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指向午夜一点，椎名立希扔下手上的抹布，拎着一大袋厨余垃圾从厨房的后门走出到垃圾桶旁，回程的路上她看了一眼远处——一栋栋大厦如同海面上的浮标，跨海大桥上闪闪发光的是不停歇的车流，像长长的游鱼群正在穿梭，仅一桥之隔，快餐店的四周一片死寂，发光的霓虹招牌格外醒目，而周围一些更加低矮的建筑群陷入黑暗。

椎名立希刚回到后厨，前台便响起急促的铃铛声，她深呼吸一口气。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不耐烦地拍打着传唤铃，椎名立希走到前台，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停下来。

醉汉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七份炸起司球。”

“不好意思，打烊了。”

“什么？”

“就是要关门了。”她抱着胳膊，疲惫地重复。

“可是现在还很早……”醉汉嘟囔着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点餐台。见对方走远，椎名立希拿起一旁的咖啡缓缓送入口中。

今天格外忙碌，好在明天是休息日。更早些的时候，妈妈给她打来电话，希望她能趁着假期回一趟远在另一个大洲的家乡，椎名立希以假期打工赚学费的理由回绝。打工是事实，但更多的也许是那里有不想面对的回忆。

不过，异国他乡的大学生活远比她想象中要枯燥乏味，男孩和女孩们都钟情于放纵，从感官享乐中消解迷茫，有时是酒精和摇滚乐，有时是汽油和烟草，层出不穷的“主义”，不负责任的性爱。

一样的乏善可陈且惹人厌恶，她的公寓附近就有一家舞厅，年轻人在其中彻夜狂欢，吵得要命。她的放松方式则是戴上耳机时的沉浸于创作，以及利用闲暇时间打工——这很健康，更不必担心染上艾滋病，如今艾滋的恐慌浪潮正在校园和整个社会中蔓延，一些媒体开始声称艾滋的传播方式包括多伴侣性行为和接吻时吞咽对方的唾沫——真实性暂且不论，这至少不必面对生活的空虚。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她正在擦拭玻璃杯，刹车响起，几名年轻人陆陆续续走进来，他们推了一把那个醉汉，戴着墨镜的男孩上来给了醉汉一脚，他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男孩抬起脚踩着醉汉的胸膛环视一圈——转头对着另一个男孩窃窃私语，紧接着，几个反绑着手腕的人被领进来。

椎名立希觉得自己有必要报警，但一名男孩扛着一把枪走过来，象征性拍了拍传唤铃，说：“给我们来五个吉士堡，三份炸鱼，三份沙拉，可乐两杯。”

“稍等。”面对那道黝黑的枪口，她很识趣地走进后厨——同时为了店内设施的安全，她现在最好先配合这群危险人士。

八幡海铃动了动手腕，粗糙的绳结磨痛她的皮肤，绑得结实极了。真糟糕……

她冷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现况，将求救目标锁定在那个店员身上，但对方看起来并不打算插手。

“有烟吗？”她朝站在旁边的男孩问道。她坐在地上，和几个同样被捆起来的年轻人围成一圈。男孩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弯腰递过来，八幡海铃凑上去用嘴叼住那根烟。

他翻找全身，摊开手：“我的打火机丢了。”

“帮我想想办法好吗？”八幡海铃的嘴里还咬着烟，她用舌头压住烟蒂，含糊不清地说。

“好吧……”男孩走向一名拿着枪的同伴，“你有打火机吗？”

“有，怎么了？”

“她，”他指了指八幡海铃，“想抽烟。”

拿着枪的家伙回头盯了她一眼，“反正你们明天晚上就得死。”他掏出打火机，男孩接过来之后走回八幡海铃身边，蹲下来为她点烟，一只手盖在火苗周围。

火星从烟的尾部亮起，八幡海铃低声开口——同时一缕烟从她的唇间溢出来，她压低声音轻笑：“谢了。再帮我个忙吧。”

男孩呆呆地点头。

她双手被绑在背后，走到前台处，弯腰用额头按响传唤铃。椎名立希回到前台的时候手上端着两杯可乐，她谨慎地看着对方，八幡海铃神色如常地说：“要一份凯撒沙拉和百事可乐。”

“不好意思，只有可口可乐。”

“上周我和朋友开车路过这里，点了三杯，还记得吗。”

“我说了……”突然，椎名立希意识到她是在求救，她神情复杂地对上女孩的目光像是确认什么，面前的女孩用清亮的薄荷色眼睛笃定地看着她。

椎名立希压低声音说：“转过身。”

八幡海铃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十分自然，然后，她感到手里凉凉。那是一把厨房小刀，切开炸好的鸡块时会用到。

她背过身，站在那假装是在等餐，用那把小刀切割绳子，一边去注意这帮人的动向，他们正在殴打那名醉汉。

一声枪响，所有人都愣住了——血溅在醉汉的脸上，他手上是一把左轮，被打中的那个男孩脖子上的血在白色的瓷砖上喷得到处都是，醉汉的嘴里谩骂着：“他妈的……”

又是一声枪响，醉汉的小腿被打中，他哀嚎着倒下来，同时瞄准另一个人的脑袋。

大量的血喷洒在地上，女孩们大声尖叫着。椎名立希走出来看见这个场景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下一秒，她动作迅速地跳过点餐台，帮八幡海铃切开捆绑着她的绳子。她们趁乱一起躲进后厨，从后门一路跑出去，椎名立希在一片黑暗中找到自己的车，她坐上驾驶位，打着了火之后车身轻微震颤，八幡海铃坐进副驾驶，她靠在椅背上喘着气。

“怎么回事！？”椎名立希惊魂未定，手里还反握着小刀。

“别说了，快点——”

声音戛然而止，椎名立希看向她，一把猎枪正抵在八幡海铃脑袋上。

该死……

她心里涌出无数句脏话。

浑身是血的男孩站在车窗外：“下车，敢动一下我就轰碎你们的头。”

她们打开车门，高举着双手走出来，男孩上去用枪托砸了一下八幡海铃，她被打得偏过头，鼻血顺着流下来，依旧面无表情。看见对方举起枪瞄准一旁的八幡海铃，椎名立希心跳加速，产生出想要呕吐的欲望，她感到身体沉得要命，丝毫不受自己的支配。肾上腺素蔓延全身，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几近于是本能的防御，她的右手准确且用力地将刀子插进男孩的眼球，伴随着惨叫声，椎名立希握住枪口夺过，男孩疼痛难忍地跪在地上，伸手握住刀柄试图抽出来，大片黑色的血漫过那张脸。他再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模样可怖，但椎名立希几乎是一瞬间就用枪托将他砸倒，然后对准头，一下一下，一下下。

“……可以了。”终于，一只潮湿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她逐渐清醒。椎名立希看向她——八幡海铃半张脸上都是血，这时她注意到自己的手上也满是血。然后视线下移，目睹了身下的惨状——

“……他死了？”

“……嗯。”

她的身形微微颤抖，八幡海铃为此感到怜悯，她敏锐地意识到对方仍在经受着某种尚未平息的冲动的折磨。可怕的海啸一波波地涌上岸。她必须做点什么唤回她的理智，就像刚才她帮助自己脱困一般。她对上椎名立希的视线，一面是平静的，探究的，一面是被激发的攻击性，瞳孔瑟缩着。她用眼神确认着什么，慢慢地从椎名立希手中抽出那把满是血的枪，扔到了一边。

她上去抱住椎名立希，后者像受惊的动物蜷缩在她怀里。她们在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旁拥抱。

“已经没事了。”

八幡海铃瞄了一眼后视镜，无人的公路上只有她们的车子在行驶，车载电台里播放着碰撞乐队的《Police On My Back》，椎名立希缩在副驾驶一言不发，她分神看了一眼，对方垂着头在发呆。

“在害怕吗。”她开口问到。八幡海铃单手从皮夹克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夹在指间，声音平稳，“一群人渣而已。”

“……”椎名立希十分沮丧地闭上眼。她真的好累。

“有打火机吗？算了，我自己找找。”

没有打火机，没有空烟盒，没有随处乱扔的烟蒂和肮脏的烟灰，这台老旧的汽车被打理得相当干净。不可思议。她只好将烟暂且夹在耳上。

椎名立希仍然是一声不吭。

“我说，”八幡海铃踩下刹车，身体微微侧向她，她用手扳过椎名立希的脸，语气认真，后者神情迷茫地回望她，“如果没有你，我会死在那里。”

“……是吗。”

“你没做错任何事。”

“……我知道。”

椎名立希那美丽的紫罗兰色眼睛已经褪去方才的狂暴，缓和下来的时候十分清澈，也许是刚刚受过惊吓，对视过来的样子显得无害极了。天晓得她平时不是这副模样，而现在她正在亦步亦趋地跟着八幡海铃往前行走。

八幡海铃像哄小狗一样轻拍了两下她的脸，然后松开手，回身用手背擦了擦鼻下干涸的血，发动汽车。

“你叫什么名字？”

“椎名立希。”

“日本人……？我是八幡海铃。会日语吗？”

“会。”

“こんにちは。”

“……”

“完全不会嘛。”

“……会。”

“那你会接吻吗？……会吗？”

“都说了我会！”

突然拔高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内吵得耳膜疼，八幡海铃再次停车，然后扯过对方的领子，她们鼻尖挨着鼻尖，呼吸推着呼吸，彼此的脸上都沾有粘稠的褐色液体，八幡海铃捧过她的脸颊，伸舌头去舔椎名立希脸上的血。

“……等等。”椎名立希皱起眉，稍稍推开她。

“怎么？”八幡海铃的动作停下来。

“你不知道血液是很多疾病的传播方式吗！？”

“哦~”八幡海铃露出一个有些许挑逗的微笑。

“……这样很脏，不卫生。”

“那，去洗个澡吧。”

椎名立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洗完澡的，她头痛欲裂，躺在汽车旅馆里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时，眼前回荡的满是被自己杀人时，受害者那极度惊恐的被放大的神情。

她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脑海里的画面像浴室那面因大量水痕而模糊扭曲的玻璃。

会被逮捕吗，以后还能到回日本吗？ ……如果是姐姐，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处理……

她抬头盯着上面昏黄的顶灯，良久才翻身，抓过枕头抱在怀里，将身体蜷缩起来。

她伸出手盯着掌心出神。那个时候，身体的本能具备惊人的爆发性，也许是体力消耗过度，她一路上都神情恍惚，又也许是太疲惫，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待会她要好好睡一觉。清醒的大脑才适合思考。等她醒了，她得向店主请个假。

等等，已经是周末了。那就太好了。而且，能救下八幡海铃使她感到安慰。如果她没有介入这件事，这个女孩也许真的会死在那帮人手里。

如果她不在那，万一她没能杀死那个人，要是再来一次……

她还是会出手。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椎名立希沉沉睡去。

八幡海铃穿着浴衣走出来的时候，只看见对方抱着枕头一动不动地睡过去了，她坐在床边耐心地擦了会儿头发。今晚的早些时候她正在演唱会上给朋友打下手，乐队里的贝斯手因病缺席，后来一群自称新末日主义者的持枪分子突然闯入现场，把他们一行人全都押走。后来才知道领头人的女友是他们的疯狂粉丝，出轨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并拍下性爱视频，而那视频的传阅令他彻底颜面扫地，于是这帮疯狂的家伙打算在安息日那天杀死这乐队的所有人。可她根本不是这乐队的正式成员，完全是无妄之灾。

八幡海铃点上一根烟，打开电视机之后将身体卧进沙发里，她把音量调至无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

椎名立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知为何她好像看见了电视机的画面。大片大片的动物在沙漠中迁徙，一只鹿被割开喉咙，躺在一条河旁。体型硕大的鳄鱼张开巨口，咬住那只鹿的脖子，将它拖下河，镜头给死鹿的眼睛一个极为清晰的特写，浑浊而麻木的瞳孔之中只有死物的苍白，突然，那只眼睛被锋利的牙齿咬穿，喷出大片大片的血浆在镜头上。随后，她看见一枚子弹打进一个男人的前胸，他倒在方向盘上，失去控制的车一头开进水里，车慢慢沉底。她又看见一个年轻女孩，那苍白的赤裸身体时而走出屏幕，时而走进那道舞台的幕布之中，漂亮的身体，平坦纤细的腰腹，这一幕在眼前反复重现，她想知道她是谁，她想看清楚，但眼皮沉重得要命。

  椎名立希站在点餐台前，她透过透明的玻璃橱窗发觉自己的样子像个随处可见的狂躁症青少年。昨晚那身快餐店的制服被换下来，现在穿的是八幡海铃给她的蓝色牛仔夹克，黑色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脸上挂着一副崭新的飞行员墨镜，黑色鸭舌帽也是对方的手笔，上面绣着某个不知名乐队的LOGO。这是八幡海铃的提议，她说在没人发现她们和昨晚那些事有关联之前，最好低调行事。老实说她不认为这身打扮很低调。

出餐很快，椎名立希揣着纸袋往马路对面走，重新回到车上。她把一杯橙子奶昔和一个素食三明治递给副驾驶上的八幡海铃。

“谢谢。”

给自己买的是热狗和蜂蜜面包，她张嘴在食物上咬下可观的缺口。她咀嚼东西的时候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四处乱瞟，就像在执行进食这项任务。

八幡海铃吃得很慢，半个身子倚在车门上，面无表情地观察驾驶员。椎名立希意识到被人盯着的时候，正在往嘴里塞满一口烤得蓬松柔软的面包。嘴上在忙，她从墨镜下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领悟到这意思的八幡海铃正在咀嚼一片生菜，“你住在哪。”

“打工的地方附近有个留学生公寓。”

“方便回去吗。”

“……昨晚的值班店员只有我一个人，可能会被上门调查。”

“先听听广播。”

椎名立希打开车载电台，主持人正在聊起一个关于UFO的目击报道。

「大盐湖旁的UFO残骸在封锁现场的第二天神秘消失，此前来参观现场的车辆造成六百六十六号公路的严重拥堵，不过，有评论家认为这是政府的刻意作秀，转移正在社会上迅速蔓延的艾滋恐慌。」

八幡海铃仰头将小半杯奶昔一饮而尽。

「青少年问题依旧是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一个自称是新末日主义的校园组织在上周闯进当地的一家教堂将神父劫走，本日上午九点零五分，这名42岁的神父被发现死于郊外的一家屠宰场，共有十三人参与分吃他的内脏。」

椎名立希有点吃不下了。她打开一罐汽水漱口。

「几名新末日主义者被发现死于地狱大道一家快餐店内——」

两人屏住呼吸，凝神听着。

「警方认为，此事件发生在昨夜一点钟左右，起因是与一名市民爆发枪支冲突，造成一名男性市民的死亡，他来自附近的富人街区，舌头和生殖器均被残忍切下，尸体悬挂于快餐店招牌上，引来市民拍照和围观。一名店员神秘失踪，此外，一支地下乐队的绑架案似乎也与这些邪教徒有关，目前警方正在全力搜寻这些人的踪迹。」

“看来我们不会有事了。”

椎名立希仍感到隐隐的不安，仿佛是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她无意识地深呼吸，仔细回想报道的内容。

“话说，他们为什么绑架你。”

“寻仇。”

“哈？”

八幡海铃将来龙去脉简单地复述了一下。

“等等，那你朋友怎么办？”她指那几个乐队成员。

“可能会死。”

“不做点什么吗...”

“暂时没什么可做的。”吃饱喝足，八幡海铃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腹，如同是一只黑猫将身体舒展开，她十分放松地窝进舒适的座椅里。她喜欢干净整洁的车子。

“……我现在马上去报警。”椎名立希发动汽车，八幡海铃突然握住她的胳膊。她侧头看向她。那张姣好的脸蛋上显出过人的冷静。

“警察已经在找他们了，何况你是目击者，审讯的时候难道你不担心他们看出什么？”

椎名立希皱紧眉头，挪开视线。以她常识人的角度来看，明智之举就是将一切全盘托出，但她的临时伙伴——或是共犯，并不这样认为，或许八幡海铃有什么计划没有告诉自己，再说，她只是莫名其妙蹚了这趟浑水。这完全有可能。她原本的计划是能够被留在当地工作，不再到回到日本，但现在她有些担忧这个选择是否合适。保守而迷乱的东京……如果能回去的话，她想给家人带一些礼物。可能有自动洗碗机或者鱼竿、冰箱贴什么的。想到此处，她的心中坚定几分。她想回家一趟，至少把新年礼物带回去。为此她会斩断前方一切阻碍。

椎名立希在六芒星大道上慢慢行驶。其实她不知道该去哪，八幡海铃提议她们去兜兜风。车子驶入六百六十六号公路，沿途的风景在前方和身后拉成一条波长线。八幡海铃打开车窗，将手伸出去。

“我们去看UFO吗？”

“……车开不到那地方好吗！”

直到目及之处只剩下深红色的岩石，干燥炎热的荒漠如此广阔，前方的公路似乎没有尽头。她想出去透透气，于是在一处山谷旁停下来。八幡海铃自顾自地往前走，椎名立希锁上车子，紧随其后。头顶硕大的太阳令她们的影子无处遁形。

她们靠在一棵小树的树荫下，椎名立希盘着腿坐在地上，她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向远处，一阵风吹起地面上的沙，一些风滚草被驱向远方。

八幡海铃倚在她身上，看起来有些犯困。她们凑得很近，椎名立希从她的发梢间闻到前一夜的洗发水芳香。

“话说……八幡，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是说这个国家？”八幡海铃轻声回道。

“嗯...”

“有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已。想加入一支足够专业的摇滚乐队？我是贝斯手。”

“……很适合你。”她干巴巴地说道。但这是真心话。

“谢谢。我明白，这听上去...”

“不，你很厉害，为了梦想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很有……魄力。”椎名立希还想说点什么，但注意到八幡海铃身旁的石头缝里有一朵四叶草，这真是不可思议。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拿到八幡海铃的眼前给她看。

八幡海铃同样感到惊奇，捧起她手上的叶子，“四叶草代表幸运。”

或许是经历了一些疲惫不堪的事情，椎名立希觉得这个微不足道的意外发现颇具纪念意义。她把它放进夹克外套的口袋夹层。

“八幡…”

“嗯？”海铃应着。

“我在尝试逃离一些过去，因为这里离日本很远。”她垂着头，手指划拉地上的沙子，闷闷地说道：“还是很迷茫，是一种很奇怪的失控感，就好像已经不再理解自己的存在。”

八幡海铃抬手，怜爱地抚摸她耳边的碎发，“你正在经历每一个人都会有的阶段。不必担心。”

“真的吗...”

“嗯，最后你会成为你自己，会变得更好。”

此时，一群鸵鸟飞快地奔向山谷的尽头，它们毛茸茸的尾羽后方满是浮在空中的黄色尘沙。

“它们为什么往悬崖跑？”

“大概是想飞走。”她牵起椎名立希的手，后者明显有些紧张，但还是扣住她的手指。手心紧紧相贴。八幡海铃的身体微微前倾，去吻她的唇。

八幡海铃双膝跪在岩石地面上，粗糙坚硬的质地磨红脆弱的皮肤，掌心和胳膊被碎石硌得很痛，椎名立希从后方进入她。她从未尝试过纳入式性交，并不那么舒服，小腹酸胀而钝痛，甬道紧绞着里面那根东西。烈阳炙烤大地，汗水从她的下巴处淌下，地面上的水痕倏而蒸发不见。看来她也是第一次，调整呼吸的间隙里八幡海铃分神地想。横冲直撞，而且射得很快。

但这还不够。她翻身将椎名立希压在身下，把自己借给她的背心推到胸口处，她俯身下去，低头从椎名立希的胸前一直往下舔，用舌头描摹肋骨的形状。椎名立希用胳膊遮住自己的脸。她听见秃鹫的嚎叫，从遥远的方向传来，而后便剩下呼啸的风，寂寥的大地上只有她们发出的声音，赤裸的身体展开在沙漠里。这实在令人害羞，会有人在看她们吗……

八幡海铃十分专注地舔舐着她有些干燥的皮肤，湿润的舌头一直在她的小腹上打转，椎名立希胡乱喘着气，用胳膊支起上半身，往下面看去，八幡海铃已经撩开颊侧的发梢，张口含住她湿漉漉的性器。

“八幡……”

被湿润的口腔包裹住的舒爽令人脊椎发麻，椎名立希想往后退，但被按住小腹，她的声音已经克制不住了。用来弹奏贝斯的手指握在那根不见疲态的阴茎上下撸动着，八幡海铃用自己柔软的双唇亲吻柱身和上面跳动着的青筋，像在喝水那样吮弄根部，舌尖再度沿着冠头圆润的弧度绕着圈。

“快到了、我……真的……”

粗涨的肉棒在她嘴里一阵颤动，她吞咽着射出来的精液，椎名立希的手伸向她，她握住那只手，十指交扣。

将皮夹克脱下，八幡海铃撩起自己的背心，露出圆润的乳房，椎名立希小心地握上去揉捏，八幡海铃扶稳她的肩，慢慢坐下去，直到被填满，她闷哼着。湿软的穴道里有着上一次的精液，深入变得很容易，顶到宫口时她不由得绷紧小腹。身体内部再一次与那根阴茎的形状紧密贴合，逐渐令人快慰的抽弄一次次地碾开热情的内壁皱褶。比起激烈的宣泄更像一次肉体的共频，椎名立希感受着每一次进入时八幡海铃的反应，下身被有节律地挤压，椎名立希忍耐着想释放的感觉继续往上挺动，直到听见对方逐渐高亢的呻吟似乎带上了叹息的尾音，一阵轻微的颤栗，大量体液随着抽送吐出穴口。

炽热又孤寂的荒漠上，拥抱却是潮湿而温暖的。

她们穿上衣服，八幡海铃牵着她的手走下山坡，又漫无目的地走上另一个山头。下方有很多高大的帐篷，一些穿着袍子的印第安人路过她们，似乎是这里的居民，椎名立希用一只手遮在眼前挡住太阳，微微眯起眼看了看周围。她不晓得八幡海铃带她来这里做什么，还有，为什么刚才要做那种事情……

几名上身赤裸的印第安男性抬着一个老者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他们的脸和脖子上涂满诡异的彩绘，椎名立希拉住八幡海铃的手腕，两人及时地从必经之路上往后避开。老者嘴中念念有词，路过她们的时候，深邃的灰色瞳孔紧紧地盯住二人。

“恶魔已经来了。”

“他这是在和我们说话？”

“应该是。”

“别回头。”苍老的印第安人又念了一句，他的声音嘶哑而深沉，“往西去，在洪水之处停下。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留下一段如同预言的呓语，那些健壮的印第安人抬着老者逐渐远去。

八幡海铃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些神秘的身影，直到狂风再度吹起沙尘，印第安人消失不见。

她们回到车上，八幡海铃一边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一边问她：“你车上有什么乐队的磁带？”

“有Camel的。”

“我要听。”

“啧，我找一下。”

空灵而深邃的人声在车内响起，听起来很遥远。椎名立希将车开上公路。轮胎碾过干裂的土地，傍晚的天空将大地映照成鲜艳的橙色，车窗外的风景一帧帧流动着。

“这歌叫什么？”

“……Mystic Queen？平时不怎么听他们，干脆扔车上了。”

“很好听。我很喜欢。”

说这句话的时候，八幡海铃的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她点上一支烟，将手肘撑在车窗上，朝窗外抖落烟灰。唇间的烟雾随风飘走，发梢被风吹起。

“那个老人是巫师。”

“哈？巫师？”

“嗯，”她说，“据说印第安的巫师可以预见未来的事情。”

椎名立希完全专注于方向盘和眼前的道路，没什么反应，“我不相信这种东西。”

“这条路的方向是西吗？”

“是吧。快到另一个城市了。”

“一直往前开吧。”

车停在一家汽车旅馆前，此时临近深夜。椎名立希顺手将门反锁，廉价的旅馆里充斥着前一名房客留下的狼藉：快餐盒、啤酒瓶、加满水的烟灰缸。那件沾满沙子的外套被搭上椅背，八幡海铃环顾四周，最后坐上那张乱糟糟的仿佛还能从被褥间扯出性感内衣和避孕套的双人床，铁质的床脚嘎吱作响着。她抄起床头柜边的一沓彩页，其间夹着五颜六色的名片，另有几张附近餐厅的订餐电话。

椎名立希很快冲好澡，白天的性事消耗太多体力，她有点累了。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听见隔壁的浴室传来水流声，还有八幡海铃坐在床头翻看杂志的动静。

紧接着，门外出现一串来回踱步的脚步，老旧的地板被挤压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愈发清晰，几乎直击眉心。

椎名立希蓦地睁开眼。

头发湿润的八幡海铃看着她：“怎么了？”

“……睡不着。”

“我也，”八幡海铃放下手里的杂志，“要做点别的吗。”

“别的……？”椎名立希没由来地想起白天的事情，脸上一阵燥热。

“会让我们舒服的事情。”

对上那双平静而又带着一丝狡黠的宝石般的绿色眼睛，她轻啧一声。

但一个吻已经迎上来了。八幡海铃亲吻她的泪痣。

“你都不累的吗...”

“累，但是做完会睡得更好。”

还真是有道理。椎名立希心情复杂地想。三天只睡了几个小时，思考速度都变慢了，根本想不到话来反驳。

她不满地咬着八幡海铃的唇，后者只是顺从地伸出舌头主动贴合她的牙齿。

可顺从者的手上动作要远比吻的程度要具进攻性。她一路抚摸而上，掌心覆在椎名立希的胸口上徘徊着，如愿听见被打乱的呼吸。真是可爱。

“可以叫你立希吗。”

“这种时候……？”

“这样舒服吗？”

“………等下…！”

“想高潮的话，乖乖说出来，立希。”

“…………”

“不说吗？”

涨硬的性器被漂亮纤长的手耐心又细致地抚弄着，在即将到达的临界点，八幡海铃用指腹堵住那个小口，无法释放的巨大落差感令椎名立希满腔恼火，她咬牙瞪视着始作俑者。

……这个欠扁的变态。

“我说你……到底想干嘛！？”

“别着急。”

扔下一句属于主导者的安抚，八幡海铃带着潮湿的水汽去吻她的侧脸，眼角，耳垂，和她耳鬓厮磨，椎名立希下意识想要躲开，但是被圈在怀里堵住去路。尽管她好像真的很受用这样的亲昵，但像条狗一样被牵着走实在很不爽，但很快的，这股情绪就在进入对方时烟消云散。她的身体坦诚又直接，和平时那副冷淡的样子不同，八幡海铃会用谄媚的双腿夹住自己的腰，距离拉近，紧紧相贴，那克制又如蜜糖般的低吟清晰地在耳边回荡，也会露出囿于强烈的快感时既痛苦又快乐的神情，下身吞并着自己的软肉热情极了。也会给她一个甜腻又舒服的深吻，在最脆弱的射精时刻紧紧搂着她，吻她的脸，轻拍她的背，尽管做爱的时候两个人的交流不多，但每个地方都被好好照顾到的熨帖让她心底某个部分发烫。

一阵脚步声袭来，她试着捂住耳朵，但那如鬼魅的声音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现在不能睡。诡异的念头像反复上潜的浮木，不停涌现在睡意的边缘，她于是走下床，拿起桌上插在苹果里的水果刀，但觉得不够锋利，又从浴室的角落里拿起一柄消防斧。狼一样警惕的瞳孔对准门上的猫眼，外面一片漆黑。

心跳如雷。她的背紧贴墙面，目睹有人在外面将门锁撬开，缓缓启开的门缝之中一只手从门外探出，黑色枪口对准房间中央，椎名立希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她的感官仿佛被放大数倍，眼前的一切被放缓，像电影慢镜头——扳机正在叩动，但已经永远没机会开枪了，因为她看见那把枪对准了床上毫无防备的八幡海铃，此时此刻，为了守护她心中珍视之物可以毁灭一切的欲望比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她握住斧柄的手指紧攥到发白，抬起斧头高过头顶，落斧的力度像在宰杀一只案板上的动物。

结实的一斧劈开血肉和骨头，杀手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枪掉在地上，喉咙上的切口瞬间血流如注，如盛放的圣诞礼花和市中心的音乐喷泉，大量喷涌出来的液体染红天花板。无头的尸体倒下，砸在地板上发出很沉的声音。

椎名立希一阵脚软地跪下去，八幡海铃睁眼时看见的就是这幅如同地狱的景象。

八幡海铃无言地走向她——她踩到很湿滑的液体，那一定是血，太多了，说不定会渗到楼下去。

她蹲下来，缓缓伸出手，为她整理被汗水沾湿的头发。

“…立希，别害怕。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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