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蓝

人工照明下的夜晚是雾质的蓝，比起月色更像微生物的荧光。路灯，牌匾，以及上层墙外的发光板，从日落后一小时到凌晨两点，它们构成了蓝色调的主要部分。他不知道那是否是月亮的代替品，至少对在这里度过一生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仅知的夜色。阳台是个储物间，卧室被占用的时候，他就被放在这里的纸箱上。一开始他给他盖上一条旧棉被，蓝绒和夜色相仿，看似干净，但藏在里面的灰尘立刻钻进五官，他挣扎着扭动身体，半天也没法让它离自己的脸远点。那次门也关得不严，淫靡的交合声不断，掺杂着他现在已经丧失的音色。他当然对他抱怨，于是他把被套拆下，和满是香水味的外衣一起扔进洗衣机，又把薄薄一层填充物摊开拍打。他真的费力做这件事，可灰尘的气味挥之不去。最终他新买一条厚毯子，浅粉色的绒毛，现在正盖在他身上。有时他也用这条毯子包裹他，手法比起襁褓更像裹尸布。晚上他们挤在同一张被子下，温度刚好足够度过冬天。

深蓝色窗帘映不出人影，只有一点他的呻吟声隔着门传过来。他没法听着这种声音回忆从前，就一动不动地猜里面的情况。大概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或者别的。看来猜也是白猜。他听过很多下层的传闻，但自从掉到这里，他就被他保管在住处，至今还没见过任何东西。那天他一眼发现了废旧家电堆里的他，自言自语地怀疑自己把春药和致幻剂搞混了，表情像哭也像笑，紧接着被废铁管绊倒，发出难堪的哀鸣声。他把他小心翼翼地抱回去，擦洗干净，摆在床上，像对待毛绒玩具。他很快明白他的手指一直发抖是因为催情剂。他遇到他之前刚赚了一笔，装满了钱包却填不满情欲。这让他控制不了力度，把抽屉整个拽到地上，摔出看似全家福的照片，上面他和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他问：你就瞒着父母干这个？他摇头，却不说什么，就那样跪在地上翻找许久，一无所获，抬起堪称悲痛的眼神看他。他默许了，结果被捧起来像自慰器一样用，交合到窗外的颜色由蓝转灰。

零点前屋中的声响平息了。他听见客套话，笑声，脚步声，门的声响，折返回来的脚步声。门拉开一点，他探头张望，接着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身边，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就那么开心吗？他的声带被毁了，发不出声音，但他能明白他说了什么。他想大概是他看得懂口型，是，按常理说该是这样……但他背对他时照样听得见，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想象他如何向自己搭话，这猜想令他后背发寒。他真没有多少可发寒的部位了，胸口被他的发丝蹭着，痒痒的。抱歉，精液弄到你身上了。刚才的明明是新客，却给了不少……他踉跄着起来，腿上的液痕反光，抱起他一瘸一拐地往卫生间走，把他和自己一块塞进浴缸。他说浴缸和洗衣机是这房子里最伟大的两样东西，用手撩起热水拍到他脸上肩上。空气被拍得冰冷，他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毫不意外地因此摔倒。摔这个字不太适合他的形状了，他滑倒在他怀里，他很快乐地伸出双臂，把他整个抱住。他还不习惯把自己的重量交给别的活物，身体紧绷起来，不过毫无意义，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摆弄他，把他整个抬起放在自己腿上，毕竟他一共就这么一点。

他没有先淋浴，那些残留的陌生体液肯定也化在这一缸热水里。大概就像一种海水，他想。他透过水面的白雾看象牙色的浴缸底，没什么触动。已经愈合平整的肢体截面被身后人抚摸着，手指的形状折射后像古怪的珊瑚，在水波中摇曳，愈来愈靠近他的入口。

他在浴缸里被搞了至少前后各一遍。他坚决要求他把里面别人的东西弄干净再坐上来，他就认认真真地挖弄，再掰开请他检查，里面粉嫩得他不忍直视。刚接过客的内里软糯热情，吸得很讨巧。他们做到水凉了就放掉，再打开龙头放新的热水，把赚的钱用在电费上。水越换越干净，他也就彻底不去想海水的事了。后面酸酸涨涨的，前面被裹得温暖舒适，叫他分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操他的时候手掌揉搓他的性器，骑他的时候手指填满他的内里。舌头和舌头搅在一起，他不会接吻了，只是舔。

回到床上时他也还是紧紧抱着他，脸颊因暖意和亲昵显出粉红，照常比他先坠入梦乡。他知道他们的梦都不安分，睡前多做爱有所缓解。有自己的飞行方式时，他从不做失重的噩梦，现在他总梦见自己被扔下来的那天，像个空易拉罐。他多少觉得父亲会暗地里派人把他捡回去，但那不是他所期待的。罪责全由他一人承担，家人健康安全，他再无奢望，也不想再让认识的人看见这副姿态。所以被他欣喜若狂地捡走藏起来也好。唯独他偶尔把嫖客带进来这件事不好。那时他就把他稳稳地放在纸箱上，拉上卧室的窗帘。这里看不见太阳，他盯着沉重的灰色天空，觉得时间因它们的重量扭曲过几次。

这里也确实有某种磁场，一部分废品的下落轨道被扭曲，降落到这，废铁或者加了料的改造人，从次元的裂缝里跌跌撞撞地摔下来，同时失去一些身体。不一定比变成小孩更糟，他想。想多了就睡不着了。他观察他的身体，看见他的影子仍在动作，他不知道，究竟这影子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他忘了自己一开始为什么做这件事，只记得自己原本没打算卖下去。第一单的客人带了朋友来，一通评头论足后得出结论：他的问题是太直了。但他们还是每个都做到底，射了他一肚子，看在他长得不错的份上。几天后他试着吃春药，效果好得要命，最后他感觉耳朵嗡嗡响，心跳加速，鼻子发热，即便他已经搞和被搞了合计五次。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干这件事了，应该老实点回家了，然后在头晕目眩中他捡到了自己，直到现在他也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个幻象。他把他藏起来，那地方破到没人管他要房租，但他得付水电，买吃的，买药，买柔软的厚毯子。所以他继续做这个了。

一开始断面漆黑深邃透出虹彩，像杂志上的宇宙照片。他却要他把断面用火烤焦，省时省力，他疯狂地摇头。现在那里终于不用包扎涂药，长着人该有的皮肤。拆绷带时，他突然说想看他接客是什么样，他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能让别人看到他在家里藏了只有头和躯干的人，影响生意。他想起之前自己喜欢被抱起来干，尤其是客人特别大的时候，身体几乎由阴茎支撑的感觉让他忘记自己是出来卖的。但现在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了，他总惦记放在家里的人，在外面被操到腿软变成一种单纯的麻烦事。他就在屋子里把他抱起来，按在阴茎上，简单轻巧，告诉他这是自己喜欢的。他抽噎着叫唤，小声骂他，肩膀颤抖着，头反复向后仰。现在比四肢都长的那部分抵在他身上，通红流水，最后喷了他满脸。

有时候他也临时多点生意，在外面被别人看见了，或者客人叫来了新的客人，他向来不抗拒。像今天这样，第一人在他身后还没结束，他两腿岔开站着，身子深深压下去，像鹿饮水的姿势。新来的两人拽着他的头发，让他抬起脸来。之后多半是说些评价，说着说着就会把阴茎压在他脸上，他只吹一口气，拿到钱再张开嘴津津有味地吮吸，屁股里也咬得更紧。也可能是他们主动凑过来舔舐他的，他有根好东西，好这一口的人看见了就走不动路，吃上半天再伏在不算干净的墙上地上等他伺候。他一开始觉得有点恶心，后来觉得倒还省事。

可今天他们迟迟不问价，裤裆渐渐胀起来，却只和身后干他的人闲聊。

真和天城快斗一模一样。左边说。

烟味和冰冷的液体从他额头划过。

我看差多了。

哪不一样？

你看……

得了。你只看背面，就当是……

他没法再听下去，就让他们不再能发出脊椎扭断之外的声音。

体内的那根在惊恐中高潮了，浓稠的液体打在最深处，射得他想吐。但这也是最后了，那人也逃不掉，他的对手总是三个人。他本应习惯做这件事了，于是他冷静地翻他们的衣服口袋，拿走钱，再把他们抛在深蓝的黑暗中。他又开始头晕，比催情剂过量的那天还难受，他饿了，想吃东西。一路上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门，包括他离开前还喧闹着的酒吧，他不知道自己被操了这么久。精液太粘，走到门口时，似乎还有东西从肠子深处往外淌。

你怎么了？他看到他回来，仿佛见到陌生人，惊讶地睁大眼睛。

没人能从这里夺走你。他说。

他把手洗干净。没有任何触感留在上面。

淋浴后，他仍然在浴室和卧室间徘徊，清点房内的一切。他把热水器关掉，把门再次锁上，把窗帘拉好，又把热水器打开。他把他抱进浴室，隔着热水抚摸他，亲吻他，从眼角吻到唇珠，顺着沟壑吻他耳朵的形状，吻他的乳尖和透出的肋骨边缘。他握住他的残肢，让他发出微弱的抗议声。他反复确认着，他是仅有自己能触碰的实体。他被藏在这里，永远不会离自己而去。只要他拥抱的人是他，他就还算是孤身一人，那么他就仍然强大，即便在地下堕落至极。

偶尔有人给他打电话，多半是从前认识的人，不太熟，只是一些问候。好在他不必说话，有人在电话中开口，与他们寒暄，来来回回。这是他听清了的部分，还有许多来电，显示为他不记得的名字。因为不记得，自然就听不清楚。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忘记的。失去手脚、失去武器的不止是他，因此他没法成为他的手或脚或任何他需要的东西。

他也能把他的最深处顶开，把他人留下的不适感扫空。他把他轻轻地搂在臂弯里，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耸动腰肢，尽可能不压迫他纤细的身体。他的发丝漂在浅水面上，他认真地用手指梳理它们，润湿的侧发同样垂在脸侧。他像他的倒影，不知不觉间鼻尖顶住彼此的，交换呼吸比深吻更令人窒息。我好想一直和你做。他说。他舔他的嘴唇，让他止住话语。他们的身体形状不够契合，过大的顶部撑得他落泪，他要被碾碎了，可他欢迎。他想到自己在他体内时应该也是这样挤压就更加兴奋，那时他只能漏出尖细的气音，仿佛啜泣。于是他学他的样子喘息，甬道也随之收紧，将精液吃进最深处。他下意识地缩着后穴，不舍得让它们流走。

他把他从浴缸底捞进怀中，把水放满。水让他的躯体有些浮起，他甚至没法在瓷砖壁上靠稳。他用单手扶着他，试探性地啄吻。

该带我出去走走了。他说。

什么？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似乎确信他已经听见。

可他应该听不见这句话，或者听不懂，像所有那些电话一样，留在上面的会替他回答。然而他的头在这里，视线射穿他的身体。他的声音也过于平静，趁虚而入，就这样让他理解，贯穿他的存在。他的声音明明不在这，为什么他能听见？

不行，他缓缓摇头，你——

别撒娇了。

他噤声。

我不急着要四肢，抱我上去看看。他说。

只要他松手，他就会摔进水中，狼狈而无助。想到这里，他用双手抱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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