床上的公主发出了无奈的悲鸣。

到底是什么事情一定要她过去当面会谈，国王的身体已经恢复到有足够的精力用来接见别人了吗？自己也并非没有考虑到一些危险的可能性，在国王身边的侍从里安插了眼线，可是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传回任何新的消息……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国王还在计划着亲政，为了不引起混乱打算在自己的房间里秘密解决这件事？可自己是他的亲生女儿，王国唯一的继承人啊……这种自断臂膀的事情，他做得出来的概率有多大？

在重重心事中，公主皱着眉头，等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花园内的马鸡发出了响亮的啼鸣。作为一夜未睡思考的代价，床头的地面上散落着不少金色的发丝。桑德拉礼貌的敲门声准时响起，告诉公主马车已经准备好，她需要即刻起床梳洗打扮，准备前往国王居住的斯莫尔宫。

女仆默默地为公主束起长发，盘成精致整齐的发髻。自从曾经有人冒冒失失地在公主换衣打扮的时候夸赞了公主，结果却因为公主并不喜欢当时那身白裙而被鞭打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乱说话了。心事重重的公主也没有兴趣和女仆闲聊，房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自告奋勇的勇者拿来了公主今天穿着的衣服。由于今天要觐见国王，公主选择了一件粉色的宽袖连衣裙，和她寻常的衣服比起来少了几分张扬和华丽。基于同样的理由，公主蹬上了一双鞋面有蝴蝶结装饰的黑色高跟鞋。就在她抬起脚，让女仆为她套上鞋子时，余光看到一旁的勇者用火辣的眼神盯着自己的鞋子，目光痴迷。

若是换在往常，公主早就把穿鞋的女仆一脚踢开，然后忍不住冲上去挑逗勇者翻云覆雨了。然而今天的她却完全没有这个心情，满怀期待的勇者被她只是瞪了一下就晾在了一边。穿好鞋子后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勇者就从后面习惯性地凑了上来。她叹了口气，象征性地抓了抓勇者从身后伸来的手，就转身看向桑德拉：“准备出发。”

马车在王都的街道上行进，公主和勇者坐在车内，手拉着手，谁也没有说话。窗外隐隐传来民众的欢呼声和市井的喧闹，公主却并没有心情撩开帘子去看一眼。车轮声咔哒咔哒地响着，公主的脸上满是阴霾。

“这么说……真的是国王陛下要召见你……他的病好了吗？”

“我不知道……根本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所以我很不安心。”

勇者沉默了，他对国王的了解也不多。在国王陛下还亲政时的童年，身为一名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国王对他来讲与其说是效忠的对象、国家的统治者，还不如说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童话。别说是他了，就连村长都不知道国王长什么样，他连国王的画像都没有见过。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国王就是自己刚刚被选拔为勇者的时候，那时和魔族的战争已经开始，国王只是威严地坐在王座上，问了他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反而是站在国王身边的维多利亚公主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让人完全无法忽视的美如同天光一般照亮了整座宫殿。在这之后，不知从何时开始，发往前线的国王手令已经悄无声息地从维多利亚公主的笔下流出。再往后，坐在王座上的人就变成了公主自己，而国王陛下则搬进了位于郊外的斯莫尔宫，开始了“退休养病”，国家大事全由摄政的维多利亚公主一人承担。

在勇者看来，甚至这个国家有没有国王都不要紧，他的公主殿下当之无愧地应该成为女王。个人的感情先不谈，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王从战争结束后就开始当甩手掌柜。公主的亲信遍布了各部门和军队，就连普通人心中，说起王国的统治者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公主殿下。尽管公主还没有正式加冕，但所有人都已经彻底将她看作了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就连内阁和议会宣言效忠的对象也变成了“公主殿下”。

“没事的，公主这么厉害，一定不是什么大问题。勇者会在外面等着你的……等公主回来，晚上，勇者奖励你，怎么样？”

说完，勇者还伸出手，隔着衣服在公主鼓鼓囊囊的胸脯上捏了一把。公主的脸“腾”地涨红了，差点心里一软，瘫倒在他的怀里。多亏桑德拉适时地拉开帘子探出头来，装作没看到慌忙从勇者身上坐起的公主，若无其事地说：

“公主殿下，我们到了。”

公主在勇者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一名白发苍苍的年老侍从立刻迎了上来：

“很荣幸再次见到您，公主殿下，勇者阁下，骑士团长阁下。陛下已经在自己的书房等候，请随我来。”

一行人跟着那名国王的侍从走在斯莫尔宫内。作为建在王都郊区的小山上，原本供国王度假用的行宫，斯莫尔宫的规模和公主居住的玛丽亚宫比起来小了不少。除了公主之外，桑德拉和勇者都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们的目光很快被富丽堂皇的装饰和墙上的大幅壁画所吸引。只有公主无暇欣赏这美丽舒适的行宫，只盼望着这次会面不要有什么坏消息，并且能够早点结束。

老侍从转过几个弯，在一处双开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陛下就在这里面等您。勇者阁下和骑士团长阁下请在此稍后片刻，我会吩咐下人为您送上茶水和点心，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随时叫我……等待期间，还请二位保持安静，不要随意走动。这里是国王陛下居住的地方，请务必讲究礼节，免得惊了陛下圣驾……”

他为公主打开半扇大门，示意公主独自走进去。勇者恋恋不舍地想要上前拉住公主，被桑德拉在后面按住了手，轻轻摇了摇头。

勇者沉默了，冲动过后，他毕竟还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门关上了，隔绝了勇者最后的视线。只留下公主一个人站在宽敞的书房里，面对着一排排书架桌子背后，那个侧躺在一张宽大沙发上，穿着华服的身影。

那就是国王……

那就是自己的……父亲……

公主注视着国王，并没有迈步走得更近。国王的脸隐藏在书房不算明亮的光线中，阴晴不定，看不清楚表情。国王没有起身，而公主也没有和寻常臣子及贵族觐见国王时一样弯腰行礼。踩着高跟鞋的公主甚至故意挺起身来，以一种暗含平等甚至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躺在床上的国王。国王也静静地注视着她，昏暗的书房内仿佛两人在无声地对峙。

良久，国王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了。

“咳咳……维多利亚……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熟悉的声音，除了没有他还亲政时听上去那么的有活力，似乎病痛并未将国王折磨到痛不欲生的地步。但公主很快就敏锐地发现，同自己上次听到国王的声音相比，时间上并没有过去太久，不到数年，国王的声音已经明显的苍老了许多。只是他一直在用正常的语气去掩饰自己的虚弱。

难道这就是卧病在床带来的副作用吗？

公主的思绪翻涌着，缓缓迈开步伐走上前去，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近床前，看着许久不见的亲生父亲，她的心中少见地涌出了一股悲凉和伤感。国王曾经在皇家海军中锤炼出来的健壮身躯如今只能称得上“臃肿”，年轻时代的国王按照王室传统在皇家海军担任军官，那时一身海军制服衬托下的他也是舰上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然而现在的国王头顶白发斑斑，脸上刻出了深深的皱纹。裹在身上的礼服因为长期卧床显得有些凌乱，那些华丽的装饰不仅无法衬托出国王的气质，反而有一种英雄落幕的凄凉。国王的双眼眯起来，瞳孔浑浊，喉中不断发出嘶嘶的呼吸声。

真是不美的东西……还好自己继承了母后的全部美貌……

很荒唐地，公主心中这样想道。

“维多利亚……”国王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拼尽全力昂着头，似乎想要看她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女儿……维多利亚……你长大了……你……你是那么的高，那么的漂亮……和你母亲一样……我都要看不清你的脸了……”

他的嘴唇颤动，戴着家徽戒指的粗短手指艰难地抬起，上面同样布满了皱纹。国王想要伸手去触摸公主的脸，可站在床边的公主却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失去了下人的服侍，曾经叱咤风云的国王就连坐直身子都变得很困难了，像是什么被豢养在优厚条件下的可怜动物。

“维多利亚……我的小维多利亚……”

听到国王带着哀求意味的呼唤，公主内心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咯噔”响了一下，转瞬即逝。纵使如此，公主盯着面前努力对她伸出手的国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将国王从床上扶了起来，自己顺势坐在了他的床边。

国王粗糙的手指终于触摸到了公主的脸颊，让她如同过电般浑身一颤，如今除了勇者，她讨厌被任何人这样触碰。而国王仍然满足地摩擦着公主的皮肤，眼中似乎有着泪水滑落。

“真好……真好……你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小姑娘了，维多利亚……”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公主面无表情地出声提醒。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吗……”国王闭上眼睛，“我总觉得，你还不到20岁……这么说，我已经在这里躺了快三年了，而你执掌这个国家，也已经三年了……”

说着说着，国王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只有两人的书房内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公主一言不发，等待着他再次开口。

“放心……我的女儿……这个国家的一切……咳咳……本来就是你的。我这次叫你来，并不是想要收回你的权力。你也看到了……咳咳咳……我这个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又是那么的美丽、聪慧和优雅……王国的民众都记得……你是他们的珍宝……”显然长时间的说话对国王而言很耗体力，他不得不说几句就咳嗽几下。“你从小就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你很独特，和其他贵族的女儿都不一样……咳咳……我的经验和认知约束不了你……你会成为一名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女王的，我老了，这个国家迟早要交到你手中……我是不会有意见的……我倒是想，能够早一点投入女神的怀抱，解脱了这些尘世的烦恼和忧心，让你早一点名正言顺地成为女王……”

“父王洪福齐天，必将化解苦痛，战胜病魔，带领国民走向辉煌灿烂的明天。”

公主机械式地说出几句话，仿佛这是什么早已令人厌烦但不得不进行的仪式一般。尽管是常见而空洞的祝福语，但公主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甚至都没有面部表情的变化。国王显然也没有忽略这一点，他虚弱地挥挥手，示意公主听他说下去。

“天意难测，造化弄人啊……我们父女之间就不要说那些虚礼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随时都有可能回归女神的怀抱……本来我一直觉得我还能等，等到你嫁人，等到你为人妻，为人母……但我觉得我等不了了，因此有些话……我还是想要问问你……这些都是我唯一还放心不下的东西……”

听着国王的话语，公主的脸色有所缓和，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内心也没有之前刚进来时候那么戒备了。她本来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国王真的要废黜她的地位，那就干脆先下手为强，把门外的勇者和桑德拉叫进来。完事之后再以国王的名义要求驻守斯莫尔宫的全体骑士和禁卫士兵服从维多利亚公主的指挥，至于那些跟了国王一辈子的忠诚老仆……能关就关，必要时全部灭口。到时候，陛下因病情恶化驾崩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国，那些想要拥立其他王室旁支的贵族也没有了第二选择，身为嫡女的她自然顺理成章地提前继位，成为君临天下的女王。

蓝馨儿给自己送来的东方书籍里，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最是无情帝王家。”

当然，眼下国王既然表露出他并没有那层意思，这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还不知道自己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国王仍然撑着身子，用浑浊的眼珠欣赏着自己光彩照人的独生女。

真美丽啊，自己居然生了一个这么独特、漂亮、骄傲的王女，身为王国至宝的她是那么令人着迷，她天生就是成为女王的材料……

只是，维多利亚的性格太高傲了，她永远都希望自己是最宝贵、最闪耀的那个，从不愿意示弱和低头。这不仅可能会导致刚愎自用，难以听进意见，造成权力斗争中的统治危机，也容易让她不计后果地对国民横征暴敛，以满足她所嗜好的衣裙、珠宝、宠物、宫殿和花园。不仅如此，自己女儿那高傲跋扈，我行我素的性格，也让他对维多利亚未来的统治前景十分担忧。公主的一些作为，他并非毫不知情，只是如果因此质疑甚至斥责她，恐怕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即使不谈国政，往小了说，如此美貌的公主，又是库尔兹国王的独苗，居然长到二十五岁都没收到过几份来自其他贵族的求爱信，更别提沙龙和舞会什么的了。无数自视甚高，身边美女如云的年轻贵族都要对她望而却步，不得不说是公主咄咄逼人的性格吓退了不少潜在追求者的缘故。

公主本能地挪了挪身子，坐得更加靠近床沿了。她从国王逐渐温柔起来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那种眼神她只在勇者和桑德拉的脸上见到过。一股冰凉的感觉爬上了她的脊背，为了能够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同时催促国王把精力转到正事上来，她只能率先开了口：

“父王请说……”

“维多利亚……有些事情我也不说了……只是请你记住古代先哲的一句话：拥有最伟大臣民的，才是最伟大的君主。在关于对待国民的态度和税制等问题上，希望你能有合理而睿智的判断……”

“父王，民众爱的人是我，他们都是我的盾，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情……至于那少部分卑贱到骨子里还胆敢反抗我们的人……”公主轻蔑地笑了一下，“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有，而我相信即使是您当政，也不会对这种人手下留情不是吗？”

“唉……维多利亚，我并没有把握和精力说服你什么……只是你一定要记住，是无数的民众拼死拼活的工作才有了我们。我们的地位越高，受教育越多，眼界越宽阔，就越是要承担起责任……贵族的责任同贵族的地位与权力是相辅相成的，一位庄园主要确保他的土地连年丰收，养活庄园内的所有人，而一位女王，她的责任就是保护整个国家……不错，民众现在因为你的美貌，你高贵的地位而爱戴你，可你要拿出什么作为回报呢？我的女儿？”

公主似乎有些被驳了面子，猛地从床上站起身来：“为我献上忠诚乃至生命，作为我的盾而存在着，这难道不是国民和国家存在的意义吗？您的这种说法只是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罢了，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野蛮作乱者只会盯着你拥有的东西不放，他们根本体会不到美，心中只有破坏的欲望，跟他们讲贵族的责任是没有用的……只有鞭子和长矛才能统治王国，鞭子确保他们不敢将心中的怨恨变成现实，长矛用来处刑那少数仍然胆敢作乱的人……您知道吗？说起庄园主，南部那些仍然保留农奴的贵族庄园，出产了王国最多也最优质的粮食和水果。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好了好了……我的女儿……既然你认为这是对的，那就去做吧……今后，这是你的国家了，我也就不过问这些事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将一支魔族安顿在西南边境的地方，并协助他们建立了国家，还确立了正式的外交关系，是这样的吗？”

“是的，那支魔族的领袖叫阿拉库奈，前魔王麾下的四天王之一。他们建立了第一个魔族的国家：奥尔滕堡魔族领，当然，内阁大臣和国会议员也在这场合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些我都知道……我虽然生病了，体力不行了，但好歹还是国王……内阁大臣凡是向你报告的事情，我如果过问，他们也一样要报告。”国王制止了公主再将细节说下去，“我对这件事的细节没有什么要问的……不得不说，无论是你，还是辅佐你的内阁各部，能力都让我无可挑剔。从合作条约的完善性、合理性，再到为确保王国利益制定的一些保险措施，都非常的清晰可行……我只是想知道，和曾经的敌人合作……这种事情，真的能让人放心吗？”

“父王，魔族和我们不一样。在阿拉库奈小姐建立国家之前，魔族几乎没有任何的组织观念，他们不像人类有国家共同体，更谈不上对某个家族或者个人效忠。因此您完全不用担忧魔族此举是为了接近我们，为他们的前魔王复仇。”

“就算如此，我们连人类同胞的心都不能完全看透，各国之间的外交充满了尔虞我诈，背信弃义。更何况是身为异族的魔族呢？就算他们是真心诚意地合作，未来也许一次猜忌，一个观念上的冲突，就足以毁灭这脆弱的同盟……我……咳咳……我不能放心你的决定……”

维多利亚皱着眉头：“父王，您应该也看过合作的具体条款了……经过我和阿拉库奈的接触，我认为对方在欺骗我们的可能性比较小。更何况，我们也对魔族保持着警惕，条约中加入了相关的保险内容，也定期派兵观察魔族领的动向。至于未来的风险……任何行动都是要承担风险的，不是吗？如果合作成功，我们可以获得魔族的强大魔法，整个世界都会是我们的！”

“女儿……我们已经是人类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了……你真的需要魔族那些禁忌的魔法吗？”

维多利亚公主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的父亲，仿佛那是什么她第一次见到的奇怪陌生人一般。

“父亲，如果我们在抵抗魔王军时期就这么想，那现在奥尔巴赫早就是魔族的牧场了。”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父亲，我不想谈这个了……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唉……”

国王虚弱地叹着气，重新恢复了躺下的姿势。

“这是最后一件事了……维多利亚……也是我最后担忧的一件事了……”

公主静静地看着自己满脸倦容的父亲，等待着他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刚刚提过……咳咳……你的性格导致了你在年轻贵族的圈子里并不那么受欢迎……但作为王国唯一的继承人，选择合适的配偶也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之前让你自由自在地玩了那么多年，现在的确不能再拖了。”

国王示意公主打开书桌的柜子，取出里面放着的东西。上面是一张精美的画像，画上身着贵族礼服的英俊男子梳着整齐的卷发，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意。

公主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

“奥克雷尔伯爵家的长男，艾米尔·奥克雷尔。这位伯爵对你似乎很有兴趣，尽管知道了你那……咳咳……可以称之为恶劣的性格也没有退让……艾米尔说了，为了娶到你，他甚至愿意让孩子成为库尔兹王室的继承人，跟随你的姓氏。此外，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国政，他都愿意听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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